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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琰嘴角处噙着一抹极为欢畅的笑意骑在马上。想着方才在荣府里头一番所为, 当是称得唱念俱佳了吧?丫头结果如何且不管她, 单是那贾宝玉,只怕也没个好果子吃。
贾政,说好听了是性子方正不通俗务, 照着林琰看来,着实是有些高看了他的品性了。不论别的, 单只说如今这个世道,长幼有别嫡庶分明。当年老皇帝在位的时候, 不管多宠着二、三两位皇子, 可皇位还不是依旧传给了嫡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皇家都是如此了,何况对于百姓?
贾府倒好, 偏生是长房承了爵位, 却住不得荣喜堂。瞧瞧贾赦住的地方,沿着荣国府的东南角一道狭长的院子, 紧挨着的就是南马棚, 对着的西南角住的是荣国府里几个有名的奶妈子。这贾母偏心不一般,贾赦忍功也不一般呐。
贾政呢,大喇喇地住着荣喜堂多少年了?要说他不知礼,那贾政会委屈,贾母也不答应。可要说他知礼, 怎么就能闭着眼睛昏着心,装作不知荣喜堂该谁去住呢?
所以照林琰来看,贾政最是会装的, 装出来的一副不通俗务只读圣贤书。不过是装的过了点儿,闹得谁提起来荣国府的二老爷,都先想到了有些个迂腐。
这种人,最是要面子。那一番看似劝解实则点火的话,林琰料定了,他定是要好好去查查宝玉的。不管这个时候贾宝玉有没有看那些个西厢会真之类的,反正经史子集是断然没看多少的。又赶上这么个时候,想不被教训都难呐。
天色已近黄昏,长空碧蓝,西方天际挂着的红日将大片云彩染做了金黄。余晖投在林琰的身上,映得他一张白皙的脸上宛若明珠生光,清润如玉。
看天色还早,林琰索性便先不回了府里。转头朝后边跟着的人吩咐:“只留下吉祥长乐儿两个跟着,其他的人先回府去。”
带着些许温度的晚风从柳梢花间吹过来,里边隐隐含着几丝甜香。林琰鼻尖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辨出了那是槐花的香气。
一时心情大好,林琰索性下了马,后头的长乐儿很有眼色地接过了缰绳。
京里繁华不让扬州,此时虽是天已黄昏,街道两侧依旧有不少摆着的摊子。百货吃食,各色俱全。
林琰饶有兴致地一路逛过去。他原就生得很是好看,一身儿白衣虽是不加装饰,料子却是上佳。况且面上带笑,看上去便比那一众眼高于顶的富家子弟要平和些。
眼前小摊子上摆着的是各色的小面人儿,也有麻姑拜寿的,也有福禄寿三仙的,再有那一只只小老虎小兔子的也都是捏的栩栩如生。
林琰瞧着有趣,忍不住从那摊子上边拿起了一只来左右瞧着,问道:“老人家,这个东西多少银子?”。
摊主乃是个五十来岁的瘦小老人,面色黝黑,正忙着的双手很是粗糙。抬起眼来看了林琰一眼,咧开嘴笑了:“大爷喜欢这个?不贵不贵,十个钱一只。若是旁边的那些大点儿的,就要十五个钱。老汉还能照着人影儿捏,也只要二十五个钱。”
“哦?”林琰难得有兴致,笑问,“老人家照着我,能捏出来?”
“能的,能的。”
许是瞧着林琰好说话,那摊主麻利地从箱子里拿出了几样颜色的面团,又上上下下看了林琰几眼,揉、捏、搓、掀,不过几下子,手里便有了一个头和身子的大致形状出来。又用一只小竹刀灵巧地在上头点、切、刻、划,又不时地添上头发眼睛嘴巴等颜色的面。不多时,一个白衣的小面人果然就捏好了。
林琰接过来左右看了一看,果然跟自己很有几分相像。示意长乐儿付了钱,待要走时,林琰心里忽然一动,回头笑问:“老人家,若是没见过的人,可能捏的出来?”
“大爷说笑了,这个怎么捏呢?若是有个画儿照着,倒是也行。”
林琰想了想,摇头笑道:“这个时候哪里去找了画像来?日后再说罢。”
手里捏着面人儿待要往前走,才一转身便瞧见街口处一辆装饰很是华丽张扬的马车,车上帘子打开了,里边探出一张笑脸,“子非!”
林琰四下里看了看,心里不禁好笑,怎么就走到了这条街上?这街原是京中最为热闹的地界之一,因后边儿一条清平巷中多是官宦人家,司徒岚的王府就在巷子另一边儿的临街处。
“子非,上车。”司徒岚扒着车门又叫了一次。
林琰转头对着那老汉低低说了几句,方才缓缓踱了过去,上车笑道:“真是的,怎么就巧到了这个份儿上。”
司徒岚叫人放下了帘子,一把拉了人到身边儿坐下搂着,笑道:“在你是巧,在我可就不是了。跟了你快半日了。”
林琰偏过头看他,半晌垂下眼帘,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难道还能就丢了?或者你觉得,我是那任人欺负主儿?”
他说的声音虽轻,司徒岚心里却是惊了一下。知道林琰是不愿意被当做凡事都要靠着自己的,自己若是做的太过明显,倒叫他会不喜。
瞧了瞧林琰的脸色,也不是真生气的样子,于是胆子放开,将手放到了林琰的手背上。
“这是什么?”司徒岚翻过林琰的手腕,待看清了那个小面人儿,“这是你?嗯,挺像。”
说着郑重其事将之收入自己怀里。
林琰虽没看他,嘴角却是泛出笑意。觉得马车走得初时很是平缓,过了一会子却稍显颠簸,诧异道:“这是往哪里去?”
司徒岚笑道:“带你去卖了。”一语未了,已经捞住了林琰的脖颈凑了过去。
过了不久,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外头低声回道:“王爷,到了。”
司徒岚瞧着林琰整了整衣襟,笑着应了一声。外头打起帘子,林琰便瞧见车已经驶进了一座大宅子中。
早有一个穿着体面的管事模样的带着人在那里迎着,看司徒岚跳下车来,忙过来打千儿请安。司徒岚略一点头就算是应了,却立时转过身子将手递给了林琰。
林琰瞟了那几个人一眼,发现他们虽都还恭敬地站着,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再没有一个看着他们的。
司徒岚在他手心挠了一下,林琰回过神来,跳下了车,随着司徒岚往里头走去。
宅子极大,里头假山荷池,修竹茂林,看似随意,却并不显得凌乱。加之点缀其间的薛荔蔷薇海棠玉梨等正值花期,开的也很是热闹。
穿过了来回几道游廊,来至一处月洞门前,里头隐隐传出琴声。
那管事之人停在门前,躬身道:“王爷,公子,主子便在里头了。”
司徒岚点头,叫他下去了,拉起林琰的手穿过了月洞门往里走去。林琰轻轻甩了一下没有甩开,发觉他反倒握得更紧了些,也就随他去了。
越往里走,琴声越加清晰。细加分辨,竟是一曲《幽兰》。琴声空旷悠远,衬着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听来,倒也很有些韵味。这时候又一有箫声加入,呜咽低沉,《幽兰》中怀才不遇的抑郁竟生生地变成了闺中少妇般的幽怨。
林琰听着实在想笑,只是转过了一道假山,眼前豁然开朗,那荷池中央的亭子四面窗户大开,里边一人端坐抚琴,一人站在侧后方吹箫。两个都是浅色服饰,衬着满池春水,竟是说不出的和谐。林琰一怔,笑不出来了。
司徒岚瞧着林琰睁大了眼惊诧的神色,心里很是得意,就知道,子非瞧了这两个在一块儿,非得吓着了不可!
确实是吓着了。
直到月挂中天,林琰坐上了马车回府,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司徒岚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被林琰一下子打了下去。
司徒岚坐在林琰身侧,实在是没有见过他发呆的样子,觉得甚是新鲜。勾过了林琰,在他脖颈间低声笑道:“吓着了罢?我先前知道了,也是吓了狠狠一跳。”
林琰晃晃头,躲开了司徒岚温热的鼻息,扭头看他,皱眉道:“你分明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我。只是想看我吓了一跳,你好幸灾乐祸是不是?”
“没有没有。”司徒岚怕他炸毛,慌忙安抚,“我要是没得了他的话,敢说么?好子非,日后不敢瞒着你了。”
两个人腻腻歪歪间功夫过得极快,司徒岚正待偷香窃玉的时候,外头车夫很是不长眼的提醒了:“王爷,已经到了平安巷了。”
林琰推开司徒岚,低声笑道:“今日晚了,我也不虚留你。明儿我府里想来还会有客,你只等着瞧热闹罢。”
说着也不待司徒岚说话,一径下了车。司徒岚忙道:“子非!”
林琰回头,司徒岚看着他身上的袍子随着晚风轻动,眉眼间虽是有些疲色,却难掩光华流转,低声嘱咐:“今日一整天都是劳累的,你只早些歇了罢。”
林琰定定地看着他,二人目光胶着良久,林琰微红了脸,才点了点头。
“子非!”司徒岚张嘴又叫,“过几日……”
林琰不待他说完,右手两根手指贴着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眉眼弯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转身便进了林府。
司徒岚瞧着大门片刻,才低声叹了口气,摸出了袖子里收着的面人,放下帘子,道:“走罢。”
却说贾府这里,因得了贾母首肯,王夫人便命人赶紧收拾了自己院子里厢房出来。才收拾了七七八八,也不管宝玉醒了没有,便叫凤姐儿赶紧带了人过去抬宝玉过来。
凤姐儿虽不知宝玉因何挨打,然见了打得这般重,贾母更是一反常态叫宝玉先搬回了二太太的跟前住着,便知道这宝玉怕是惹了不小的事情。
听王夫人吩咐了,不敢怠慢,立时便叫周瑞家的带了几个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抬了一张春椅去接宝玉。
宝玉屋子里的丫头比往日分外省事,得了王夫人的话,此时都已经收拾妥了。凤姐儿亲自瞧着人将宝玉送了到王夫人的院子才算放了心,忙忙地回了自己屋里,与贾琏打听。
贾琏将屋子里丫头都赶了出去,与她说了,凤姐儿懊悔地拍着额头,道:“早知道是这样儿,我就别往前凑了。二爷也是的,竟不说早点儿叫人来告诉我一声。”
贾琏先还躺在榻上,听了这话坐起身来,冷笑道:“我打发人来告诉你?我有那个胆子?这可不是宝玉一个人的事儿,里头还有林妹妹的名声呢,那是能随便说的?更何况那俩私相传递的丫头,都是老太太的丫头,我能说?”
凤姐儿待要说话,外头平儿叫道:“奶奶,老太太那里叫您和二爷过去呢。”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只得去了。
贾母脸色虽是不好,也没有说别的,只叫贾琏安排了车轿,明日一早便要亲自去看视黛玉。
贾琏劝道:“老太太是长辈,如何能亲自去?倒是叫孙子孙媳妇去就是了。”
贾母摇头,颓然道:“我不亲自看了玉儿,心里再放不下来的。你只去安排便是,明儿你跟我一块儿去 。”
贾琏听了虽然为难,也只得答应了。
次日,贾母果然坐了一乘大轿,贾琏亲自骑着马护送在旁,往林府里来了。
林琰早就起来了,正在书房里翻着一卷前些年科举中中第的文章,听得贾母到来,眼中闪过莫名的兴奋之色,直看得传话的碧萝一阵冷寒。
起身整了整衣袍,林琰往外头走了出去。
贾母与贾琏两个已经被让到了正房的花厅里坐着,又丫头上了茶来。贾母无心吃茶,贾琏也有心事,林家的丫头伺候在一旁,自然也是一丝儿声响也无,满屋子都是寂静的。
贾琏正觉得气氛压抑的有些难受,听得外头院子里一阵脚步声,又有丫头叫道:“大爷。”
林琰清亮的声音响起来:“荣府老太太和琏二爷请进来了?”
“是。”
贾琏犹豫了一下,便瞧见花厅的两扇门从外头推开,林琰带笑走了进来。
“老太太好!”林琰朝着贾母一揖,不失礼数。
贾母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眼中虽有忧色,面上却带笑容,温言道:“琰哥儿来了?这一程子总是没见到玉儿,我这心里实在不放心。”
林琰撩袍子坐在主位,气定神闲地接过了丫头送上来的茶,喝了一口才道:“老太太但请放心,妹妹在家里,我也不敢叫她受了委屈的。”
贾母一噎,又听林琰叹道:“说到委屈,倒是紫鹃那个丫头,背着妹妹胆大妄为,做了出格儿无耻之事。我先前怕惊扰了老太太,故而没敢去老太太跟前说,只求了二老爷二太太来处置。如今见了老太太,想来是没能瞒过老太太,倒是惹您生气了。”
贾母瞧着林琰,他面上已经没了先前的笑意,眉宇间微有薄怒。
“唉!”贾母叹口气,沉声道,“要说起来,紫鹃那丫头我先前看着她还好,这才把她放在玉儿跟前伺候。这几年玉儿在我跟前养着,那丫头伺候的也还算经心。怎么如今就变了性子……”
贾琏低着头吃茶,也没瞧见贾母看向他的眼色。
林琰勾了勾嘴角,“也是,丫头们大了,难免便有心事。老太太也该想这些了。其实叫我说,原先我也劝过妹子,该放出去的就放出去,再不行,也得好好地跟外头的小子们隔开了。要不,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呢?他们自己的性命体面不值什么,只是若带累了主子,便是打杀了,也不能够解恨的。”
这话里有话,便是个普通的丫头都能听出来,何况贾母?已经显出衰老迹象的手猛然抓紧了椅子的扶手,须臾又放开了。
贾母强压着火气,道:“昨日宝玉的老子,已经教训过了宝玉。终究是他待那些个丫头太过宽和,才叫她们有胆子来糟践主子名声。他虽得了教训,我能时时看见,倒也不担心。只是玉儿,却是叫我不能放心的。今日我来,便是要看看我那可怜的玉儿。”
林琰微微一笑,叫了外头伺候的碧萝进来,“你且带了老太太往姑娘那里去看看,好叫老太太放心。”
“是。”碧萝福了福身子,恭敬地走到贾母跟前,伸手扶了。
林琰便在这里只跟贾琏说话。贾琏想着林琰昨日一番行事,只觉得与他说话分外费神,总要斟酌好了才敢开口。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碧萝等丫头又簇拥着贾母回来了。贾母眼圈红着,想来是与黛玉一起哭了一场。
“琰哥儿,”贾母坐在上首拭了拭眼角,“我瞧着玉儿精神实在不大好,一张小脸上血色全无。才与她说了几句话,竟是精神都不济了。依我看,这孩子心也太重。”
林琰点点头,“老太太说得是,不过任是谁家姑娘被个丫头险些坏了名声,心里也必要放不开的。”
贾母不理会林琰,自说着,“所以我这里想着,若是你这哥哥点头,我便将玉儿接了过去住几日,权当散散心了。好歹我们府里有二丫头几个姐妹,从前一块儿住着也都对脾气儿。有她们一块儿混着,或许玉儿也就渐渐好了。”
林琰抬起眼来,不可置信地瞧着贾母。
“呵呵,老太太,您这话说得,叫我如何答话呢?”林琰冷笑道,“将我妹妹接了贵府去,好叫别的丫头再去传帕子不成?”
贾母一忍再忍,此时再也忍不住,“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你说什么?”
贾琏只觉得一口冷气吸在心里,堵在吼间,脸色瞬间变了。
林琰慢条斯理又一次端起了茶盏,“老太太,您不必生气。论亲论理,我没有拦着妹妹过去看外祖母的道理。只是,若是府上乃是不讲规矩不懂礼数的人家,我便是再不将疼爱妹子,也绝不会放了她过去。”
“府里原是国公府第,我在京里几年也颇听过几次。先前想着毕竟传了几代的人家儿,那大家子的规矩还是有的。可如今这么瞧着,府里头连咱们这样人家最是看重的嫡庶长幼都没有分出来,何况底下人?况且,那宝玉如今还与几个姑娘一起养着。他们亲兄妹不碍的,我妹妹却是表亲,不合宜的。老太太,您说我妹妹委屈了,如今还心里郁闷着,可这委屈,不是您那宝贝孙子宝玉所致?咱们不说暗话,丫头胆子再大,可那要好的两个人互相送点儿东西,主子过问么?何必指着主子的名头去说?只大大方方地说是两个人小姐妹间的情分不就得了?我先前不说,不过是为了我妹妹名声。老太太,且别将我当做傻子。之前便算了,以后,还请老太太好好约束了宝玉。他愿意去污了哪家姑娘的名声我不管,只别带累了我妹妹。否则,我过世的父母也是不能答应的。”
他说话极快,一番话说下来贾母竟连个发火的时候都没有,只颤抖着手指着林琰,气得眼前发黑,几欲晕了过去。
贾母今日出门,因不想多人知道了缘故,只带了鸳鸯一个丫头。此时见贾母气急,忙扶住了,含泪道:“老太太!”
林琰见贾母摇摇欲倒,忙叫贾琏:“琏二哥快些扶着些!”
贾琏哪里用他来说,三步并作两步早就上去了,“林表弟,且少说两句。气到了老太太,林妹妹于心何忍?”
林琰并不在意,挥挥手笑道:“我方才话说的虽重,理却不假。还望老太太好生思量一番。休说别的,如今您府里几个姑娘都与我妹妹年龄相近,我们这里守着孝也就罢了,可府上的姑娘……老太太别怪我说话直接,若不是事关我妹子和林家的名声,我并不敢如此的。”
说着,竟还作下揖去。
贾母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方才在黛玉那里碰了个软钉子也就罢了,她只当黛玉心里仍是不自在,有火气,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却被林琰这般当着面打脸,说她荣府没有规矩,不懂礼数,荣府的姑娘没有人过问,如何能忍得?
“你……”多少年没有人敢当面忤逆过她,贾母一口气堵在胸口,竟是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