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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林琰收拾好了行装,给林如海守过了百日热孝,便带着妹妹和家人仆从雇了两艘大船,一路北上京城。
黛玉先前因父丧身子着实有些弱了下来,林琰先前还恐她长路跋涉支撑不住,便命了人不必赶路,只管昼行夜宿。又嘱咐了黛玉身边儿的丫头嬷嬷时刻注意着,若稍有不妥便要及早说了。
好在此时天气渐渐凉爽下来,一路之上倒也顺利。
这一日弃舟登岸,早有林家的马车在码头候着。林琰叫黛玉坐了车,自己骑了高头大马,兄妹二人并跟着的丫头婆子等人先行回了府。后边的行礼等物众多,自有林家的人去一一清点了装车运回去。
黛玉虽知自己家里在京中有宅子,却是今日才回来。坐在车上晃了半日才停了下来,便听见哥哥的声音响起:“妹妹,咱们到家了。”
黛玉坐在窗边,顺着纱帘的缝隙向外看了看,见车已经停在了一座宅子前头。两扇朱漆门大开,十几个眉目清秀干净的小厮两溜儿站了,又有一个穿着体面、身材微胖的人候在中间,却是早了一个月过来的林府老管家林成。
看林琰兄妹的车马过来,林成面上登时显出激动之色,往前快走迎了上来躬身作揖请安。
林琰跳下马去,笑着携起了林成,口内道:“这些日子辛苦林叔了。”
林成连道不敢,又忙换了小厮过来牵马,恭敬地将林琰兄妹迎进了府里。
黛玉的马车一路就驶到了仪门处,小厮们退了下去,外头又有老婆子打起了车帘。紫鹃雪雁两个先下了车,又将黛玉扶了下来。
跟着上来一个瞧上去利落精炼的嬷嬷,对着黛玉福了福身子,笑道:“姑娘好。我是府里管着内院丫头婆子们的。府里头都叫我陈升家的。”
黛玉微微点了点头。
林琰也就走了进来,看着黛玉笑道:“妹妹的屋子已经收拾利落了,就在后边的院子里。妹妹如今且先去歇歇,待会儿……”
话音未落,从月洞门处冲出来一个人,口内叫道:“二叔!”
随后一个人影便扑进了林琰的怀里。
黛玉没有防备,唬了一跳。定睛看时,见一个身穿雨过天青色双排穗箭袖,腰间束着莲青色丝绦的孩子正腻在哥哥身边儿。
林琰低头看着抱紧自己胳膊不肯撒手的孩子,一年未见,这孩子个头儿高了些,脸上的肉倒也没少,还是一副胖嘟嘟的模样。
敲了敲他的脑门儿,林琰笑道:“当着你姑姑的面儿呢,也不知道害臊?还不快去见过了你姑姑?”
那孩子转过头来,一双圆圆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转,看向黛玉,见这个姑姑不过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年纪,身上衣裙素净,不但一应玉佩压裙等装饰之物都未带着,便是头上也只用一根白玉蝴蝶钗挽了发丝。
服饰虽然简单,面上也还带着些惊愕之意,但其容貌不用说是好的,便是只站在那里不动,就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当下咧开嘴笑了,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姑姑!”
一丝儿犹豫都没有,撩起袍子跪倒在地,口内道:“侄儿林若见过姑姑,给姑姑磕头了。”
黛玉心里“哎呀”一声,眼看着这个孩子并没有比自己小了多少,这称自己姑姑也就罢了,可说跪便跪,自己可还不知道这是哪一位呐……
犹豫着要避开,林琰笑道:“妹妹安心受了他的礼便是,这原是他该行的。”
虽如此说,黛玉还是忙叫自己身后的王嬷嬷将那孩子扶了起来,又看向林琰,“哥哥,这是……”
“这是我前边儿大哥的孩子,如今跟着我过。详细的看有了功夫我再告诉妹妹,现下礼也行了,人也见了,妹妹要不要回屋子歇歇?”
黛玉一路行来确实已经疲惫,再者路上毕竟不比家里,尤其沐浴等事更是不便。林琰这么一说,登时便觉得全身不自在起来。忙应了林琰的话,跟着府中的老婆子一径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此时已经进了九月,正是京城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天蓝云白,风清气爽。
黛玉扶着紫鹃的手,跟着陈升家的往后院走去。陈升家的很是会说话,人又精明,自然知道这回两个主子回来,日后这内院里只怕就是这位姑娘做主了。因此说话间很是用心,唯恐一句话说不到,便冲撞了姑娘。
黛玉的屋子果然是用了一番心思收拾的。三间大小的屋子很是阔朗,进门便可见一扇梨木底托玻璃屏风隔开了里外间。因在孝中,博古架上也都并未摆着那些颜色鲜艳的古玩玉器。里间儿设了一张六尺宽的紫檀木箱床,上头支着碧色纱帐。临窗处亦摆着书案,案上一只三足小香炉。又有插着时令鲜花的汝窑美人肩花瓶摆在书案另一侧。
脱下了身上的斗篷,早有小丫头送上了温水。紫鹃忙替黛玉掩了衣襟,服侍着她洗了一回脸。
黛玉觉得身上乏得很,便歪在床上养神,只叫紫鹃雪雁几个人自去歇着,自己也要借着这点子功夫略歇一歇。
林琰自己顾不上熟梳洗,先亲自往后边的佛堂里安放了林如海夫妻的灵位,又虔诚地磕了一回头。
复又到了书房里,林成早就预备好了府中各项事务的账册,以备林琰查看。
林琰瞧着桌子上两碟厚厚的账册,忽然觉得头痛无比。
到了晚间,林琰又与黛玉细细分说了那孩子——林若的来历,那原是他嫡亲兄长的孩子。林琰本就是从小失怙,只跟着兄嫂过日子。谁知道那一年他哥哥出门去庙里听禅,不想回来时候遭遇了大雨,从山上摔了下来,当场便没了。嫂子正怀着孩子,已经有八个月了,骤闻噩耗,支持不住,引得孩子早产,她自己也血崩而亡。
自那以后,一个十来岁的小叔叔,一个才出生的娃娃,算是相依为命了。
黛玉听了林若的身世,忍不住又想到了自己,都是无父无母的,那孩子连自己的父母都未见过,想来比自己,还要更为可怜些的。
“可怜的孩子……”黛玉一边儿拭着红红的眼圈儿,一边儿恨不得将林若叫到跟前来安慰一番才好。
又叫紫鹃拿出了备好的见面儿礼——乃是四部新书,一方上好的端砚,再有一枚精致的白玉挂件儿。
林琰看黛玉始终难言面上风霜之色,眉宇间虽是略敛了愁色,却又多了一股疲累慵懒之态,也不多说话了,只赶了黛玉回去歇着。
林琰这边原本也是打算早睡,哪知道迷迷糊糊才要睡着,便听见窗户“咯吱“一声轻响,又被推开了。
林琰无奈地睁开眼,借着外头的月光,依稀能瞧见一个黑影儿从窗外利落地跳了进来。
明日须得叫人在窗户底下摆上些瓶瓶罐罐的——林琰如是想。
那黑影既进了屋子,便又蹑手蹑脚地关了窗户。转过身来看着悬着天青色幔帐的床榻,里边儿的人是自己想了很久的,只是那可恶的帐子竟是遮得严严实实的。
这么想着,便更放轻了几分脚步,半挪着来到了榻前,只觉得心里跳的越发厉害起来。
犹豫了一会子,终于还是伸出手去。
尚未碰到,里边已经有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伸了出来,一把撩起了帐子。
司徒岚看着榻上突然坐了起来的林琰,因睡觉便将头发都放了下来,这会子满头乌发披散在肩上,发如墨染面如冠玉,嘴角似笑非笑地勾着,眼中却是明晃晃地带着怒火。
“子非,那个,那个你回来了?……”
“废话!你不知道我回来,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过来做什么?”林琰没好气道。
司徒岚最是受不了他薄怒的样子,当下心一横,往床榻上只一扑,便将林琰合着被子抱住了,笑道:“子非最是狠心人。这数月不见,回来时候也不告诉我。枉我上回信里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坐上船了便命人给我捎个信儿来,我好算着日子去接你。若不是我叫人天天在那边儿打听着,还不知道你今天回来了。”
说着说着,司徒岚便生出了七分委屈三分恼怒的心态。两只桃花眼盯着林琰,只看得他面上渐红。
轻咳了一声,林琰推司徒岚,道:“消停些罢,碧萝她们就在外边儿。”
“你又骗我。你从来不要丫头在外间上夜,这会子她们都在厢房里睡着呢罢?”
林琰听了好笑,“你这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就只跟亲眼见了似的?”
说着手上用力,推开了司徒岚,及拉着鞋子走到茶格前倒了茶水递给司徒岚。
今日乃是月圆之夜,月亮光明亮亮的。窗户上虽然糊了纱,仍是能够看的清楚。两个人各执一杯温水,坐在那里低声说话。
林琰忽又想起来一事,忙问司徒岚:“上回说的请你帮我留意着好的教养嬷嬷,可有了人选了?”
司徒岚点头:“我一直想着呢。今年恰好我皇兄要为父皇祈福,宫里放出了不少人。我叫人查了内府的名册,捡那家里头没有了什么牵绊的,又深谙规矩教养的嬷嬷找了两个,明儿就把人给你送过来。”
林琰听了,此事虽是自己托他,原本也没打算真就去请了宫里的嬷嬷出来,毕竟那些嬷嬷在宫里也都是有品级有俸禄的。若不是公主郡主,哪里就能轻易请到?
不想司徒岚果然请了来,不但如此,听他说的简单,心思却是用得极为细致的。
这么想着,便不由得又对司徒岚感激了几分,看向他的目光中也就带了出来。
司徒岚受宠若惊,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貌似不经意地搭在了桌子上,又慢慢地往林琰那边儿滑动。林琰看着好笑,只一下子拍了回去。
司徒岚坐在那里与林琰胡乱侃了一通路上经历,见林琰实在撑不住了,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去。
“等等,”林琰看他又过去推窗户,伸手捂着额头轻声道:“日后上门便上门,不要做这些跳墙爬窗之事。若是御史知道了,少不得要参上你一本。”
次日上午,果然司徒岚打发王府的两个婆子带着教养嬷嬷来了。
林琰看时,两个嬷嬷,一个容长脸,身材微微发胖;另一个头发梳的一丝儿不苟,脸上也无过多表情,看着倒是有些面瘫相。
二人跟林琰见了礼,便推到了一旁恭敬地站好了。
林琰早命人请了黛玉过来,又指着两个嬷嬷给她介绍了:“这一位是许嬷嬷,这一位是李嬷嬷。两位嬷嬷都是从宫里放出来的老人儿,规矩礼数儿都是极好的。我特特托了人请了来,妹妹日后只管跟着嬷嬷学习。”
黛玉自然知道这宫中的教养嬷嬷极难请到,大家子中的姑娘若是受了教导,自然是受益匪浅的。那些个教养嬷嬷自然也是极为难请的,就算是住在荣府里几年,也没见过宫里的教养嬷嬷上门指点姐妹们,都只是府里头的老嬷嬷跟着而已。哥哥到底是托了何人请来的?怎么这么大的面子呢?
黛玉觉得自己的哥哥身上让人摸不透的地方颇多。心里虽是好奇着,却也不会失了礼数,听完哥哥的话,便起身敛衽称是。
林琰又对着两个嬷嬷道:“我家妹妹如今已经十二岁了。因着家里没有内宅长者,须得请两位嬷嬷费心教导了。”
那二人原就是奉了忠顺王爷的令来的,哪里敢不尽心?如今又见林琰倒是一个温和雅致的人,谈吐又并不压人,心里先就又喜欢了几分。又见黛玉眉目如画,气质清灵,虽是一身素淡的孝衣,举手投足间却很有规矩,忙都说道:“大爷哪里话?我们姐妹不敢说别的,之前也曾跟在几位公主郡主身边儿。规矩上头的事情,但请大爷放心。”
林琰满意地笑了。命人好生送了两位嬷嬷去歇着,又转头对黛玉道:“妹妹身边儿的人还是少了些。我又不大知道内宅的事儿,不如妹妹趁着这些日子冷眼看着些,从二等丫头里再提两个上来。”
黛玉听了此话,想了一想,笑道:“我身边儿的人倒也够用的了。不必再补了罢?”
“妹妹憨了。这如今咱们的到了京中住着,京中那些大家子里的姑娘哪个身边儿没有四五个贴身的大丫头?这原就是个定例。在咱们自己家里倒是没什么,只是等咱们出了孝,妹妹还要与我往一些父亲旧识的家中走动,难免不与闺阁女孩儿们交结。到时候若是跟着的人少了,岂不叫人笑话?况且这贴身的丫头原也不是一两日便能遂心的,还得跟着嬷嬷们学着伺候,也是个水磨的功夫活儿呢。因此妹妹看人时候,不妨选些年纪小的。”
黛玉不说话了,心里感念哥哥为自己想的细,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谢字。
她身后的王嬷嬷却是欢喜无限。她原就是黛玉的乳娘,看着黛玉长大,自然也知道在扬州时候黛玉是如何娇养着的。后来跟着黛玉北上京城,老爷的意思原是怕姑娘外祖家里多心,故而将黛玉身边的丫头只遣了一个过去。谁知道那荣府的名头说着好听,在姑娘们的教养上却是苛刻的。连上自己姑娘,再加上荣府的三个姑娘,每个人身边儿不过就是两个大丫头罢了。这要是出去了,可是不好看呢。
看大爷这个并非亲生的哥哥能为姑娘想到这些,况且人又是让姑娘自己去挑,这不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当下合掌先就念了声佛,又对黛玉喜滋滋道:“姑娘可还不快些谢谢大爷呢?这不说是为了姑娘在外头长脸,便是如今伺候的人多了,姑娘也省了好些事儿不是?再说了……”
笑眯眯地扫了一眼黛玉身后的紫鹃,“如今姑娘身边儿的丫头们也都大了,眼瞅着一二年也就要放出去了,可不得先就紧着那小些的□□着么。”
林琰端起几上的青瓷盖碗,笑道:“到底是嬷嬷经历的多,这些事儿我原也没有想到的。”
垂眸看向碗中澄澈的茶水,却没有忽略黛玉身后紫鹃忽然变了的脸色。
正要再说话,外边儿有丫头进来回道:“大爷,外边荣国府里命人送了帖子过来,大爷是见是不见?”
黛玉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了,看向林琰。林琰安抚地一笑,冲那丫头道:“叫进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