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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方所需的白鲜皮适宜在春秋两季采挖, 取其根部入药,若不是开春之后边关战事紧张勒令普通民众不得擅自进山, 杨大夫的医馆也不会缺少这一味很普通的药材。
静言在送大夫回镇子的路上已将用法用量详细打听清楚,此时正提着灯笼跟在七虎身后, 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进林子。
巴雅山上盛产松、杨、桦、柳,北疆地广人稀,春季万物复苏,却是百兽在熬过冬季后最瘦弱的时候,是以,即便是太平年代,这个季节中连猎户都鲜少上山打猎。
脚下踩着的是经年累月积累下的厚厚树叶, 静言有些担忧的问七虎:“你真的认识草药么?理应该叫四虎来才对。”
七虎把佩剑别在腰后, 回头冲静言一笑,“姑娘放心,我们都跟刘太医学过一些粗浅药理,以往进山打猎, 少不得刮了碰了, 都是随手扯些草药来用。只是现下天黑,白鲜的枝子才发芽,有些难以辨别罢了,待我细细翻找即可。”
果然二人又往山中走了片刻后,七虎由一株尺余高的植物上折下一小段枝条,放在鼻子下仔细嗅了嗅,“有了!就是这个。”
说罢便把自己的灯笼交由静言提着, 蹲下用匕首掘土,不一会儿就挖出一大把肥满的须根。随手将匕首交给静言,七虎在灯光下又仔细的辨识了一番后,用衣摆把土渣擦拭干净。
静言交给七虎一方手帕,“用这个包起来罢。”
七虎接了,展开时笑道:“咦?我见过大哥也有一块这种帕子,上头也是绣了朵乌云,很新奇的花色。”
静言又羞又恼,啐道:“什么乌云?这是金鱼!”
七虎哈哈大笑,“哦~原来是姑娘绣了一对儿。”
七虎的笑声惊起一片栖息的飞鸟,静言忽然觉得有些心慌,“咱们赶紧回吧,这里黑漆麻乌的看着怪}人的。”
七虎不以为意,先将白鲜的根仔细包好交给静言,这才站起身提着灯笼,“姑娘不用怕,有我呢。”说着便抽出腰后的佩剑让静言攥住剑鞘尾端,“我拉着你走,下坡时小心脚下。这些落叶底下时常有兔子洞,小时候我随大哥进山时就经常踩进去,吓得自己一惊一乍。”
静言一听提及卫玄便问道:“你从小就跟随卫玄了么?”
“是啊,我们九个祖籍全是兴图镇,在七八岁上送来王府跟着大哥。小时候每年夏季大哥都带着我们回来,一则体恤我们年幼怕我们想家,二来镇子里有老将军遗部,那些老爷子们便时常把我们轰进山林,不许带吃食,逼着我们打猎自足,三天才可出山。”
卫玄确实跟静言提过在他年少时每逢夏季就回兴图镇进山游猎的事,原来老虎们也都跟着。
静言惊奇的说:“三天?!你们那会儿才十来岁罢?这也太狠心了。”
七虎笑着摆摆手,“无妨,我们从小就野在山上,夏季果子多野物多。只是到了晚上难免会害怕,小孩子都怕黑。每每此时大哥就给我们讲故事,还告诉我们黑夜中虽目不能视物,但真正的恐惧发自人心,只要自己的意志够坚定,便可怡然不惧。”
静言点点头,“这话说的有道理。”
“嘿嘿,其实大哥那会应该也是怕的,但他是大哥,装也要装出不怕的样子。”
静言忽然心中一软,想象着十来岁的卫玄强压心中恐惧还要安抚九只小老虎的场景,不由微笑起来。
“姑娘还怕么?要不要我唱支山歌来听?”
“别!咱们还是快快赶路罢,大郡主还等着用药。”
七虎怕静言穿着裙子下山不方便,特意绕开一些选了块缓坡下来。
但即便如此体贴,静言还是被石头绊了一下。
七虎听见她“哎呦”一声赶紧回身,堪堪扶住歪倒的静言。
“伤着哪里了?”
静言弯下腰攥着脚腕子,“无妨,就是踩在石头上崴了一下。”
七虎将灯笼凑近静言的裙摆,“我身上有药油,姑娘拿去赶紧搓一搓脚踝,不然肿起来的时候才疼呢!”
但下一刻七虎便移开了灯笼,皱起眉头盯着地面。
只见层层落叶间隐约可见四五块西瓜大小的石头,而这些石头都有火烧过的痕迹,必然是不久前有人在此生火造饭。
将匕首塞给静言,七虎让她坐下稍等,自己提着灯笼去四下里查探,果然又发现了不少曾有大队人马在此驻留的痕迹。
那些人还故意将垒灶的石头分散,又以落叶铺撒在被篝火烧焦的土地上,做足功夫。
不妙!
七虎匆匆赶了回来,一脚踩灭静言的灯笼,“姑娘快随我回营!”
静言赶紧站起身,却因脚腕吃痛趔趄了一下。
七虎告了声得罪便把他手中的灯笼熄灭后塞给静言,略一蹲身,双手向后一抄就把静言背起,“姑娘抱紧些!”
然而话音未落,利箭破空之声顿起。
七虎敏捷的向旁一跃,静言还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滚倒在厚厚的落叶上。
“躲起来!有人偷袭!”
七虎扔下这句话便抽出佩剑蹿了出去,矮身从地上摸起几枚石子土块,左手一扬,四周响起一片卟卟的细微声响,用以迷惑来人视听。
静言小心的挪动着,尽量藏身于一颗高大的柏树后,右手紧紧的攥着七虎先前给她的匕首。
若是夏季,树木枝叶繁茂,山林中每到夜间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现下是春天。
静言屏气凝神的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时已能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识四周情况。但,除了野草和树木黑幽幽的轮廓,任凭她瞪大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又有几发箭矢飞射,静言分不清这些离她远还是近。
四周恢复宁静,却是杀机暗藏。
对方绝对不是北疆军。
此地位处兴图镇境内,若是北疆军发现山上有人必然先喊口令或是出声质问,唯有对方是琉国人,才会看见人便放冷箭。
突然,在她左侧二十步远的地方传来刀剑相碰的声音,在这漆黑的夜间特别刺耳,也让静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对方来了几个,七虎只有一个人……但七虎应该比琉国人更熟知这片山林,而且卫玄的老虎们都那么厉害,她还记得刚进王府时出了杂耍班子的命案,卫玄就是派七虎来暗中保护她。
对,她见过七虎只随便跳了几下就在西院后罩楼旁飞檐走壁,他一定是个很厉害的高手,所以七虎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忽然发现手中的匕首折反出一缕缕寒光,静言一惊,赶紧把匕首收进袖笼。想了想,又伏在地上轻手轻脚的朝最近的一棵大柳树爬了过去。
这柳树恐怕已长了百年,粗大的树干不知历经了多少风雨,可喜的是其树根旁还有一大块山石,恰好可容静言藏身于树干与石头之间。
最初的恐慌过后,静言恢复了冷静。她是帮不上七虎的忙,但她也不能给七虎拖后腿!
从四周小心翼翼的抓来许多腐败落叶,慢慢的一层层撒在自己的素色衫裙上。衣裳的颜色在黑暗中太过显眼,有叶子盖着应该就无妨了罢?
然而在静言试图再抓些落叶时,就听有人在距她不过咫尺的地方低声交谈。
“才刚看到这边有兵器一闪,人怎么没了?”
“嘘!他们肯定不止一个人,咱们这回带的人少,将军已和其中一人碰上面,你且继续暗中搜寻,我回营叫人。”
却在此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哀嚎。
“糟了!是图戈!”
另一个人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就算对方只两三人,毕竟离着兴图镇兵营太近,万一招来巡逻的北疆军就坏了!走,咱们……啊!”
静言听得扑通一声,好似重物坠地。难道……
“巴音!巴音!”这焦急的呼喊证实了静言的猜测。
而后又是让人心惊的扑通一声。
“啊~~啊!!!”
绝望的惨叫就在耳畔,静言头顶附近的落叶随着第二个扑倒的琉国士兵的挣扎沙沙作响。
“救……救命……”
糟了!他这般呼喊必然会有琉国人来寻他。
静言紧闭双眼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翻过身,睁开眼,只见那士兵离自己不过两尺。
掏出袖中匕首,毫不迟疑的扑了出去!
也许是七虎给她的匕首足够锋利?
兵刃刺破喉咙的感觉就像戳进了一块细嫩的豆腐。
滑腻腥气的液体顺着手腕滴滴答答的掉落,静言只觉全身僵而冷,愈发显得那琉国人的血的温热。
蠕动着缩回原位,匕首重新收回袖筒。此时此刻,她已完全傻了,最后残余的一点点理智让她飞快的抓来落叶掩盖住自己的衣衫,这一次连头脸都一并用落叶遮住。
她宁可呼吸腐烂的树叶味也不愿意再闻到血腥。
殊不知静言懦弱的举动正是歪打正着,恰恰应了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之所的道理。
不片刻就有琉国人跑了过来,发现同伴的尸体后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纷沓的脚步声响起,也许是三个人,也许有五个人,静言已没有心思分辨,只是紧闭双眼听天由命。
然而在短暂的对话后,那些脚步声再次离去。静言耳朵里一片嗡鸣,甚至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等她终于回过神时,兵器相碰的声音更激烈了,琉国人似乎再无禁忌,喊杀声不绝于耳。
“撤!你们先走!我殿后!”
他们要跑了?
静言轻轻吹开脸上的树叶,月光下的树枝就像一只只狰狞的魔爪。
慢慢爬起身,转过头的一瞬间就看到两具尸体,其中一人怒目圆睁,死时侧着的脸正好和静言打了个照面,两点眼白冷而亮。
“哪里走!”
被尸体吓得魂不附体的静言突然听到七虎熟悉的声音,就好似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心智崩溃!她杀人了!她杀了一个琉国人啊!
“七虎!你在哪儿?七虎!”
完全忽略了脚腕的扭伤,静言全身都剧烈的颤抖着,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瞪得大大的眼睛盲目的扫视着依然黑暗的树林。
“七虎!!!七虎!!!”啊!谁来救救她?静言已经快疯了,黑暗,尸体,死不瞑目的眼,匕首捅入皮肉,满手的鲜血。
不知为何,静言突然想起姑奶奶一剑将身为琉国细作的许管事斩杀的场景,记忆中喷薄而出的鲜血宛如重现,她的脸上溅满热热的血滴。
静言慌乱的以手抹脸,却发现原来这温热的液体是她的眼泪,不是血?为什么有腥味?啊!是血,是她右手上沾着的琉国人的血!
再也无力承受,静言尖叫一声,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姑娘……姑娘……”
耳边熟悉的声音让人安心,静言慢慢睁开眼。她以为自己昏迷了很久,却绝望的发现夜幕依然低垂,她依然躺在这个充满血腥味的树林间。
“姑娘……你、你快把他……杀了!”
谁?是谁让她杀谁?
静言猛的坐起身,“七虎?七虎是你吗?”
忽然一团小小的火光亮了起来,这在黑夜中让静言的精神为之一振。眯起眼冲着这离她不远的火光爬去,却在到了近前时再次绝望。
摇曳不定的橘色暖光下,七虎伤痕累累,短促的呼吸和失神的眼睛让静言差点哭出来。
“七虎你怎么了?你伤的很重吗?药呢?你不是说有药油么?在哪里?我给你擦!”
七虎微弱的摇头,抬起颤抖的手指,“你去杀了他,立刻……那人是、是琉国将军。”
静言顺着七虎的手指看去,只见五步之外的地上果然还躺着另一个人!
此次巴图布赫是来侦察曾经驻留过兵马的营地,所以只带了六名亲兵。除了在静言藏身之处被七虎的飞刀射杀的一人以及被静言割喉的另一人,其余四名士兵全部被七虎斩杀于剑下。
但以一敌五的七虎即便熟知山林,也是身受重创。更因最后静言一声尖叫而分神,险些被巴图布赫的长刀腰斩。
还好卫氏九虎从小便接受某位高人的指点,其武艺之高千里挑一,但这一刀虽未砍中要害,却也深达筋骨。
静言在地上拾起琉国人携带的火把将之点燃,明亮的火光中只见四周有三具尸体。
三具?
“七虎,你不是说你杀了四个人?七虎?七虎!”
七虎已陷入昏迷,静言知道不能再等,必须尽快离开此地。捡起七虎的长剑,举着火把一步步走向巴图布赫。
只见其软甲上全是血污,肩头腰腹的皮子破损开来,武袍下摆亦被鲜血侵染。
巴图布赫身中三剑,尤其最后他试图腰斩对方时因为拼尽全力而空门大开,想不到那个叫七虎的北疆人竟然宁为玉碎,拼着还他一剑,结果两败俱伤。
眼看着这个瘦弱的北疆女人提着长剑走来,巴图布赫只有满心的愤怒和屈辱。他是琉国的大将军,他应该英勇的战死在沙场上,而不是被一个小女人一剑捅死!
身下的落叶散发着腐败的味道,也许他也即将和这些落叶一样……
火光映亮了那女人苍白的脸,高高举起的长剑在空中停留了一瞬。
巴图布赫咬紧牙关,不!想他堂堂的琉国大将军就要这般耻辱的死去吗!他不甘心!
剑落。
巴图布赫绝望了。
“当啷!”一声,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巴图布赫惊讶的睁开眼,只见那长剑正正的砍在他的护心镜上。
那女人也很惊讶,提剑再砍,却因动作过猛脚下一绊,栽倒在了他旁边。
静言拼命攥紧火把和长剑,脚踝钻心的疼。
干脆扔开剑,将火把往地上一戳,掏出匕首,跪在这名琉国军人身边。
双手握住匕首柄,这是今夜静言即将手刃的第二个人。但,这一次不再有黑暗的遮挡,火光下那名琉国军人的脸清晰可见。
对方眼中的不甘和愤怒是如此明显,适才杀死那名琉国士兵的感觉又爬上心头,像一道诅咒,像一个梦魇。
她还要经历第二次吗?
许管事飞溅的鲜血和那名士兵垂死挣扎的一瞬合二为一,手腕上仿佛又流满了温热的血,静言几乎再次崩溃。
她懦弱了,她恐惧了,她害怕了,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