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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 在南边的一些的地方已是春雨绵绵,春草吐芽, 但北疆的二月二却迎来了又一场大雪。时至正午,在纷飞的雪花中, 王府内游廊下,丫鬟小厮们正不停的穿梭往来。
静言才从库房回来,洗了手,盘腿坐上小炕搓着冰凉的手指,“这天气,阴冷阴冷的。”
有小丫头递来紫铜暖手炉,又将静言惯常用的毛皮毯子拿来替她搭在腿上, “今儿回来的真晚, 可是库上有事儿耽搁了?奴婢给姑娘烫杯酒来喝?”
静言摆摆手,“不用,下午还要去王妃那边绞头。”又问:“我让送回家的东西送了么?”
小丫头忙说:“送了,一早您在屋里跟各处管事早会的时候夏荷姐姐就亲自带人去送的。预备了三样细面, 两样炸面果, 春饼,还有酱肉肘子。夏荷姐姐又给添了一把新剪子,三尺樟绒,说是给您的侄儿做两顶小帽戴着玩儿的。”
静言一笑没吭声。
不得不说,这夏荷真是个表面憨厚内里成了精的小丫头。昨天才她说了一句“有她们在她很放心,不查帐也罢”,今天这丫头就花了心思送东西。
不想这些, 低头看了看炕几上的四色菜蔬,正中还摆着一大碗卤得香喷喷的酱肉。静言也真是有点儿饿了,揭起一张春饼便将菜肉都裹了些。
一口咬下去,菜蔬脆嫩,肉香浓郁,正是荤素适宜的初春美味啊!
此时夏菱和夏荷也都过来伺候。
夏荷由小丫头手中接过一小碗细细的葱油龙须面,亲手用筷子挑起递在静言嘴边,笑着说:“姑娘应景儿吃一口,福气多多细水长流。”
静言吃了,招呼她们:“去吃饭吧,今儿是龙抬头的节日,也让你们清闲清闲。”
夏荷嘻嘻笑着:“那敢情好,我最爱吃这葱油面了,正怕焐的时候长了面就糊了呢。”
夏菱戳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就惦记着吃!”
屋里的小丫头们都眉开眼笑,争着去盛那香喷喷的细面。在这大雪纷飞的寒冷日子,喝一口淋了麻油的热乎乎的汤水,别提多舒服了。
同样是吃面,完全不同于素雪庭的其乐融融,王府东院棣棠轩内,王爷只吃了一口便放下碗筷,示意卫玄把一早上接到的战报传递给在座众人过目。
大世子先看了,然后递给下首的靳文j,独自低头沉思。靳文j看过后传给别的谋士,亦是沉默不语。
等众人传阅完毕,示意伺候的小厮都退下,王爷先问了大世子,“文符,你怎么看?”
此时的靳文符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散漫轻浮,眉眼间沉着犀利,隐约可见未来的大将风范。“按战报来看,琉国人似乎仍是小打小闹的挑衅,但年后琉国重骑曾突袭俪马山,却是打过来就撤,年前卫玄带人刺探各处边境,兴图镇之外兵力倍增。再之前孩儿曾随父王去了帝泉关,琉国人增兵一万……”
点了点战报上的几行字,靳文j道:“是以,孩儿认为,琉国现今在其它各处的挑衅不过是虚晃一枪,他们真正的目的应是兴图镇,俪马山或帝泉关中的一处。”
王爷不置可否,“这都是废话,拣重要的来说!大家都长了眼睛,不用你把往来的战报都学舌一遍。”
靳文符一抱拳,“是!这两个月内往来战报频繁,其中有琉国人的虚招亦有实战,孩儿纵观边境全线,认为若是开战琉国必然攻打东线的帝泉关。”
王爷微微颔首,“文j,你是如何看的?”
靳文j略一沉吟,“帝泉关乃我北疆边境第一重镇,历来被我兵将严防死守。兴图镇虽与琉国接壤,但有崇山天险。俪马山一代多丘陵,更有多处隘口,所以孩儿认为琉国将攻打俪马山。”
王爷听了也是微微点了点头,而后又询问了在座谋士们的意见。其中有认可二公子的,有支持大世子的,你来我往议论纷纷。
王爷由着他们乱了一会儿,点了卫玄的名字:“左将军还未说话。”
卫玄先向坐在他身侧的李崇烈点了点头,李崇烈便起身叫小厮抬进来一个偌大的沙盘,又亲自捧了一只大盒子进来。
等小厮退出去,卫玄打开盒子拿出一堆散乱的木头模型,一边往沙盘上摆放一边说:“属下赞同大世子的意见。不仅因为各处地形,更因为帝泉关是曾经老王爷由琉国人手中抢来的土地,琉国人对这一处感情深厚,那位新君若想扬威亦是必从这里下手。且帝泉关虽是难以攻克,但只要城破便是一马平川。”
当他说完这些话时,沙盘上已被摆出了帝泉关一代的地形图。每一处山丘缓坡均是位置精准,可见卫玄心思细密,过目不忘。
王爷站起身盯着沙盘,众人也都围拢上来。
卫玄持着一根细细的木棍在帝泉关内的平原上虚画了一圈。
“帝泉关是一处小盆地,东临俪马山,西侧是巴雅山山脉分支。打仗时两翼无法偷袭,琉国人只能由正面进攻,但我军亦是只有正面迎敌。关内三十里皆是平原,背靠兴图镇天险。若是城破,我军便是想撤兵也只能撤至兴图镇。但兴图镇只有两出隘口,且狭窄难行,可以说几乎没有退路。”
站在卫玄旁边的李崇烈点头道:“左将军所言极是。如果我是琉国新君,我一定会重兵猛攻帝泉关。只要进来,便可与我北疆军在平原短兵相接。他们的增援补给可由关外源源不断补充上来,咱们的增援却要过兴图镇隘口,相比而言就慢了许多。所以,帝泉关就像一枚有个坚硬外壳的果子,只要外壳破了,内里就是一团柔软果肉,任人采撷。”
帝泉关难攻,但攻入便可占据兴图镇与俪马山之间的平原,对北疆东侧边境造成无法预估的威胁。俪马山相对易于攻克,但攻入便要面对北疆军囤积在帝泉关和兴图镇两处的兵力,更容易被左右夹击。
帝泉关也好,俪马山也罢,关键是要看琉国人到底想干什么?他们是只想攻下一块北疆领土,还是意在全境河山?
二十三年前被老筑北王重挫,琉国人必然咽不下这口气。当初他们肯签下那通商条约不过是为一时太平得以休养生息。
老王爷当年便看透了琉国人的意图,只可惜上书被驳回,以北疆军的兵力又不足以一举灭了琉国,才让他们能在今时今日风云再起。
王爷坐回原位喝了半碗茶,“再有一个月雪道便会开始融化。在此之前,先将辎重补给运抵俪马山以及帝泉关。”
看了眼大世子,王爷慈爱一笑,“文符先行押运物资粮草至边关。现下太平的久了,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就人心惶惶,有我筑北王府大世子坐镇,必能大振军心。”
靳文符立刻起身拱手抱拳:“是!孩儿定当尽心竭力,镇守边关!”
父王也太偏心了!
靳文j自出了棣棠轩便阴沉着脸,满脑子都是大哥可以去边关,而他只能窝窝囊囊的留在王府。琉国人现下三不五时的派出小股骑兵骚扰,大哥去了边境就是平白积攒军功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固林族的公主已经是大哥的,能取得军功的机会也是大哥的!
不知不觉间,靳文j走到了涤心斋。守院子的小厮一见是他便勤勤儿的上来行礼问安,“二公子可要屋里坐坐?外头小雪未停……”
靳文j一摆手,“我想自己在院子里赏雪,不要让旁人来打扰。”
小厮赶忙弯着腰应了,叫上其他几个人退出了院子。暗想二公子真是稀奇,自幼便喜欢钻到涤心斋来,有时往青石山上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也不知那有什么好看的。
靳文j进了涤心斋正厅,看着墙上老王爷兄弟俩的画像愣愣的出了会儿神。
“祖父,你们兄弟当年也曾被曾祖父如此偏颇对待么?”
画像上的老王爷兄弟俩都骑着骏马,伫立山巅。其中一位举着鞭子向远方指点,另一位双手牵着缰绳一同眺望。
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一个意气风发,一个沉静如水。
靳文j忽然笑了,“我忘了,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不像我,是妾室所生。”
走上前去仔细的盯着其中那个沉静的人像,“只比我祖父晚降生了一时半刻便与王位擦肩而过,你也曾有过不甘心罢?”
画像是不可能回答他的,靳文j低下头,过了许久,又自嘲的笑了。突然拔出悬挂在画像一侧的宝剑,大步走向室外。
雪,好似比先前又大了一些。
乱雪之中,祖父的宝剑在手,靳文j舞出一片寒光。灰蒙蒙的天,化不开的云,寒风凛凛,恰如他此时的心。
靳文j的贴身小厮轻手轻脚的进了院子。
一看自家主子这架势就知道必然又是不开心了,攥着手中的信笺不由心中泛起嘀咕:要不,还是晚上再给公子吧。
此时靳文j却突然停了剑,“我不是说了不让人进来打扰的么!”
“回二公子,是廖小姐的信笺,您吩咐过不许耽搁,所以……”
靳文j一抬手,“拿来罢!”
小厮赶忙递了上去。只见二公子一开始还绷着个脸子,但读了信之后,那神色逐渐变得温和下来,末了还微微一笑。
靳文j步入涤心斋厅堂内,吩咐小厮磨墨,自行取来纸笔回了一封短信。
“你亲自跑一趟给廖小姐送去,小心点行踪,别让旁人发现。”
这场雪一直下到晚间才停。
静言吃过晚饭后换上半旧的素面袄子,夏荷站在她身后,帮她把今日才应节日剪了尖儿洗过的头发重新盘起来。
“姑娘的头发真好,浓密又结实。”
静言笑道,“就是太多了,一把攥着费劲,每次都要分做两把。我自己梳头时总要停上两停,不然胳膊总举着累得慌。”
夏荷刚说姑娘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巴不得有这么多这么好的头发时,夏菱进来了。
“姑娘,外头雪停了。您不是爱看雪景么?才刚我给后厨送东西回来,看见后罩楼那边的柏树漂亮极了,一大团一大团的雪压在枝子上。”
静言举着面镜子看了看盘好的发髻,“不去了,天都黑了。”
夏菱却自作主张的替她拿了斗篷手笼,“姑娘今儿可吃了不少春饼卷菜,在王妃那边坐了一下午,晚上又喝了两碗汤面。这屋里热烘烘的,万一停了食才叫难受。外头湿润又清凉,您就当溜达溜达消消食也好啊。”
静言一琢磨也有道理,又听夏菱一个劲儿的说雪景如何如何美,便点头道:“也好,反正时辰还早。”
然而,出了素雪庭静言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夏菱这丫头扶着她不走游廊,不过穿堂,而是将她带到容华斋旁苇子塘畔的花厅前。
夏菱缩着肩膀笑道:“姑娘可别拧我,我也是受人之托。”
静言心中已明白了六分,面儿上却还绷着,“受人之托?我看你是吃里扒外,还没嫁出去就胳膊肘往外拐!”
夏菱顿时臊得连连跺脚,“姑娘这嘴啊,愈发刻薄了。”
四虎突然如鬼魅般从某个地方冒了出来,也不说话,对着静言一揖,而后拎着夏菱就走了。
只剩静言一人,突然门被打开,隔着一道门槛,卫玄就站在她面前。
即便已与卫玄两情相悦,但在夜间与男子相会依然让静言有些手足无措。不敢去看卫玄,微微垂下头,“怎么这个时候让人带我来这里?这不好,别人知道了必然……”
卫玄摊开双手,“进来说。”
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掌,静言的心突突的跳。
她记得,这个手掌虽然硬,粗糙,但非常温暖。
几番挣扎,静言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把自己的手放进这双掌心。立刻感受到了那份让她渴望的温暖,被他的手指紧紧的攥着。
花厅内的小桌上摆着一把剪刀,还有一块围布。
卫玄背向静言坐在楠木圆杌子上,抬手解开了头发,“我想你替我剪一剪。”
对啊,现在还是二月二。
静言答了声好便脱去斗篷,取来围布仔细的搭在卫玄肩上。
他的肩膀真宽啊……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静谧的室内只有偶尔烛花跳跃的劈啪声,以及咔嚓咔嚓的剪发声。
静言默默的在心中祈福:一剪吉祥如意,二剪武运昌隆,三剪平安康泰,四剪心想事成。
卫玄等一剪完就捉住了静言的手,但他没有回头。
“静言,很快就要开战了,我肯定要带兵出征。我不在府中,你自己要保重身体,想家了就知会王妃一声,回去看看。”
静言心头一颤,“……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会的。”
一时两人谁也没再说话,静言犹豫再三,终于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卫玄的肩膀。
又过了片刻,静言打起精神,“我帮你把头发梳上。”
卫玄有些不舍的松开她的手,“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