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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灵魂仿佛被一团无法名状的薄雾笼罩了,那不仅是看见不可思议之物的迟钝,也有着为至高之理的阴影所笼罩的心悸。杜恩的心脏被重重敲打着,要融化成一团血浆,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有只生锈的勺子伸进去不断搅拌,但他仍然伸出手去。
手指靠近时,在印记外显现出一张人类的脸,仿佛罩上了一层水雾构成的诡异面具。那是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人,覆盖着印记防止它触及,脸上带着养尊处优刻下的烙印。一双空洞的眼睛投来注视,低吟着谢伊尔语盘桓的音节。
在他们眼前的人脸是隔绝术,人脸低吟的乃是溃烂诅咒。
“长老!”戈巴尔惊恐地喊道。
“不必在意什么长老。”杜恩说,手指径直伸过那发着血光的保护层,将其驱散,仿佛它们真的只不过是烟雾。他攥住双螺旋,无视它划破自己的手指流出血来,把它往外拉拽。他的另一只手在墙壁绘出更多象形文字,将其一一填充到吞尾蛇的身躯里,为其充盈束缚印记的血肉。
他手掌感觉到烧灼的痛楚,皮肤和血肉犹如盐巴破碎开来,不过他都没有在意。长老的诅咒已经破碎了,印记的原始意志被他从中拉出。那是一个破裂了小半的灰白色的卵,像是被人用石块敲过,触须从中挣扎,从他手心顶着他焦化的血肉。他更加用力地攥住这东西。
“希尔,躲开那东西!”他听见屠夫高喊。
而他听到的不止如此。
哪怕有至高王的遗物庇护自己,杜恩也感到那诡异、遥远的声音在他心中歌唱。
他五感所见所闻似乎转换了,他听到血珠不断滴落,仿佛暴雨打在石头上的咆哮。昏暗之中,他最先看清立柱的而顶端,然后是头顶不远处的天顶,——以铁链挂满剥去皮肤的尸骸。这一幕仿佛洞窟中林立的钟乳石林,看上去血腥和可怖。几盏油灯照耀室内,从玻璃罩中传出迷蒙的光,就跟印记发出的血光一样柔和。
他明白了,这是印记所处之地,他拉拽印记意识的时候,他的意识也循着吞尾蛇被拉到此处。那枚一人多高的灰白巨卵妖异得令人目眩,血红色双螺旋仿佛尺规作出的几何图形,完美得令人恐惧。石头墙壁在它周遭看上去如此脆弱,和它完美而永恒的轮廓相比,布满岁月留下的裂痕,显得陈旧、老朽。其下血池铺满活尸,还有数百个头颅仿佛泥土垒成的球,在血池里浮浮沉沉,让他想起海潮中挂在船舱上密密麻麻的藤壶。
“塞拉斯,你还在怨恨我吗?”他听到有人说。
杜恩转过脸去,看到了他。
那人离他不远,站在血泊边缘,用他眼眶乌黑的橙红色眼睛看着“塞拉斯”。他很衰老,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但是裸露的上半身可见虬结肌肉,一道道疤痕如蜈蚣遍布其上,从中钻出黑色血液凝结成的荆棘枝条。只见他的头顶是枯萎的,仿佛是血肉已经坏死了,症状还在往下蔓延。看得出来,这是被印记侵蚀和感染的症状。
这人接触印记太久,而且缺乏防护措施。
至于所谓的“塞拉斯”,杜恩看到他像盆栽那样长在墙壁里,腰部往下的血肉和石头粘合起来。他的身躯、脖颈都被固定,头被扯向前,用铁架子纹丝不动地支住,好让他面对老人。根根铁丝从架子上延伸出来,以铁钩把他的眼皮向上拉起,使他不得不一直睁着眼睛,直视他的“父亲”。杜恩觉得这位长老肯定不只是塞拉斯的父亲这么简单,哪怕真的是,他也不会有舐犊之情。
那张不成人形的脸上挤出一个惨笑。“先祖大人,您已经占据了你的后裔、我的父亲的血肉这么久,”塞拉斯说,“何必还用他的口气管我叫塞拉斯呢?”
哦,原来是借子嗣之躯壳延续生命的那类人。可惜此人灵魂已经由于印记而受损,血肉也会随之受到感染、不断腐朽。
僧侣们向来认为,血肉只是灵魂的影子。
“因为,”长老回答,“你还没生下的时候,塞拉斯,就是我在使用这具身体。而你的孩子利洛斯诞生的时候,也是我在使用你的身体和她结合。”
“您不觉得您很可悲吗?”塞拉斯勉强笑了笑,仿佛这种小事对他已经毫不值得在意了。
“你知道这身体对我不过是个壳,”长老说,“但只有经过我意志诞生的后裔,才能成为容纳我的器具。”他把眼睛转向灰白色的卵,视线穿透杜恩,却未发觉任何异象,“我对你们的妻子毫无兴趣,懂吗,孩子?在你们沉浸于自己的动物性的时候,我早已抛却了过往的一切。如果你懂得印记的召唤该如何回应,塞拉斯,你就不会落得这种下场,——兴许你还可以反抗我。”
“你想怎样?”塞拉斯继续问,“你想对利洛斯怎样?你已经腐烂到这种地步了,就算占据了他又能怎样?”
“我想怎样?还用问,做我该做的事情啊!关照自己的存亡,——这可是每个人都该心向往之的事情。”长老仿佛也笑了笑,只是表情有些厌烦,就像实在看腻了塞拉斯的情绪一样,“你可知道有外来者要来了?这意味着我能从中取得新的知识,新的启示,还有新的秘密。灵魂将会得到治愈,你的血脉也会继续延续。虽然你不能,但是你的孩子会成为新的长老,并且,他会和希尔有一个健康的子嗣。你可以亲眼看到这件事发生,塞拉斯。我这样说,难道你不会感到欣慰吗?”
怪不得这个小诺替斯教徒没死,杜恩想到。她是长老选中的血脉延续者,并且作为真正的诺替斯教徒,她的子嗣会比普通村民更加优秀。
虽然皮肤剥落大半,杜恩仍然能够看透那具被剥皮的活标本脸上的愤怒,被铁钩拉开的眼皮旁那些肌肉束绷得很紧,就像一条条相互纠缠的蠕虫。眼珠里布满血丝,牙齿带着狂暴竭力咬紧,裸露一半的牙床分泌出血来,急促的呼吸声嘶嘶作响......
看到长老在欣赏这人凄惨的表情,注意力也集中起来,从印记上离开。杜恩立刻实施他有所顾虑的最后一步,把烙印着荒林学派吞尾蛇的意识投入印记之中。
顷刻间,双螺旋径直破碎了,片片崩溃,嵌入吞尾蛇的象形文字。嘶嘶作响的酸血从卵壳破裂的部分喷溅出来,飞出十多米远。诺里村的长老猛然转过脸来,想要做些什么,可是太迟了。
悬于半空的印记仿佛被抽离了灵魂,虽然依旧坚不可摧,却无法继续悬浮,砸落在血池之中。杜恩在印记片刻前停留的半空中飘浮,一连串血红色的象形文字在虚无中现出形体,构成一道道圆环。锁链悬吊的尸体全都发出刺耳尖叫声,形如一场风暴。
这时他依旧保持冷静。他看到长老对这些象形文字张开手,把空气变成黏稠的血池,一条条生锈的锁链如蛇群般涌来。他不禁欣赏起这一幕异象,想到了当初荒林学派的大宗师临死前的最后一幕。真是不幸。
印记的意识已经是他的了,而剩下的......就是趁着搜查队来这里和诺里村开战的机会,把印记本身也弄到手。
他猛然消失在这片空间中。
......
这片空间让人不快,或者说,任何时候同这女人独处,这种情况都让他极其不快。
从依扎兰工业区来的老猎手约洛卡端起一杯兑了威士忌的咖啡,也没有喝,只是看着深棕色的液体随着船只颠簸掀起波澜。过了许久,他才抬眼看着眼前正对自己微笑的年轻搜查长,面无表情地扭了扭脖颈。我应该讨厌这女人吗?
也许应该讨厌。
“真没想到您也会来这里呢,约洛卡大人。”她挂着一如既往的柔和的笑说道,“虽然这个岛屿上有点不祥之兆,但劳您忙碌,这就实在没必要了。”
“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徒弟了,艾洛莎,”老约洛卡把咖啡放下去,“虽然到了我这把年纪,脑子已经有些不太灵光,相比这些不怎么孝敬我的徒弟,就应该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儿女才对。不过,每次你带着他们出去,然后带着一堆无聊又无趣的遗物回来,我还是会感到不快。你觉得呢?”
艾洛莎盯了他一阵,然后脸上失去了表情,——彻彻底底失去了表情,几乎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女人总是这样让人不快。
“我以为在探索中失去队员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呢,”她低头看了一阵黄铜灯,然后又抬起头来,“所以......您想对我说什么?”
“我听闻这次是来找西洛来的使者杜恩·安菲里格,你为什么要带这么多猎手,还征用了一大批大口径的枪械和空尖弹?”
“我在防备可能发生的意外,这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
约洛卡仔细看着她,有些疲惫地抬起眼睛,看着天花板。他摇了摇头:“你下次撒谎的时候,能换一种表情吗,搜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