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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ript> 从太平洋上刮来的台风带来了八月的第一场大风。
路上的路牌被刮得东倒西歪,法国梧桐微黄的叶子铺满了整条路面。雨水将黑色的柏油马路浸润成越发透亮的颜色。
一只红色的高跟鞋从上头踩过,留下一串如同破碎音符一般的脚步声。
像是空无一人的演奏厅里奏响的钢琴声。
蒋真真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下紧跟着一下,越来越快,最后她忍不住跑起来。
风吹乱了她的裙子和卷发,细雨扑打在她脸上。
她在宁安墓园的小道上漫无目的地小跑着,直到再也跑不动。她才停下来。
四周的景色如此陌生,她环顾周遭,一层白色的晨雾将青苍挺拔的塔松罩在里头,于是便从白纱一般的雾罩里透出一点惨淡的青色。
她回想起那天,约莫也是这样的清晨,蒋有鸣在母亲的墓地前对她说起的话。
他说:“真真,今天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的语速缓慢,声音苍凉。她心里不知怎么地忽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蒋有鸣拉着她在一丛野菊花边上坐下。正是黎明与晨曦交界的时候,四周蒙蒙地还有些黑。她听到草丛里有虫子叫了两声。
像是:“救命!救命!”
“真真,”蒋有鸣摸了摸她的头发,望向她时,眼神复杂,难以琢磨,“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半夜哭着跑来找我,说你身上长了鳞片?”
她当然记得。那是母亲死后第三年的事情。
当时蒋有鸣因为母亲的死一直很颓废,整日窝在公司里,难得回家里一趟。
她身上的症状其实已有多天。她那时年纪小,看见自己身上长出这样奇怪的东西,心里害怕得不得了,也不敢告诉保姆。
年幼的她隐约有个念头: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她一定会有危险的。
可身上的鳞片像野草一样越长越多,甚至开始蔓延到脖子上。春夏之交的季节,她甚至不得不穿上高领的衣服才能把那些鳞片挡住。
终于,鳞片长到了脸上。那天早上,她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伸手擦去额上的冷汗时,掌心从一层粗粝的表面上摩擦而过,她的心忽地坠了下去。
她惊慌失措地从床上跳下去,跌跌撞撞地跑向浴室。
浴室的镜子上,印出一张狰狞恐怖的脸。
那一天保姆不在家,她不敢出卧室的门,也不敢去上学。从早上一直到晚上,她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那么在冰凉的地上坐到下午。
她的肚子开始一阵阵地绞痛起来。她以为是饿坏了所以胃疼,可双腿间忽然涌出的热流吓坏了她。她把手指探到内裤上揩了一把,借着床头灯微弱的光看到手指上红色的血迹。
那年她刚上初二,生物书上教过的那一点少得可怜的生物知识告诉她:这是初潮,这意味着从今天开始,她长大了。
那时班里已经有不少女孩子来了初潮,她平时和她们聊天,也听到过怎么处理。
于是她站起来,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确认保姆确实还没回来,才敢拧开房门。
她打电话给蒋有鸣,无人接听。
家里没有任何卫生用品,做完清洗,换掉内裤,她给自己热一点牛奶喝。牛奶还没喝完,新换的睡裤又被血迹弄脏了。她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能再次把弄脏的衣裤换下来洗干净。第二次的时候,她在内裤里垫了一层纸巾。
可纸巾也很快被血染透了。
她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忽然想出一个办法。
为了照顾她,蒋有鸣找了一个保姆住在家里陪她。保姆也是女人,而且年纪并不大……
保姆的房间在眼前。
她蹑手蹑脚地拧开房门走进去,像小偷一样在保姆的行李中翻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一包卫生巾。
卫生巾是全新的,还未开封。
她打开包装袋的封口时,心里升起浓浓的羞耻感。
然而心头的委屈和小腹的绞痛最终将羞耻感盖过去了。
她躺在床上抽噎不止,终于疲惫地睡过去。
昏昏沉沉睡到半夜,忽然听见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她门外经过,脚步声绕过她的房间,最后消失在主卧室门前。而后吱呀一声,主卧的门关上了。
她满心的委屈在那一瞬间爆发开来。
她捂着肚子跑到主卧室门前,用力地拍门,哭喊着:“爸爸!爸爸!”
春夏之交,本来该是鹿城天气最为舒宜的时候,她却冷得瑟瑟发抖。
蒋有鸣打开房门的时候,脸上有着浓浓的疲倦,还有一点掩饰得很好的不耐。
然而这点不耐在看到她那张长满了鳞片的脸时,陡然转为错愕。
她扑进他的怀里,哭得声嘶力竭:“爸爸!我肚子好痛!怎么办啊……我变成了怪物,变成丑八怪了……爸爸!”
她哭得开始喘不上气来,像是有一台泵水的机器连接在她身上,把她的力气一点一点抽走了。在她几乎站不稳的时候,蒋有鸣终于弯下腰,像小时候抱她那样,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用薄薄的空调被将她裹住。
自从三年前他自杀为成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温和耐心地对她说话。
“真真,不要害怕。你不过是生病了。只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皮肤病。爸爸马上带你去看医生,你不要哭了,好吗?”
他把她冰冷的小手放进手掌里,垂下眼,忽然瞥到衬衫的袖子上沾染的一抹暗红。
他惊讶地抬起眼,许久,才沉了点声音问道:“真真,你来初潮了?”
她小声而断续地抽噎着,根本没办法好好回答。
许久,他才像想起什么来,轻轻地问道:“肚子……很疼吗?”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蒋有鸣疲倦地捏了一下眉心,拿起手机走到浴室里开始打电话。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模模糊糊地几乎听不清楚。
她蜷缩在床上,看着浴室的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像是久违的阳光一样,叫人心头忽然生出一点温暖的感觉。
她已经很久不曾有关这种温馨和踏实的感觉。
自从母亲死后,蒋有鸣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对她显示出任何关怀照顾。
他身上的父辉光像是跟随母亲一起埋葬在安宁墓园的黄土之下。
打完电话,蒋有鸣烧了一碗红糖水给她。
等她一小口一小口把糖水喝完,门铃忽然响起来。蒋有鸣走去开门。她听到门外传来交谈声,用的语言很奇怪。她那时只学过英语,看过一点日本动漫,认知里的外语只有这两种。而蒋有鸣使用的语言,明显在这两种之外。
她根本不知道,原来蒋有鸣会说外语。
过了一会,蒋有鸣返回主卧,把一个小号的旅行袋交到她手里。
她在卫生间打开袋子看时,被鳞片覆盖的脸几乎红透。
旅行袋里装满了当时市面上常见的各种卫生巾,种类齐全到叫她目瞪口呆,甚至有一些包装上全部都是外文,她一个单词都看不懂。
她在卫生间里磨蹭了许久,心里有种难为情而又别扭的感觉。也许是她耽搁了实在太久,久到蒋有鸣都等不下去了。
他轻轻在卫生间的门上敲了两下。
“真真,换好了衣服出来,爸爸带你去看医生。”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蒋有鸣载着她,驱车从海滨大道上飞驰而过时,透过车窗,她看见太阳从海天相交的地方升起来。
红色的霞光映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预示了一整天晴朗的好天气。
她已经不记得治疗的过程和为她治病的过程。只记得是从那以后,她和蒋有鸣的父女关系开始慢慢回温,直到他后来娶了似锦,他们之间才又出现了无法弥合的缝隙。
青春期的少女总是善变的。又或者是她天性开朗。蒋有鸣身上重新出现的父让她慢慢变得活泼起来。他们像是刻意遗忘了什么东西,总是下意识地将那段冰冷的记忆藏起来。
藏着藏着,竟然渐渐真地开始忘了。
可是那一天,这段记忆这么猝不及防地被当事人之一重新拎到桌面上。
她点了点头。
蒋有鸣接着道:“你还记得你妈吗?”
当然。
母亲是那么温柔的人。她是中学声乐老师,歌唱得特别好,也长得特别漂亮。可惜她一点都没遗传到母亲的基因。真是令人遗憾。
她哑着嗓子,哽咽道:“我记得,爸爸。”
蒋有鸣闭上眼睛,许久,用一种微带厌恶地语气说道:“别喊我爸爸!”
她惊愕地看向他。
他像是终于摘下面具,可以好好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一般如释重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接着说道:“有一件事,我想是时候告诉你了。”
“什么?”她的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心里隐约有了点预感。
他睁开眼睛,看过来,手指从她鬓边掠过,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
“你根本不是我亲生的,我不是你的父亲。”
“你妈刚刚怀上你,你的亲生父亲死了。为了照顾她,我娶了她。”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老旧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头,两男一女。女的是她母亲,其中一个男人正是年轻时的蒋有鸣,他和另一个男人勾着肩膀站在她母亲身后,那个男人的手轻轻搭在母亲腰上。
虽然三个人看起来都很亲密,但这中间的不同,一个细微的姿势能分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