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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遥远的塞外草原,也是端的不平静。
“你敢再说一次?”齐兹族的大汗拜黑,此时一手把一根带着倒刺的皮鞭握得紧紧的、手指关节上都有青筋爆出,另一手指着瘫在地上的朵拉怒喝道。此时他怒目圆睁的一双眼血红,显然是气得狠了。
因为在他的心里,虽因着自己草原男儿的性子和父汗的权威,与女儿们不甚亲近,但朵拉这个小女儿一向是最懂得他的心思的。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朵拉竟会对自己说出一个“不”字。
事实上连朵拉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胆量,去抗拒一向被视作天一般高大和不可违逆的父汗。
只为着一个人。
白释言。
事情要说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居然是女奴加娜带来了朵拉即将成婚的消息。
朵拉坐在大帐之中目瞪口呆——对她而言,这是何等重要的一件事情,决定了她从此以后的所有时光,与谁朝夕相对,与谁生儿育女,最难过的时候由谁来扶住她的肩给她依靠,了此一生的时候她的墓碑上铭刻谁的家族姓氏让她了无遗憾。可原来在父汗拜黑的眼中,这件事,无需与朵拉有任何商议,甚至无需给她一个正式的告知,他认为这件事只要自己决策完毕,便是极其顺理成章的了,朵拉只需在成婚的那一日,打扮得宜步入以草原广袤蓝天为穹顶的大婚礼堂,按照礼数与她未来的夫君完成仪式,就算完成她作为大汗的女儿和齐兹的公主的责任了。至于朵拉本人,是无需有任何的情绪、想法,更不要说任何意见了。
所以,当拜黑为着齐兹一族的战力更为巩固,把朵拉指给了周边同为游牧一族的二王子之时,朵拉作为这一事的主角,甚至没有获得父汗当面亲近的告知她一声,而是及其侧面的从一个女奴口中顺便得知了这一消息。
朵拉一时间没有任何防备,愣愣的坐在大帐之中。
她亦没有想到,自己的心中第一时间涌出了一个极为明确的想法:她不愿意。
因为在朵拉心中,她的想法永远不会和父汗有任何相悖,也就是说,在父汗有了明确意见的时候,她自己是不会再有甚么只属于她自己的想法的。哪怕在父汗让她潜入安国、去窃那大宁的军事情报,其实在朵拉的心中,这种不诚实的做法见于天地之间,是有违圣女一直对草原儿女的教导、是会被圣女所严重惩罚的,但因着父汗说得那么坚定而不容质疑,朵拉也就不会去正面去面对自己内心的疑惑,而是把其强压了下去,假意自己与自幼长大的每一次一般,与父汗永远是统一无二的。
所以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她竟有了与父汗不一样的、独属于自己的想法,而且这般强烈、这般笃定:她不愿意,不愿意与任何一个草原上的好男儿成婚。
因为在听得了父汗为自己指婚的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的全副心思,都飞去了万里之外的遥远大宁。
那里有一个她以为她一生都不会再见到的人:白释言。
其实在朵拉的心里,她觉得自己人生之后的所有光阴,都不会再与白释言有半分牵连。即便是因着甚么偶然的原因再见到了,白释言为着自己窃了大宁军事情报一事,为了她竟负了他的全副信赖、狠狠诓骗于他一事,也定然是不会再原谅自己了。
她并没有天真的幻想,自己这一生,还有机会得到自己的所爱。
只是白释言还在那里。就在那里。
无论他是生,是死,是独自孑然一身,还是与大宁哪一家的姣好女子成了婚、育了儿女。只要有“白释言”三个字在那里,朵拉觉得自己就永远不可能与旁的男子生出半分亲近。
为此,她不惜违逆从小天一般高大的父汗。
当朵拉不愿的消息传进了大汗拜黑的帐篷,他甚至没有一丝惊讶,只是全不在意的笑笑:“朵拉年纪尚轻,不过是小女儿的害羞和造作罢了。就给她三天,待这股子害羞的劲头退下去了,她自然也就肯了。”
在对小女儿的把控一事上,拜黑对自己的权威有着绝对的自信。
他绝不会想得到,三天以后,朵拉当着拜黑的面、所吐露“不愿”二字的语气,竟如开始之时同一般的坚决。
拜黑只觉得一股子出奇的愤怒在自己的血管之中嘶鸣咆哮,因着这愤怒之中,还夹杂着许多的惊讶。良久,他才从喉管中发出低低的嘶吼:“拿鞭子来!”
鞭笞,是拜黑自朵拉幼时起控制她的手段。一则可以树立起父王之命绝不容违背的绝对权威,二则可以在疼痛与羞耻之中激发出朵拉的全副潜力。
只是没有任何一次,这样的鞭笞是由拜黑亲自动手的。当艺苑还在草原之时,每一次的鞭笞都是由她动手;艺苑深入安国为谍之后,就交由旁的手上有准头的草原女战士去执行。拜黑想着,自己总归是父汗,对着这个至为伶俐乖巧的小女儿有着慈悲的心意;况且他一个大男子,也多少该顾忌着女孩子家的害羞情思。
这会子,拜黑人生中第一次,亲自对着朵拉动手了。一下、两下……拜黑觉得自己的盛怒并没有半分消解,因为他眼见着,女儿柔弱的身躯在自己的重力鞭笞之下分明出了累累的血痕,已然是没有了半分气力、瘫倒在地,嘴里却没有一点松动,仍是咬着牙坚持那二字:“不愿。”
拜黑气得急了,或许更多的是一种疑惑:他不知这一次,是何种的力量和勇气在支撑着这个小女儿,让她敢于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正面抗争。
直打到帐篷里的所有人都看不过眼了,终于有拜黑的侍从鼓起全副的勇气,挡在了双眼如疯牛一般血红的拜黑面前:“大汗,可不能再打了!这样下去,您会把公主活活打死的!”
拜黑这才气喘吁吁的扔下了鞭子,狠狠对着说道:“你自己好生想上一想。这件事,可容不得你任性。断不要再叫我失望了。”
话罢,侍从们赶紧簇拥着拜黑走出帐去,生怕他一个情绪上涌,再拾起了那满是倒刺的鞭子。
朵拉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只怕这一次的重力鞭笞,哪怕待到许久以后伤口都痊愈了,也会在她的胳膊上、背脊上留下终身不褪的疤痕。虽则是一个爱美的女子,但朵拉此时全不在意这些,她倒在地面之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笑自己:很厉害,也长大了,自己的体内,竟然有了这样的能量与勇气。
想到与白释言从此银河般的遥遥距离,她的笑容里不乏凄凉;可是想到“白释言”这三个字将永远这般在她的心底,支持着她、保护着她,她的笑容里又多了许多的坚定。
拜黑本以为,经过这一番鞭笞,朵拉自是不敢再有半分违逆之心了。然而次日,一个突然而至的消息,令他迎头撞上了从未有过的吃惊。
来报的侍从好似也一时间消化不了这样一份惊诧,结结巴巴的说道:“公主……公主竟自愿献身为圣女了。已经在大巫师那边完成仪式了!”
听得这样一句话,拜黑的脑中一片空白,手指一松,手中握着的一杯刚刚斟出的热奶茶尽数撒在了身上,竟也一点觉得不出烫来。
就为着不与二王子成婚,她竟……自愿献身成为草原的圣女?
成为圣女并不容易,首先要有至为高贵的贵族血统,和一颗完全自愿、虔诚不二的心。身为圣女之后,终身不得婚配,在一生至为漫长的时光之中必须始终维持处子之身,方能为草原儿女带来护佑与福祉,一旦有违,将受到最为惨酷的惩罚。
也就是说,选择成为圣女,就等于选择了终身的孤寂。
所以草原上的圣女,并不是一直有实体存在的,因为少有贵族女儿能生出这样的决心。在没有实体寄托的时候,圣女就是草原人心中的高居于天上的神灵,唯有在某一贵族女子完成仪式之后,圣女才会显灵依附于她身上。
现下里,朵拉已经成为草原这一任的圣女了。
坐在大巫师的帐中,刚刚完成了仪式的朵拉平静面色里带着一丝茫然。就这样成为圣女了?在朵拉进入懵懂的少女时代之初,她也与姐姐有过不少的怀春幻想,在深夜的温暖帐篷里,偷偷伸出一只眼来、张望着漫天星辰的闪耀,如草原上最好看的小哥哥的眼眸。她们轻笑私语着未来彼此夫君的模样,以及会给自己怎样的疼爱。那时朵拉豪言说,她找到的那个他,定会把草原上所有好看的明黄色花朵和所有最甜蜜的奶茶,全都捧到她的帐中来,一点也不分了旁人去。
从此,这样的甜蜜与幸福,再也不能指望了,都要与自己决绝的远离了。
因为她实在无法勉强自己,与旁的人产生半分的亲近。
为了拒绝这样的指婚,她亲手断送了自己后半生会获得幸福的任何可能性,也断送了自己与心中那个他的一丝最为渺茫的可能性。
再见啦,白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