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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连沈席君也没有料到,前线的战事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在顷刻之间以燎原之势席卷而来,而这开闸之人,无疑便是沈席君自己。接连数日,慈宁门外的朱雀大道,随时可见疾驰而入的马车和奔波往来的内监和侍卫。偶尔出入西华门,到处是行色匆匆的各部官员,满面焦虑之色。
皇帝萧靖垣早已省略了慈宁宫的晨省问安,在此非常时期,连那几位所谓的太后近臣都少了出入慈宁宫的闲暇。所幸,每日早朝过后,上书房自会送来一份当日战报,且务必请太后朱笔御批送回。这倒省去了沈席君费心查探的工夫。虽然有些意外萧靖垣的这份举动,但沈席君心领神会地会作些许批示,于是,在朝臣看来,年轻的太后纵使深居内宫,仍然运筹帷幄、操控着整个战局。
战报中说,战局于陇南一带僵持不下,起初是兵部尚书王兆俭统领的略占上风,可是随着对几座边城重镇的数度强攻不下,京师军中粮草供给、水土不调等问题日渐显现,局势竟渐渐地扭转过来。于是一时间,朝廷中主和一派又重新冒头,在朝会上与主战一派闹得不可开交。
让沈席君担心的是,皇帝在短期地示好之后,似乎仍然站在户部宫云纬的一边。不仅军队后勤供给的重任交付在户部手上,连每日里军政谋略的定夺都缺不了那半朝宫氏门徒的高见。宫氏坐大,几成定居。
于是承熙元年的夏天,就在这一片焦躁不安中灼灼而来。
“皇上已连续三日于朝会后留宫尚书密谈,据今日朝会奏报,该是定新任督军人选。”吏部尚书霍圭,已近月余未至慈宁宫,时局渐紧,果然是又有了紧要的事情才会登门。
“终于忍不住了?”此刻时光正好,沈席君于窗下阅览佛经,漫不经心道,“宫云纬盘桓数年都无法渗入军部,临到战事日紧才加快动作,会不会为时过晚。”
“却也未必。”霍圭的回答一如既往地不紧不慢,“皇上的意思还没定,但是近期军队供给时有断档,现任督军崔谨因此屡遭问责,看来的确是在衔接上出了些问题。皇上如果让户部的人前去督军,也不是没有道理……”
沈席君了然地一叹,将清丽的眸子抬起直望向他:“明白了,那么新任督军会是谁?”
霍圭垂目拱手,恭恭敬敬地奏禀:“定了好几个人选,不过眼下只有一人希望最大,娘娘可还记得前日里殿前的那个户部给事中纪兴晏?”
沈席君微一凝眉,回想道:“纪兴晏?不是说刚晋了从五品不久,资历这么浅,宫云纬能放心?”
“资历浅,才教咱们挑不出错处。”霍圭道,“臣查过了,此人入仕四载,从陕甘府长史升迁至今,仕途平稳,确是清正廉明。”
沈席君沉吟道:“入仕四载便能攀升至今?恐怕还有些来历。”
霍圭摇头道:“查不出什么特别来历,据称是润州人士,明经及第,当年因为吏部侍郎陈岂的案子牵连贬谪漠北,但半路上被户部巡官李允赦免带回京城,刻苦肯干,做了不少的事,因为受李大人的提携,算是户部嫡系。”
“润州?”沈席君心念一动,“倒是好地方,当年先帝‘惊才绝艳’的婉嫔,也是来自那里。”只是当日那个于天子御前素笔可就丹青的温婉女子,再也回不到魂牵梦萦的故里。
眼见霍圭一愣,沈席君落寞一笑,道:“没事,想起了些许旧事。罢了,就看皇帝的意思吧,如果他到现在还是对宫尚书言听计从,那我等也只能坐观其变了。”
霍圭声色不动地敛目道:“臣明白,总之不致整个事态失了方寸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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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霍圭,已过午时,熬不过暑热难耐,沈席君随意用了些消暑凉点。到了午休的时辰,待得内侍们纷纷跪安,暗卫憬歃如期出现,表情沉静如常。
沈席君叹了一声道:“每到霍圭来后,估计着你也就该到了。怎么,皇帝那儿没什么事吧?”
憬歃微微低头道:“目前暗卫中超过半数已由皇上亲自调度,可确保无事。不过,皇上该动真格了,这几日松州、潘州一带的布防会有所松动,为的就是吸引代王西北军的先头部队。时间就在这几日了。”
沈席君皱眉道:“松潘一带可是边陲少有的富庶之地,这么显而易见的陷阱,代王怎会上当?”
“也无所谓他上不上当,只要代王军中阵势有变,便能寻得破绽。”
“这番谋划……”沈席君沉吟道,“宫云纬想必参与其中吧。”
憬歃冷峻的面容毫无波动:“这是自然。”
“皇帝倒是对他放心。”沈席君冷哼一声,转过头道,“户部给事中纪兴晏,具体情形你知道多少?”
憬歃摇摇头,随即道:“娘娘需要哪方面消息?”
沈席君微微抬眼,对着他道:“家世出身、入仕经历,三日之后我要完完整整地看到。”
憬歃微微颔首,随即转身退去。
把事情交给憬歃,这些年来沈席君已经有了足够的放心。真不知道先帝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一号人物,睿智、沉默而又极富杀伤力,能让这样的人才忠心不二,真只有先帝才能做到。
临开门的瞬间,却见思言一脸无措地立于门外,直到目送憬歃跃身离去,她才转过身默默进屋。沈席君莫名地看着她道:“怎么了?是有心事?”
思言低着头摇了摇,开口道:“战事日渐胶着,那主子您身边的人,是不是也都要上战场了?”
沈席君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莫说憬歃、顾瞻和霍大人他们,即便是在这深宫里,咱们何尝不是身处战场之中。腥风血雨,哪里又少了?眼见着战事日紧,你怎么担心得过来。”
思言无言地一声低叹,沉默半晌才道:“奴婢明白。”
“明白了就替我去做件事。”沈席君伸手拉近了思言,低声道,“当年景仁宫的薰兰和素荷,你可知她俩去了哪里?”
思言点点头道:“她俩都是由当年婉主子带进宫的,奴婢记得婉主子去了后薰兰回了润州老家,而素荷似乎是在京城嫁人了,还是婉主子在世时给找的婆家。主子是要找她俩?”
沈席君轻笑道:“到底还是我的思言贴心,现在能找到她们吗?”
思言屈身作福:“奴婢尽力而为。”
然而没能等到思言的消息,西北战场上的噩耗却首先传来。
这一日德太妃一早急匆匆地来慈宁殿,直闯沈席君的寝宫,待得沈席君自混沌中清醒,见到的就是床榻前尚未梳洗满面愁容的德太妃,重重地喘息着,甚至只穿着一件里衣。
沈席君情知不对,忙起身道:“出了什么事,姐姐慢慢说。”
德太妃的脸上失去了一贯的清冷淡漠,急急道:“今日凌晨消息,松州城破,潘州被叛军围困,已成孤城。”
憬歃前几日刚刚奏禀,皇帝欲借松潘二城作引,牵制代王兵力,可今日就传来突遭沦陷、这对于西征大军绝对是一记重创。沈席君不由得变色道:“松潘二州这几日正在调整布防,那有多少兵力陷于其中……”
“娘娘睿智,家父宣绍已经被困潘州二日了!”此刻的德太妃已经祈伏在地,泣不成声。
沈席君让思言上前扶起德太妃,沉吟道:“还不算最坏的消息,不成,我得去皇帝那儿问问。”军情有边,沈席君料定太和殿那儿肯定也是乱作了一锅粥。于是遣人安顿了德太妃,沈席君急急地梳洗着装,可惜还没等着装完毕,慈宁宫外却已经有人跪候请安。
跪在门外的是新任的大内总管内监孙谨,此人平日为人寡言少语,是萧靖垣从当年的雍王府直接带进宫的,因此与各宫下人都没什么交情。除了平日里跟着萧靖垣过来请安,沈席君对他知之甚少。
故而此刻,见他一脸决然地跪立于廊前,沈席君打量半晌,才开口道:“皇帝要你来干什么?”
那孙谨对着沈席君一叩头,道:“奴才是奉了皇上严旨,请求皇太后今日且莫临朝。”
沈席君冷笑一声:“你可知道,今日就算皇帝亲临,也未必阻得了哀家。”
“奴才自然知道,但是皇上说,太后娘娘想要知道的,无论战局或是朝政,皇上他定然会原原本本地随时告知,保证做到只字不漏,唯独这朝堂,娘娘是万万不可再上了。”那孙谨言罢再磕了个头,随即双手过顶奉上了一本明黄的奏折,交到了一侧的思言手里。
沈席君冷眼取过奏折略扫一眼,西北战事陡变,里面交待的于德太妃先前所言无异,只是行文最后,却补录了此役诸多将领详细的派系出身以及入仕经过。这其中当然包含了户部给事中纪兴晏。
见沈席君沉默不语,孙谨继续道:“皇上还交待,太后娘娘阅后若有任何懿旨可直接交予奴才,或于朝会之后亲驾乾清宫告知皇上,皇上他不敢不从。”
沈席君冷笑道:“好一个不敢不从,这倒是真的禁了哀家的足,还要哀家自以为讨了便宜不成?皇帝他算盘打得倒是精,把自个儿的理都占全了,怎么着,现在如果哀家不从,就是坐实了这乱政之名是吧?”
沈席君出语刻薄,那边厢孙谨依旧不紧不慢地道:“娘娘言重。皇上说,这等自寻烦恼的蠢事本就可笑,娘娘可别欲盖弥彰,更经不起推敲。”
沈席君心中一惊,脱口怒斥:“你说什么!”
那孙谨微微一怔,忙垂首道:“奴才复述皇上口谕,不明就里。”
眼前谦恭伏身的太监再如何卑贱的态度,都掩盖不了身上深不可测的城府,沈席君不知道他明白了多少,更不敢去想萧靖垣到底明白了多少。但是她不得不承认,皇帝的这句话,的确唬住了她。即便上朝,也是为皇帝做更多的掩护,再这样下去,别说是皇帝,连面对宫云纬等一干朝臣,沈席君都不知道这帝后不合的假相该如何维系。
沈席君抬头望了一眼朝霞漫布的天空,长久,方叹息道:“罢了,你回去吧。就说这奏折哀家领了。”
孙谨闻言颔首,旋即跪安。沈席君远望他疾步离去的身形,唤过思言:“准备一下,待会咱们出宫。”
思言微一转念,道:“边域城破的消息刚刚传来,最近京城市面上可不太平,主子是不是……”
沈席君敛目道:“无妨,只不过是心里有了些念想,想出去走走,纾缓纾缓情绪罢了。”
思言了然地一笑道:“如果主子漫无目的,那么奴婢倒有一个去处。”
出了皇城一路往南,南市街区之外,明明已近京郊却是出人意料的繁华。自城南进京的商贾官宦,或是马夫走卒,往往会在进城前稍作休整。久而久之,这一片地处偏僻的街区竟也成了车水马龙之地。
沈席君跟着思言在川流熙攘的街巷中穿行,不多时便来到一处门庭若市的四合院前立定。绕过影壁,可见院子内喧嚣异常,数百来坪的堂前大厅有人下棋、有人听曲,一侧还有人聚拢说书,好一派市井众生的景象。
沈席君抬头看一眼大厅正中的牌匾,转头对思言道:“润州会馆?这里是……”
还没等思言回答,早有热情的小二迎上前道:“瞧夫人二位不像是本地人,不知是打尖还是住店哪?”
思言笑着迎上前,麻利地塞一小块银子到店小二的手里,道:“我们是老板娘的朋友,初到京城,特来拜会。”
那店小二一脸了然地点点头,将二人引至二楼廊阁一处精致又僻静的厢房内,满脸堆笑道:“二位稍候,小的这就唤老板娘出来。”
“老板娘?”沈席君眉心微蹙,含笑看向思言。
思言但笑不答,只是端起茶壶为沈席君斟茶递水,楼下厅堂里的江南小曲隐约可闻,倒也惬意。过不多时,便闻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一位神情热络的美貌妇人推门而入,口中直道:“教贵客久候了,不知是哪位……”
话音未落,来人却止住了言语。沈席君款款转身相对,立于眼前的分明便是昔日沛然轩中的掌事丫鬟素荷。
认出是沈席君到来,素荷顿时大喜过望,急急转身遣退了下人,忙不迭伏身行礼道:“庄主子,哦不,是太……,不对,呃,您怎么来了?”
思言笑着上前扶起她道:“瞧你,开心成这样。今天主子微服出宫,唤夫人便可。”
素荷无措地笑笑立起身道:“思言姐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哎哟,夫人要过来应该事先通知我才对,这个样子,真是怠慢了。夫人稍候片刻,容奴婢去换一间上房,让我家相公也来给您请个安。”
“不忙,这儿挺好,我也不想多走动。”沈席君浅笑在廊阁窗下坐下,才招手道,“素荷你过来坐,今天我来找你是想打听一些事,事关重大,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你明白吗?”
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素荷闻言便知事情轻重,正色点点头道:“夫人但问无妨。”
沈席君临窗俯看一眼会馆大堂,转过头道:“你嫁进这润州会馆,是你家主子的主意吧?”
素荷神色一黯,点头道:“夫人也知道,小姐出事之前就一直病恹恹的,也不知是不是已经预感,那段日子她很热心地给我和薰兰安排出路,总说我俩年纪不小了该嫁人了,可是奴婢哪里能离开她。后来刚好咱们家老爷和润州会馆的老板熟识,小姐就说,让我嫁在京城也算陪她了。可是亲事定下没多久,小姐就……”
沈席君叹了一声,道:“这么说,你们小姐走后,你和周家应该还有些来往了。”
素荷点头道:“小姐说过,周家就是奴婢的娘家,万万不会断了来往。”
“如此说来……”沈席君放缓了声调,慢慢道,“你可听说过户部给事中纪兴晏大人?”
素荷神色一变,道:“纪公子,奴婢自然认得,可是……”
见她神色有异,思言忙道:“素荷,事关重大,你可要仔细回答主子。”
素荷咬了咬牙,点头道:“纪公子,哦不,纪大人他也是润州人士,因此常来会馆吃饭闲聊,算是半个熟人。”
“他常来会馆?”沈席君抬头与思言对视一眼,随即道,“素荷你别瞒我,婉菁当年和我说过不少家乡的事,那个为了她进京考明经及第的人是不是就是纪兴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