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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萧靖垣昔日的雍王府座落于京城东北角,天景三十三年为萧靖垣封王而建,是当时京城诸家亲王府邸中规格最高的一座。然而不无讽刺的是,这也是所有王府中主人逗留时日最为短少的一座。
雍王府临近闹市,是以已至深夜,道路上仍然有马车行人稀稀落落经过,沈席君与憬歃二人装作路人行至雍王府外,却见府门大开,影壁之后、内有灯影憧恫,分明是一副热闹景象。
憬歃俯身解释道:“目前对外的说法是,雍王府中有贵客到,是以傅管事亲自代替远征在外的太子接待客人。故而这几日府中一直有宾客进出,人员复杂,便也足够掩盖下太子频繁进出的行踪。”
“实者虚之,还是欲盖弥彰?太子这招倒也不怎么高明。”沈席君皱眉瞟了一眼正门,道,“可有什么方便进去的办法?”
憬歃轻哂一声道:“于娘娘来说,也并无什么不方便的去处。”
沈席君起初微愕,旋即了然地一笑,跟着憬歃疾行几步转至王府围墙尽头暗处,运功起势纵身几跃便潜入王府高墙之内,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潜伏了下来。
“依照太子平日的习惯,此刻应该尚在主屋书房之中。”憬歃敛了内息,目光逡巡于楼阁廊道之间的来往人迹,低声问道,“娘娘可是此刻便去?”
沈席君调理了内息,正待开口允诺,前方不远处的长廊却转出几道身影,为首的是一身着素雅长衫的年轻男子,夜色昏沉看不清面目,声音却甚是清朗悦耳。
“西北那事闹得有些大了,亏得小皇后生生地压下了消息,否则京城可不知该怎么闹腾了。”
“皇后压下这事,横竖不过是要向王爷施压。待得皇上大葬之后王爷还是不出面,皇后再将事情捅出来,朝廷上下可就真将矛头都指向王爷了。皇后这一招,可阴损得狠。”身后那人的声音略显老成,想来不是王府总管事傅独烛,就是几位太子府□□僚之一。
“唉,只能说遇到了皇后那种对手,可真是咱家五爷运气不好。”那素衣青年的语气之中透着些许漫不经心的率意,“就怪泰王和齐王那两个不争气的,明摆着的离间计,哪有这么容易上钩的?”
青年身后又一随扈搭腔道:“其实真要追究,还是泰王先沉不住气。若不是他的人去挑刑部的刺,齐王虽然护短,却也不致于不知退让。二公子,这事是我没处理好。”
却见那为首青年摆摆手道:“你不过去泰王府上做个说客,有何干系。这滔天的权势近在咫尺,又有谁能真的做到视若无物。也只有咱五爷这等修道之人,才能心若止水啊。”
那随扈忍俊不禁道:“二公子,在下听着您这话里面似乎还带着些别的意思啊。”
一行数人谈笑间渐行渐远,沈席君于暗处闪出,凝视那青年的背影许久,微眯了眼睛,问一旁的憬歃:“刚才的青年是什么人,何以音色如此耳熟?”
憬歃微微一愣,道:“此人便是卑职曾向娘娘提过的苏二,太子身边走得最近的人,苏醉影。娘娘应该从未见过,更不会熟悉。”
沈席君皱眉思索半晌,道:“苏醉影……江湖人吗?倒没听过这名字。”
憬歃道:“此人大约从三四年前开始突然在太子身边出现,近年来太子走南闯北一直把这位苏二公子带在身边,连太子江南府中门人都视其为半主。虽说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但是可以断定的是,他是太子身边不可或缺的谋断之士。”
“如此少年,便能得太子门生侍之以半主,倒是真人不露相。”沈席君刻意忽略了心底某处涌起的莫名忐忑,沉声道,“这名字听着生疏,恐怕并非真名,去查查此人来历。”
“娘娘要知道苏二的来历,直接来问老奴便是,又何须问憬侍卫这个外人。”
陡然响起的声音令沈席君与憬歃二人俱是一惊,回过头来,却见月色之下,一位形容矍铄的老者从容而立,目光沉静看不出情绪。
然而能站在沈席君与憬歃身后而不被察觉,此人的内功造诣当属非同小可。正当沈席君诧异之时,一旁的憬歃却并不惊异,只是淡淡地敛了眉目,恭恭敬敬地垂首抱拳道了一声:“傅老有礼,憬歃与主子此行唐突,先行告罪了。”
老者只是一抬眉,扫了一眼凛然而立的沈席君,轻道:“五爷眼见憬侍卫今晨来而便返行迹古怪,便算准了会有贵人要来,果不其然没教独烛白等。娘娘有礼,五爷他已然在府中恭候多时。”
老者屈膝跪地,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而即便是这屈辱的姿势,老者却依旧神色倨傲,不见丝毫示弱之意。沈席君知道此人便是雍王府的总管事傅独烛,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受了这礼,然后道:“既然如此,烦请傅老引路,”
既然露了行迹,如何躲藏也是无用。连内功精深如憬歃都能被探知行踪,雍王府内高手深藏不露,倒险些教人小觑了去。沈席君抬头望一眼能让憬歃如此恭驯以待的雍王府总管事,沉下心思尾随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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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廊九曲数弯,高墙院落极深处,却是一处碧翠环绕的小小苑囿。苑囿正中主屋灯火微闪,想来该是主人萧靖垣的所在。傅独烛推门而入,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沈席君依言步入,待得傅独烛再次转身阖上门扉时,却将憬歃一同留在了门外。
沈席君微顿了身形,旋即了然一哂,重又迈步入内。
主屋有两进,越过竹制屏风便是靠外一侧的书房。入内便见萧靖垣斜卧在窗下的短榻上眯眼休憩。他一身轻便的寻常长褂,暗红的火光映射在他的脸上斑驳跳跃,双目微敛、呼吸绵长,那情形静谧而美好,犹如古画。
沈席君被那突如其来的景象震住了心神,片刻之后才回转心神,轻咳几声,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萧靖垣缓缓睁开了眼,一双眸子淡漠而沉静,声音亦是透着慵懒的疲惫:“你到底还是来了,皇后娘娘。”
沈席君敛目而立,静静道:“到了此刻还是不愿改口?太子……本宫是您的母亲,大魏王朝的皇后。”
萧靖垣轻轻挑眉,上下打量了沈席君一身寻常服色的素装,挪了挪身子缓缓道:“我尊你一声皇后,是因为父皇承认了你是他的正妻,但是那并不代表你可以凌驾于我之上。母亲?你也配?”
沈席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入丹田,让音色沉静如常:“本宫实在不明白太子对本宫这种莫名其妙的排斥源自何处,但是如今京城的局势太子也看得清清楚楚,今日本宫愿意自降身份、以这种方式入府相邀,相信应该已经足够表现诚意了。”
萧靖垣坐正了身子,凝目盯住了沈席君淡然自若的眸子,波澜不兴的神色,没有回答。沈席君心下稍动,随即抬目毫不迟疑地迎上了萧靖垣的注视,直到他收回了咄咄逼人的眼神,重新靠回斜榻道:“京城的骚乱,是你起的头。”
萧靖垣的语气肯定,没有丝毫问询的意思。沈席君无所谓地一笑,坦然道:“谁起的头并不重要,隐患早已存在,仿若医士断骨再续,不破不立。”
“强词夺理。”萧靖垣皱了皱眉,语气之间已然透着不悦,“你为一己之私挑拨当朝两位亲王相争,可有想过后果?如若控制不当,引天下哗然,沈席君,你便是大魏的罪人。”
“我相信,皇上教养出来的儿子,不会蠢到分不轻事情孰轻孰重。”沈席君转眸浅笑,看向萧靖垣,“更何况,这儿不还有一位忧国忧民的监国皇太子嘛?本宫极其相信殿下掌控全局的能力,也正希望天下人看清楚,并不是什么人、都有足够的能力觊觎太和殿那张椅子的。”
萧靖垣似是无奈地扶了扶额头,叹了一声,才道:“皇后娘娘如此大费周章地坏了泰王与齐王的名声,原来竟还是为了我?真是失敬了。”
沈席君笑着眯弯了眼,坦然受了他带着揶揄的一谢,陡然道:“军机处、礼部、还有宗正寺的那几位,想来都也该劝过殿下登位了吧?哦,若论及那些个在朝在野的遗臣阁老们,就更不好说了。殿下,民心所向,如今三王尽去,还有谁能与您匹敌。唯今之计,这个皇位您是责无旁贷。”
萧靖垣的眼中倏然闪过一抹寒光,旋即淡去,复又一副无谓的模样:“我身边的人事,娘娘倒是知道得清楚。靖垣疏忽,惭愧惭愧。”
“太子殿下府内守备森严,本宫一介女流、长居深宫,哪能知道得了这么多事。”沈席君扬眉巧笑,话锋陡转,“只不过,那几位老人家们的性子,一探便知,倒也费不了多少心思。”
“哦?”萧靖垣不经意地挑了眉,微微屈了身子向前道,“愿闻其详。”
沈席君也不立即作答,只是转过身在萧靖垣案塌一侧款款落座,才侧过脸道:“一个看似野心勃勃的皇后,突然礼贤下士以重礼恳请当朝重臣共助太子登位,并许之以身家性命。很难不感动吧?”
萧靖垣有些疑惑地锁紧了眉头道:“你说什么?身家性命?”
沈席君只是浅笑,恍若未闻继续言道:“文人哪,多少都有些周公情结,这些名公大儒们愿意追随太子殿下您,怎么甘心当一个方外之人,看着你放浪形骸?眼看着代王就要起兵,太子登位亦是众望所归,本宫恳请殿下早做决定,别再为了坚持那不知所谓的决心,负了天下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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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靖垣有些烦躁地坐正了身子,双手紧握,似有些烦躁。沈席君只是凝眸瞧着他思量半晌,然后不经意地再次捏了眉间,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挑衅之意:“为什么非我不可?沈席君,若不是你从中作梗,四哥、六弟,就连无名无份的二哥都可能是如今皇位的大热人选。”
沈席君点头道:“不错,诸家王爷各有所长,连皇三子代王继位也未必不行,不是吗?又或者,太子是觉得,皇位这个东西,是越多人争夺就对江山社稷越有利?”
看着萧靖垣的眉角微动,似有不悦,沈席君抬高了声音,娓娓道:“其实殿下明白的,任何一个人继承皇位,都比不上太子殿下您最合适。”
“我只知道,任何一个人继承皇位,都不会让你安安稳稳地轻易入主慈宁宫。”萧靖垣淡笑了一声,缓声道,“即便是我登基,也不例外。”
“我连你这个大魏史上最声名狼藉的逍遥王爷都能撵上皇位,又怎么会进不了慈宁宫的门?”沈席君起身捋了捋身上披毫,走近萧靖垣低低地道,“殿下,形势比人强,您舍不下皇上留下的一生心血,就该有为皇上赔上后半生的觉悟。相信我,咱们俩最终还是会走到一条道上去。”
萧靖垣皱眉避开了沈席君刻意的逼近,重新坐正了身子才道:“父皇死因至今不明,信你?无异于与虎谋皮。”
沈席君故作怅惘地叹了一声,道:“我不管你信我与否,我只能告诉你,我对你没有恶意。皇上是我沈席君的夫君,今日境遇绝非我所愿,席君今日所作所为都只是想了他一个心愿。”
萧靖垣终于放弃了一贯的漠然,语气转而不耐:“请娘娘别再在我面前提及父皇的遗愿什么的,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你谈话,不代表我相信父皇猝死与你无关。”
沈席君失笑道:“这是一个为了私欲而至今没有去父亲灵前磕头过的儿子……有资格说的话吗?”
萧靖垣的声音陡然大了稍许,里面有掩抑不住的激愤和无奈:“我至今未能去父皇灵前守灵叩拜,皇后娘娘以为是谁的功劳?”
沈席君漠然地看着萧靖垣,等着他平息下稍显失控的情绪,才缓缓道:“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没有珍惜。”
萧靖垣突然哑然失笑。他抬手抚上了额头,微微仰首闭目,轻颤的眼睑,紧闭的薄唇,以及那微微起伏的胸膛,都似是努力地压抑着什么正欲汹涌而出的东西。
满屋的静谧,沈席君只是注视着此刻明显地抑制着痛苦的萧靖垣,那样的神情竟让她有了心疼的感觉。她曾记得三年前的御花园中虽然风尘仆仆、却飞扬洒脱的他,也曾记得某一年的祭祀皇上拉着她的手来到他眼前时身着朝服、意气风发的他。记忆里的萧靖垣,从来便是卓然而从容的,被逼成这样的他,还是当初皇上想要的吗?然而事到如今,她已退无可退。
“沈席君,你父母双全,不会明白那种几欲崩溃的绝望。”长久的等待之后,沈席君才听到萧靖垣的声音自那抚住半边面孔的手掌下传出,“所以,我不必向你解释。”
沈席君可以感到胸口瞬间涌起的痛楚仿若惊涛骇浪一般袭满全身,掩埋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倏然涌上,依旧如昨日般清晰可辨。她几乎忘了,沈席君,竟还是个父母双全的幸运儿。
沉默片刻,再度开口,已是仿若一切与己无关的淡然:“子欲养而亲不待,或许就是人生最大的痛吧。当你以为强悍若他们本该永恒地以那种姿态存在于你的生命,可往往只是一个转身的工夫,一切都天翻地覆。
你想好要说的话,他再也听不到了。你想好要做的事,他再也看不到了。你拼尽半生努力只是为了博他一句褒扬,然而到得终了,他却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这么消失了。你的挣扎和努力,到最后却成了一个世上最空洞不过的笑话。
知道你最怕的事情是什么吗?是重新看到那一样样可以勾起你与他昔日回忆的人和事,哪怕是颗湖边的石子儿或者是书桌案塌上的一纸宣墨。只需一眼,那种锥心的钝痛就这么上来了,一下一下地砸着、割着,像有一只兽一样在心口来来回回地嘶咬,痛得你恨不得杂碎了自己的胸腔,但还是停不下来,变本加厉。萧靖垣,你正在尝着的,是不是就是这样?”
萧靖垣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迟疑之色盯住了沈席君,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席君长吁了一口气在跳脱明瞑的灯光中背过身去,在动手开门前最后道了一句:“我只给你一夜的时间,皇上大葬之日,若你还不出现,江山易主,结果就不是你我可以预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