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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日的晨昏定省,沈席君都没有再见到颜棠的身影。对于这位一度深获皇帝宠溺的寡言小主,庆和宫的众人却似宫内从未有过此人一般地予以回避。连按捺不住性子的容嫔、祺昭容等人出言相询都被皇贵妃三言两语打发了事。只是那区区一句身体不适,却怎么也打消不了余人心中的好奇、或是窃喜。
“……却不知庄贵嫔意下如何?”
庆和殿内的喧嚣陡然趋于平静,沈席君自片刻失神中醒转,意识到自己又成了殿内妃嫔的注目所在,面上微赧,欠身对皇贵妃致礼道:“臣妾失礼,还望娘娘莫怪。”
皇贵妃不悦地轻咳几声道:“庄贵嫔近些日子似乎常常神情恍惚不安,若是御前随侍太过劳累,何皇上告个假也是无妨,不必硬撑。”
沈席君浅笑道:“谢娘娘关爱,臣妾还撑得住。”
皇贵妃点点头,继续道:“刚才说到本宫与淑贵妃一起准备的行宫赏秋之事,若是按照往年的惯例,嫔以上位份的都得去。不过皇上今年国务缠身无法拨冗前往,我想也该留几个在宫里伺候皇上。不知道庄贵嫔你作何打算?”
沈席君浅笑摇头,温声道:“臣妾自进宫后便有着秋凉惊寒的乏症,身子太弱。这赏秋的盛事这么热闹,臣妾还是不去了吧,莫要临场犯病扫了大家的兴。”
皇贵妃闻言已是脸色一沉,显然已有微懑。此次远赴西郊赏秋本是她一手举办,其实也是意欲效仿先皇后在位时的传统。可谁知皇帝借故推却令她面上无光,如今又有少许妃嫔亦借故推脱。效仿先皇后云云,已成闹剧,着实颇感不堪。
这边厢还是老好人淑贵妃好言劝道:“赏秋行郊,本是风雅之事,能有多累?何况近日天气尚暖,庄妹妹不必担忧,你进宫日子尚短从未见识过西郊行宫的瑰丽堂皇,此行同去又有何妨。”
静贵妃轻轻哂笑,道:“宫里身子骨弱的素来多,要扫兴也不在乎多庄妹妹一个。不过,咱们要是带走了她,扫的可就是皇上的兴了,这个罪责我等可是万万担待不起。淑姐姐您就别劝了,到底哪边重要,人家心里可清楚得很。”
沈席君微微低头,不再言语。
皇贵妃正欲再言,却见庆和宫总管太监李英泰自院落外疾步而至,也不待门前侍女通传直入殿内跪下便喊:“主子,前朝出大事儿了。”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素来持重的庆和宫总管何以失态至此。却见皇贵妃眉尖微耸,斥道:“前朝早朝,商议的本就该是国家大事,有什么好惊慌的。起来好好说。”
“不、不是,奴才不是这个意思。”李英泰缓了缓气,才起正了身子禀道,“方才早朝之上,皇上下了圣旨,说是与众大人商议已妥,立、立皇五子雍王靖垣为太子了。”
话音不高,却似一道晴空霹雳,打在了所有妃嫔的心上。
“太子?”皇贵妃瞪圆了双目,满脸神情错愕,直直地望着李英泰似乎还在企盼他说出些别的什么。
一片陡然而至的安静之中,却是静贵妃的怒喝打破了沉寂:“李公公你是听错了吧?这会儿早朝还没散呢,你不过是个后宫的内监,怎么能知道早朝所议政事?立太子?我怎么没听说皇上有这个打算。”
李英泰伏身道:“这么大的事儿奴才不敢欺瞒各位主子,这会儿朝堂之上早就闹腾开了。皇上突然立储,先前一点征兆都没有,甚至雍王殿下本人都没来上朝。这、这实在是……”
此番话语声落,殿内众人终于从先前的错愕中缓转,纷纷改而窃窃私语。沈席君感知到皇贵妃的打探,故作不知地应对旁人好奇的询问,只是不停推脱并不知情。抬目向周遭望去,下首宫嫔早已三两成堆,论作一团,还有不少人偷眼向自己扫来,想必是也成了她们的谈资。
至于上头的这几位,静贵妃显然是阵脚大乱、满目忧虑之色,淑贵妃虽是神色淡然、却也看得出有几分始料未及的诧异,华、惠二妃置身事外,本就存了一切与己无关的心思,至于身边的这位静妃却是秀眉紧锁,清冷的面容之上难得露出了几抹惶恐之色。新立储君,竟令这位俨然隐居宫中的淡漠女子也动了容,皇帝这一道圣旨的威力,恐怕远在先前预期之外。
皇贵妃闭目定了定心神,半晌之后才睁眼,开口道:“立储的事定得这么急,想必皇上也有他的考虑。若是连淑贵妃和庄贵嫔都没听皇上提过,想来皇上的确是不想我们后宫知晓太多。说到底,立储是定民心立本的大事,关乎我大魏万代社稷,我想皇上应当是经过了慎重考虑的。”
“娘娘,话虽如此,可是太子毕竟是未来国主。如此仓促决定,是不是过于草率了。”庆和宫颐淑华面露不屑,鄙夷道,“何况就那雍王,品性如何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若是他将来当了皇帝……”
“颐淑华,不得妄言。”皇贵妃隐隐的怒意成功地制止了颐淑华的肆无忌惮,只是不再有旁的责怪,看来也是在心中应了她的“妄言”。
代王萧靖岷镇守边疆,手握几十万大军的兵权,且身后有户部、工部两大权要部门的支持,皇贵妃亦是为儿子觊觎储君之位多年。虽然也曾料到若想心愿得偿需要经过不少波折,只是此番皇帝竟然会毫无征兆预警之下突然立储,全然无视众朝臣意见,实在令人想要变招都措手不及。皇帝这次,可算是兵行险招了。
皇贵妃心意稍定,抬眼瞧向众人,还有不少妃嫔各自议论纷纷,显然是新逢大变、各有愁肠,面上都是难掩的亢奋或者焦躁。唯有左翼次席的庄贵嫔沈席君却是怡然安坐、不带丝毫异色。皇贵妃知她必然事先知道些许隐情,不由得心生厌烦,于是出言道:“本宫有些累了,今天就这么散了吧,前朝的事,我等后宫之人也无须太过在意,各自回去等皇上的圣旨吧。”言罢便起身回了内堂。
皇贵妃一走,殿内余人也纷纷离去,这下朝堂局势陡变,便是深居内宫之中的宫妃世妇也少不得作几番打算,否则若是被这前朝的惊涛骇浪沾到了些许,也是不怎么好过的。
沈席君缓步出了庆和殿,远远地瞧一眼颜棠的东厢梓茗轩依旧门窗紧闭,竟似无人居住的模样,强压下心中不断升腾的惶恐之感,疾步离去。
只可惜离开了庆和宫门,还没走上几步,沈席君便闻得一声轻轻的“庄贵嫔”,转身却见德妃立于身后,满目忧愁。
沈席君意外地停下脚步,微微福了身子,浅笑道:“德妃娘娘,不知有何见教?”
德妃摇了摇头,上前拉住了沈席君道:“在我面前不用如此拘礼,贵嫔妹妹,我知道皇上一向待你亲近,所以想向你打听一件事,还望妹妹据实以告。”
沈席君点点头,道:“娘娘请说。”
德妃不安地拢了拢嘴,似有犹豫,斟酌半晌才道:“你说皇上这突然立雍王为太子,那代王他那边会有什么反应?今天皇贵妃气成这样,想没有动作都不可能,若是代王在西北用兵……”
“娘娘,千万不要多心。”沈席君拉着德妃走了几步,行至僻静处,又让思言和德妃的随侍婢女远远地站着,才道,“这样的话娘娘千万别再说出口了。”
德妃愣愣地看着沈席君片刻,才敛眉低低地一笑,轻轻道:“放心,我知道妹妹是厚道人,这才放心多言。皇上突然立储,我……我实在是担心代王和户部接下来的动作。”
沈席君凝神半晌,才道:“娘娘担心的是西北军中宣老将军的安危?”
德妃轻轻一愣,接着浅浅地一叹点头道:“妹妹果然心思敏捷。看来你也知道,家父以督师之名镇守西北,实则为皇上监守代王及其余部。这些年来代王在西北蠢蠢欲动,早就视其为最大的障碍,每每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储君之位旁落,我担心代王一怒之下愤而起兵作乱,到时候,家父的处境实在是……”
“娘娘请安心。”沈席君抚上了德妃紧握成拳的双手,安慰道,“娘娘应该相信皇上。这道圣旨会引发怎样的后果,难道皇上会不清楚吗?既然皇上他决意在今日立储,必定是作了万全的打算。”
德妃摇着头笑了,只是那笑容中的凄楚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了:“我当然知道,皇上对于立储引发的后果早就有了应对之策,只怕在那计划之中,家父只是那诱敌深入的弃子,到时候我就真不知道,再该以怎样的心态对待皇上了。”
“娘娘多虑了。且不说皇上如何部署,就是宣老将军也有十几万大军在手,还有那一干追随多年的老部下,代王虽说总领全军却也未必奈何得了他……”许是觉察到了德妃的心不在焉,沈席君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觉得这番劝慰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正如德妃所虑,如今代王坐镇西北,若是得到了储君之位已失的消息,以他那暴躁的心性加上身边人的怂恿,难保不会愤而起兵相峙。若是真的到了这最坏的一步,身为皇帝督师的抚远将军宣绍将会是祭旗第一人。德妃身在宫中本就形单影只,若再失去了父亲这唯一的靠山,以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下去了。
这般想着,沈席君不由得捏紧了德妃的手,脸上也是止不住的担忧。德妃轻轻一叹,眉眼间又似带些释然道:“我倒不是担心我自己,若是父亲真有了什么意外,我这不孝的女儿多年未能为他分担半分忧愁,如今随他老人家去了便是。只是靖翊……这孩子还这么小,他什么依靠都没了,我真担心……”
“娘娘放心,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沈席君看向德妃,淡淡地眯拢了双眼,展开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臣妾所认识的皇上,有着身为帝王的雄才伟略,同时也有着为人君者的慈悲心怀。他不会放弃任何人,再说,他的身边,还有我。”
这是沈席君第一次正视了那年迈的君王对自己的希冀,她不再逃避内心的惶恐和猜忌而终于选择面对。较之宫内那随时处于担惊受怕之中的妃嫔们,那随时会因上位者的只字片语而颠覆整个人生的下人们,皇帝却惟独给了她的是最好的庇佑以及呵护。
士为知己者死。皇帝却从未对她有过什么多余的要求,甚至在许多时候帮助她更接近了她所要的初衷。其实仔细想来,她的目的与皇帝的眼下所进行的并无冲突,甚至可以说殊途同归。如果是这样,她又何吝于献上自己的忠诚,或者是生命。
沈席君第一次意识到,皇帝要的,只不过是她,站在他的身边罢了。
这天回到景仁宫时已经过了午膳的时间,沈席君遣了思言先行回宫,独自在御花园独行了许久,见天色阴沉凉风乍起,方才回宫。
只是进屋落座没多久,便见思言带进了一个人,却是尚膳监副总管陆康平。沈席君微一皱眉,见思言福身奏道:“今日午膳景仁宫有加菜,田大总管特别交待了陆副总管前来伺候,只是主子迟迟未归,所以等候到此时。”
见思言侧身示意,陆康平忙山前几步躬身道:“奴才陆康平见过庄主子。”
沈席君抬手回了他的礼,抬眼看向思言,思言会意地一笑,行至殿外遣退了伺候的下人,又轻掩上了屋门。
陆康平待思言离去,才低声道:“事出突然,实在是情非得以。小姐,翠姑娘怕是出事了。”
沈席君停下手中举起的茶盏,无意识地轻咬了下唇,凝神片刻才抬眼看向他道:“不忙,仔细说,她到底怎么了?”
陆康平道:“庆和宫内的消息,着实比其他宫难疏通得多。奴才在那日传书之前就听说庆和宫内整顿,好像是因为庆和宫内传出了什么隐讳之事犯了皇贵妃的忌,她已经偷偷羁押了三四名资深的下人要查出泄密源头,而翠姑娘也是自那次见面以后就没了消息。奴才曾以奉膳为名查访数次,目前可以确定的是,翠姑娘已经不住在梓茗轩了。”
沈席君心下一沉,急道:“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翠儿做事那么仔细,近期又没什么动作,应该不会被皇贵妃发现什么。”
“奴才只知道被羁押的几名姑姑里,有一名唤翠蓉的和她很是亲近,平日里常在来往。这次,应该只是被牵连了吧……”
“别和我说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我只想知道确切的消息。”沈席君不耐地捏紧了手中丝绢,声音中透着掩不住的慌乱,“如果她也被羁押了,会被送到哪里?”
“这……”陆康平抬眼担忧地望了沈席君一眼,叹了口气道,“翠姑娘若真是被皇贵妃所拘,此刻应该会在庆和宫西北隅的私设囚室之中。不过,如果真的出了这样的事,翠姑娘毕竟贵为正四品昭华,奴才相信皇贵妃不敢对她怎样,皇上更不会坐视不理,求小姐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不可妄动?”沈席君苦苦地一笑,神情却渐渐地转作疏离,带上了一份茫然之色,“眼下还由得了我吗?”
宫门摇曳,送入习习凉风,寒意入骨,令沈席君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积郁了一天的阴雨,也终于随风落下,淅沥的雨声让人无端的不安。
萧瑟的寒秋,终于来了呀。沈席君抱紧了手臂环拥住自己,将头深深地埋入了臂膀之中,也掩下了那声声低沉的呜咽。
这一夜秋雨缠绵,却不知有几人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