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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如往常别无二致,沈席君照例在管事姑姑秋纹的侍奉下打点完一切,独自在乾清宫内厢寝宫就寝。
夜凉如水,隔着重重的帷帐,窗外的蝉鸣依旧清晰可辨。沈席君在床榻间翻了身子,斜靠在手肘上瞪着清亮的杏眸、安静望着屋内不远处的银质沙漏,估算着时间推移。
皇帝将每一个月圆之夜许给了他结发的爱妻,甚至在那女子故去数十年之后依旧保持着这样的习惯。深情至此,着实令人动容。而此刻皇帝惦念皇后的去处,除了她曾经居住的坤宁宫,还会是何处?沈席君过去一直猜不透皇帝长年密封坤宁宫里厢的缘由,自那夜与颜棠相会之后便终于明了个中隐情――那里保存着一个普通男子对于妻子最深沉的回忆,无关其他。
只是不知道已被激得失却方寸的孟子清会不会注意到,抑或,她根本就不知道皇帝每月十五会独居坤宁宫。静贵妃对于此事或许略知一二,可惜孟子清自封嫔以后逐渐跋扈,并有自立门户之念,她们之间又怎会心无嫌隙?
沈席君轻抚上纤细的右掌,晨间那刺痛的触感似乎犹在。以孟子清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受了今日这掴掌之辱后已决无可能还对自己冷静相持,沈席君几乎不用怀疑,在听闻了红蕾的奏报之后孟子清会是怎样的大喜过望。
沈席君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皇帝,在那样的时刻被打扰,就算引至雷霆之怒也不足为奇。自己隐身事后,皇帝就算追究起来,也无迹可寻,若真被看出了蹊跷……沈席君愿意赌一把,赌上皇帝对自己那份莫名的恩宠。兵行险着,或许能取得意外之喜也犹未可知。
但愿,今夜没有意外。
蝉鸣骤然停歇,沈席君心念一动,暗忖时机已到。不一会儿便可听闻远方有多人细碎的脚步声齐齐迈近,又逐渐远去,凌乱间夹杂着男人低声的呵斥,明黄的窗纸也开始出现斑驳的亮影闪烁。然后寝宫门外似乎有人离去片刻、复又归来,应当是门外守夜的御前女侍。
沈席君仰躺在帷帐之内,任屋外纷乱入耳,却奈何止不住胸腔左侧剧烈的震动。又一会儿,声响渐熄,屋内外恢复成那万籁俱寂的模样,不再有何状况。
沈席君屏息凝目,静静等待着、等待着,似乎这等待中的时间过得尤为漫长,眼睁睁看着沙漏落完了一斗,屋外没再有声音响起。终于开始心慌,沈席君翻身落地,蹑步行至北侧窗前,不敢打开,只是凝神静听。
沈席君知道,就算今夜事败,事情的结局于自己也暂无危害。怕的是打草惊蛇之后,再欲下手更为不易,还有那难以预料的后续影响。静贵妃、皇贵妃均非等闲之辈,自己为博皇帝欢心而刻意疏远随时会引发她们同仇敌忾。若然孟子清的失措成为了她们联手的引子……沈席君不愿去考虑这最坏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席君已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断时,终于如偿所愿一般,随着宫门大开的一声轰响,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直往北边坤宁宫方向而去。窗纸外火光摇动、来往反复,迥异与方才那些人的刻意收敛,这一次的来人增多且颇有几分堂而皇之的意思,想来该是御前侍卫营都统何魁旗下的人。
窗外的呼喝声渐大,隐隐似有零星交兵的声响。又片刻的安静之后,猛的一阵众人齐呼“万岁”之声,呼声越来越大,竟欲直破云霄一般。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沈席君仰首闭目、长吁一声,安然回榻。抬手放下帷帐,不意外地,听到遥远处隐隐传来年轻女子的高声哭喊,字句模糊几不可闻,但那嘶喊中透着的凄厉却随夜风侵袭,即便隔着层层宫墙,也让沈席君心底发寒。
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也曾时时萦绕耳边的声音:“皇上,臣妾受庄嫔所欺,决无犯驾之心……”
清晨,沈席君自乾清宫回宫已经很久,摆满一桌的精致小点早已凉透,却无人问津。景仁殿偌大的外厢没有旁人,唯有敛眉侍立一侧的思言,和伏跪于殿中下首的红蕾尚自低声泣涕如雨。
清嫔孟子清借口发现宫内妃嫔与人私通,于昨夜率咸福宫一干内监宫人强闯坤宁宫,甚至私遣指挥营侍卫公然违禁,不想却惊动圣驾,当即被勃然大怒的皇帝下令禁闭于御花园西南角的暴室之内,任何人不得探视。而随清嫔同行的外营房副都统马其泰以及相关侍卫当即被押送至刑部大牢待审。
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皇宫大内,怒极的皇帝命皇贵妃与淑贵妃二宫主位共审此事,转瞬之间各宫主子均是闻风而动。是以沈席君在凌晨回宫之时便可看到璃瓦红墙间服色各异宫人来往的身影。
入门之后,沈席君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情景。红蕾自知大难临头,对着沈席君长跪泣涕,却知沈席君晨起之后不喜喧闹,只得低声啜泣。一张俏丽可人的小脸满是泪痕,已全无平日讨喜的模样。
沈席君侧目看向窗外,朝色渐起、天色亦开始放亮,终于开口道:“废话我不想听,只是问你一句,我沈席君自问待你不薄,为何负我?”
红蕾伏至沈席君跟前,叩首后哭道:“奴婢并非存心加害主子,实、实在是逼不得已。一年之前奴婢家中突遭大难,父亲病重、哥哥又因一时不慎被做工的主人家辞退,导致没钱向已定了亲的对家下聘而被退亲。母亲在家中日日啼哭,奴婢实在无法,而恰好那时清主子不知怎的打听到了我家的情况,二话不说就给了我好些银子,还说有事只管向她开口便是,只需……只需将主子每日里的言谈、举止什么的据实以报。可、可没想到……”
“没想到孟子清她得寸进尺,对你提出更多的要求,只是你苦于被她以揭露实情为要挟,才不得已继续为她所用?”沈席君眼见她眼中泛起莹莹泪光咬唇微微点了点头,不由得叹道,“只是为了这个,为什么不求救于我?”
红蕾摇头道:“主子那时候尚未起势,平日连吃穿用度都成问题,何况奴婢身份卑贱,怎敢以家事相扰。”
沈席君静默片刻,开口道:“婉菁之事与你可有干系?”
红蕾又一叩首,点头泣道:“其实清嫔她当初想谋害的是主子你,可奴婢怎能下得了这个手,于是便推说主子精于药理,实在很难下手。而清嫔那时似乎有什么把柄在婉主子手里,执意要除之而后快。奴婢无法,终究是……帮助清嫔指使小顺子,害了婉主子。求主子明鉴,奴婢为清嫔所迫,实在是逼不得已。”
沈席君道:“可是你如今作茧自缚,和当日小升子的作为又有何区别。”
许是思及当日小升子的下场,红蕾惊骇得不能自持,扑上前抱住沈席君裙边道:“主子,奴婢知错了,您千万不能把奴婢送给清嫔娘娘处置,奴婢、奴婢不想……”话音未落,红蕾已浑身颤抖得不能言语。
思言在一旁看着心下不忍,上前将红蕾抚正,忍不住开口道:“主子……”
沈席君一摆手,示意她噤言,对红蕾道:“我答应思言留你一条活命,自然不会食言,只是你自己也要争气才好。”
红蕾闻言一愣,在思言怀里平息了情绪,抬眸看向沈席君不知其用意。
沈席君道:“孟子清的脾气你也知道,眼下她恐怕已经认定了你是受我指示存心陷她入y,将来的报复手段你不会不清楚。”见红蕾眼中立即掠过一抹慌乱,沈席君又道,“待会皇贵妃与淑贵妃同审她私闯坤宁宫一事,定会召你前去问询。你该知道怎么回答了吧?”
红蕾面露茫然之色,似乎还自懵懂,沈席君眯起了眼睛,凑近她眼前道:“你一家的生死,只在你的一念之间。该怎么交待你昨日的行踪,还有些时间,好好考虑吧。”
见红蕾神色已清,看来是心下有了计较。沈席君颔首示意思言带她下去歇息。过不多时,便有庆和宫的太监入内请安,告知沈席君晨省已免,但皇贵妃偕同淑贵妃共审清嫔,邀请庄嫔前往,并请求先行带景仁宫宫女红蕾先行一步。
沈席君含笑目送红蕾随那一群太监离去,转身见思言目露哀容,道:“若不放心她,待会随我前去看着便是。放心,只要她掌握好了分寸,我自会保她。”
思言点头道:“主子容人之量,令奴婢敬服。”
“容人之量?”沈席君闻言失笑,复又肃容道,“红蕾在我身边打点起居,若是存心加害我,今日我未必能安坐于此。只是她连累婉菁惨死,就算留着这条命,我也不会再让她在我身边。”见思言神色随之黯然,沈席君转身换装,言语里透着疲惫和无奈:“身边接连出现这样的事,或许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主子,留不住人心。”
思言迟疑半晌,抬头大胆望向沈席君道:“主子心气和顺、待人宽厚,为众人称颂,只是……”见沈席君凝眸直视、神色如常,终于缓缓道,“只是主子防人之心太重,让人不敢交心。”
沈席君神色一凛,眼中晃过一抹惊异:“思言,原来一直以来我都低估了你。”
思言微微摇头,低声道:“奴婢在宫中沉浮经年、易主数度,看到的事情多了,明白的自然也多了。主子早已暗地派人监视红蕾行踪,却还让奴婢枉做小人、两厢欺瞒,自是为试探奴婢而来。”
沈席君闻言愣神半晌,凝于嘴角的浅笑渐渐扩成自嘲的苦笑:“思言,不是你、而是我枉做小人了。你待我如何,其实当初万岁山上舍命相救之时我就应该明白,只是因婉菁惨死之事变成了惊弓之鸟。”言罢扶正思言的身子,正色道:“思言,我视你为诤友,存心试探怀疑之事定不会再有。”
思言呼吸渐有起伏,情绪似有微动,片刻之后才抬眸缓言道:“奴婢不怪主子疑心,只是想告诉主子,思言是为自己效忠主子,无论将来如何,决不相负。”
说这话时,思言神色凛然,言语之中似几分决绝之感。沈席君心下疑惑,还欲再问,却被推门而入的高进喜打断了言辞。巳时已过,庆和宫中的人过来请庄嫔前去陪同在侧,协助二位贵妃审查。
沈席君点头示意知晓,回头对思言微笑道:“走吧,且去看看孟子清今日下场如何。”
彼时盛夏正灼,景仁宫满园繁花似锦,沈席君迎着炽阳高照,随庆和宫遣来的步辇启程。她知道,自己正向着目标,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