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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宫清冷如初,偏于一隅的小苑幽深,古木参天,时而有孤鸦掠过,拂下破败的枯叶萧瑟,晃然间如入深秋。
沈席君搂着怀中的人越来越紧,似要耗尽了全力,才压得下眼角薄然欲落的液体,压得下满腹的酸涩和心痛。怀中人身形微动,沈席君轻轻将她放开,抹净她湿泽一片的脸颊,暖暖地笑道:“翠儿,这一年半委屈你了。”
翠儿自沈席君的怀中抬首,倔强地摇了摇头道:“是我心甘情愿的,一点也不委屈。这一年多的风雨,我知道小姐心里才苦,仇人在前却仍要虚与委蛇、笑脸相对。若是换作当年……”
“莫再多说。”沈席君皱眉制止,又问道,“你自庆和宫出来时,没落下什么痕迹吧?皇贵妃仪同皇后,宫内设暗卫监管,这些人可不好躲。”
翠儿只是一晒,道:“如今皇贵妃对我虽未完全信任,但已刻意扶持,要知道暗卫的轮班时刻自然不是难事。何况庆和宫中的暗卫并非绝顶高手,内力气息我还不致于感知不到。”
沈席君凝眸于她,轻声道:“你打小做事精细,我自是放心,只是皇贵妃宫中沉浸多年,老奸巨猾之致,切莫再有当日御花园冲撞孟子清之类的冲动之举,徒然招人怀疑。”
翠儿微声轻叹,道:“我本意只想让孟子清对我这个皇贵妃看中的新人动手,若能引发此二人反目自然最好,能让她们隔阂日深却也不错。只是小姐本不必淌这浑水,与孟子清公然翻脸,白白地浪费一条人脉。”
“你为我涉险入宫,我怎能还容你受伤害?你以后千万别在轻易出头,事事隐于人后,才能处身事外,不被人所注目。我只要你如现在这般就好。”沈席君拉过翠儿在一侧石凳坐下问道,“你今夜急招我来,是为何事?”
翠儿道:“小姐接连在近几月的十五被皇上招幸,已引致皇贵妃的极度不满,小姐可知是何缘故?”
沈席君蹙一蹙眉,道:“的确不知,莫说皇贵妃,连皇上的举动都透着古怪。”
翠儿道:“每年七月十五,是先孝贤皇后诞辰。当年皇上曾在先皇后灵前承诺将每月十五留给皇后,故而每月的这一日,皇上只会在乾清宫独处,十多年来不曾有过例外。直到今年四月,皇上自西郊祭天归来,居然招幸小姐你,这让皇贵妃极为不安。”
翠儿顿了一顿,见沈席君投来疑惑的眼神,继续道:“皇贵妃认为皇上此次破例,表明已然视小姐同先皇后。皇贵妃觊觎皇后之位多年,却被小姐你一个入宫仅一年多的秀女承得圣宠,已经开始对小姐动了杀心。”
“她要杀我?”沈席君冷哼一声道,“没想到这样便能引她失了方寸,那么我们之后的布置倒是显得画蛇添足。翠儿,你这消息是否可靠?能否保证不是皇贵妃在试探你忠心?”
翠儿点点头道:“前日里皇贵妃怒极大醉之后,是我陪同宫璇和庆和殿内资深姑姑共同侍奉。待宫璇就寝之后我装作关切问询那姑姑,才知道皇贵妃失态缘由。那姑姑曾在当年安、良二嫔的事上出过纰漏,得我力保才不致遭至重罚,因而一直对我感恩戴德,应该不会刻意欺瞒。”
沈席君略略放心,道:“如今这宫里想除掉我的,可不止皇贵妃一个,当心些便是。倒是你,独自一人身处敌穴又无一人照应,千万要小心谨慎。如今日这般相会是万万不可了,翠儿,我真不该让你随我进宫,若是……”
“当初是我执意入宫,自然决计不能让小姐分心坏了大计。”翠儿急急打断了沈席君,抬眼看向沈席君,眼里透着近乎执拗的坚持,“小姐是你说的,我钱塘宁家灭门之恨,若不能要他宫家满门陪葬,就无颜见列祖于地下。”
沈席君怔怔地望着她许久,朱唇微颤,终究化作一道几不可闻的叹息:“翠儿,自今日起,你只需记得,你依旧是庆和宫里那软弱怕事的棠修媛。一切的纷争,皆由我来挡。”
自长春别宫分别,天尚未亮,沈席君目送颜棠离去,浅运内息,查知确无人在旁,方才纵身几番起落,奔回景仁宫。入得屋内,思言便即刻上前相迎并协助沈席君迅速换装。
天已将旦,沈席君身着轻绸亵衣,将卸下的腕扣和绑腿小心放入旧木匣内安置妥当,瞥见思言凝视自己许久神色恍惚、似有满腹心事,于是拉过她道:“怎么,守了一夜累了?”
思言急急摇了摇头,咬唇思量片刻,终于似下了决心一般缓声言道:“今夜主子走后不久,我在外屋守着,看到红蕾独自一人出院子,似要出景仁宫。我一时惊骇,就出门把她叫住了质问。她支吾着不肯说要去干嘛,后来被我逼急了说是母亲病重,想去钦安殿外祈福。我佯装相信,便以不可违背宫规的理由劝她回了屋。只是……”
“只是她手里并无祈福之物,且神色并无忧虑之色?”沈席君冷眼瞧着她,道不明是何情绪。
思言似带惊愕地看了沈席君一眼,随即微微点头,小心道:“原来主子早已洞若观火。”
沈席君皱眉凝神道:“今日在庆和宫你对孟子清凝视许久,也是察觉了什么吧?”
思言点头道:“清嫔娘娘的贴身侍女香若的胭脂气味独特且色泽有异于旁人,与红蕾用的一模一样,奴婢不敢认为那只是巧合。”
沈席君闻言眸光一转,看向思言的眼神里已显露沉重:“之前小顺子的事早就让我起了疑心,单凭他一个低等杂役太监,劳务繁重且被层层监管,若无人在中间穿针引线,哪来的机会与孟子清秘密接触、甚至得到杀人与无形的奇药。能助孟子清对我这景仁宫人事分配了若指掌,必是我和婉菁身边的人。只是没想到,这内贼竟会是红蕾。”
思言默然片刻,突然跪下道:“奴婢知道不该现身制止她、失去究其罪行的机会,但是这丫头跟着奴婢一年多,奴婢实在不忍心看她……”言语未必,思言重重一叩头后又道,“求主子留红蕾一条活命。”
沈席君冷眼俯视趴伏在地的思言,半晌不语,终于叹息一声将思言轻轻扶起:“难得你在宫中沉浮这么些年还能保着一颗忠厚之心,思言,我不如你。”思言不敢承受,只是低头敛眉,闻得沈席君继续道:“你放心,红蕾既然没有像小顺子那样对我下药,说明还对我留有一份主仆之义。我不会动她,至少目前,她对我来说还有用。”
思言终于放下心,垂目道:“现在回想,良贵嫔假孕事件期间,清嫔娘娘时常早早来怡然轩等候主子,回回都是要求红蕾伺候,恐怕那时红蕾已然投效了清嫔。”
沈席君点头,声音里已显疲倦:“从来只道她性子天真率直、一派胸无城府的模样,不想却是存了这般心思。原来往日里在眼前的俏皮撒欢,都只是做戏。罢了,罢了。”
东方微明,依稀间苑外已有人员走动的身影。沈席君起身上床躺好,眉眼困乏,心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明。回想近日以来一连串的纷争,单是人心叵测四字,已难以一言以蔽之。曾想除却那唯一的目标,其余的一概不用理会,可世事终究难如人意。只是“自保”二字,已然举步为艰,何况往后诸事种种。
沈席君闭着眼睛,对着自己疲惫的心黯然长叹,终于听到了红蕾每日清晨推门而入时那熟悉的嗓音:“思言姐,主子还没起身?”
沈席君装作不耐地翻了个身,便闻得思言心领神会地压低声音道:“让主子再睡一会吧,这些日子主子太辛苦了。”
红蕾为难地一叹,关切道:“可是主子昨儿去庆和宫就是迟了的,今日再延误问安,会不会不好?”
话音才落,沈席君自被席中出声:“没事,红蕾你们进来伺候吧。别老听思言的,我都被她惯坏了。”红蕾闻言喜笑颜开地领着几个宫女一同进来伺候洗漱。
打点妥当后,沈席君一脸倦容地安坐铜镜台前任思言和红蕾在头上摆弄,自镜中看去,红蕾也是在察言观色一般偷眼瞧着自己:“主子是否昨夜没歇息安稳?怎的精神不见爽利?”
沈席君不在意地叹了一声道,拈起眉笔对镜轻描:“许是因为婉菁的事,还没缓过来吧。”
镜中红蕾神色不变,只是在沈席君头上比对着两支珠钗,温声道:“主子真是长情之人。”
沈席君拿下了其中一支,置于一旁,让红蕾插上另一支,又道:“都入夏了我还没好好打赏你们些什么呢,都没新首饰妆扮了吧?思言,明儿和红蕾去内务府挑些可心的,银子在我的月俸里面扣。”
思言皱眉,迟疑道:“不了吧,平日里主子零零碎碎都已赏了不少,再去内务府挑东西,太过张扬怕引来别宫的闲话。”
“想打赏贴心人一点儿东西还能遭人闲话?”沈席君浅浅一笑,看着镜中粉饰已毕、光彩照人的面容,起身出了寝宫,不意外地听到红蕾欢天喜地的一句:“奴婢替思言姐谢主子赏。”
这日的晨省依旧如往日般无趣,沈席君照例对孟子清视而不见,只是应付着皇贵妃等人的闲语笑谈,放心地看到颜棠安静地坐在正殿一角,看来是一切无恙。待众妃散去后沈席君又留下与皇贵妃商讨了下周婉菁头七之祭的法事。
由于皇帝交待此事不可张扬,第二日的法事实则半得极是简朴。到场的妃嫔不足十人,倒是淑贵妃和静妃的驾临让沈席君心生感激。
简单的仪式过后,沈席君躬身送走皇贵妃,遣散了众人,独自一人留在了钦安殿中。昏暗的宫室空寂,唯有那一块小小的灵位,“才人周氏之位”六字微微闪光,刺得晃眼。可怜那被皇帝金口玉言了“惊才绝艳”的芳华女子,就被区区六个字锁定了终生。千里之外的江北百姓还在日日传唱她的传奇,而传奇中的女子,却带着满腹辛酸孤独离世。
这样的情节,讽刺得令人想笑。
沈席君伸手上前抚着那木牌,新近刻就的字眼还散发着松木的馨香。沈席君双手合十,诚挚祷告:“婉菁,若你在天有灵,请保我一如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