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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秦淮河上灯火映人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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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是河灯节,初日刚露了个鱼肚白,我便同馨儿出门去买竹签和蜡像来,馨儿把早就备好的画图拿出,不出一个时辰,便将灯做好了。

    我提着灯转了一番,微弱的烛光把莲瓣上的花纹映在墙上,一个接着一个的游转。

    彩蝶飞舞的时刻,像极了记忆深处某一块碎片,可我偏偏想不起来。

    推开窗子,外面的空气喷涌而来,带着一股脂粉味。

    我让馨儿取了前些日子刘家少爷送的月支香来,放在炉里燃了,想去去这脂粉味,谁道火头点的大了些,一时间竟是呛人的浓郁,我赶紧让馨儿灭了香,走回卧室。

    望着轻纱幔帐,珍珠垂帘,一时间,人恍然有些寂寞。

    傍晚时分,我携了馨儿朝江边走去,一路上刚过完七夕的恋人不断,相持而行,我望着前方一对已是不惑的老人出神,那女者梳着一头云髻,洁白如雪,从后方远远望去当真像极了一朵卷云。她偎依在相公的怀里,像每一个怀春的少女。

    二人在前方转了个弯,让我得以望见那老者脸上的笑颜。

    那是怎样的满足,像是步入极乐世界般的满溢幸福,像是离弃了世俗般的了无牵挂,像是这世间万物都不再在其眼中,唯有那身畔的人儿,便是自己的一切。天色已黑,楼里人家都尽点灯火,那橙色的烛光在那双鸳鸯脸上一闪,仿若神仙眷侣一般,好不梦幻。

    我望着那双笑颜,恍然痴了。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望着我呢?曾几何时,我也拥有这样的幸福?

    “你们干什么!”馨儿的一声呵斥将我从冥想中拉回现实,我抬眼望去,只见一袭锦衣公子,正握着馨儿的手不放,拿扇子调笑道:“这是哪家的姑娘?也来放花灯的吗?瞧这娇柔的小手,可不要伤着了才好,要不要相公我为之代劳?”那人一脸猥亵,身后还跟着三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他身后人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他嘴角勾出个笑来。

    这方正欲走上前去说理,便听得他又道:“原来是寻欢楼的姑娘啊,我就说这金陵城里哪里有如此俊秀的少女,当真是秋波柔荑,唇红齿白,让人见了便爱不释手啊……”

    整句话就像是一根针扎在我心间,想拔,又怕疼,不拔,它依旧疼。

    我走上前伸手将馨儿从那人手中带回身边,而后转身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便是青楼女子也不容你如此羞辱!”

    那人起先神色一怔,他身后三个大汉率先反映过来,便要上前抓我,他一抬手,止住了三人,然后饶有兴致的望着我道:“自古出门拿着个面纱遮着脸的便只有三种人,一种是那朝廷钦犯,一种是相貌奇丑,再一种么,便是奇美之人,不知姑娘,是哪一种呢?”

    还未等我开口,这边忽然有人揭起我头戴的罩面,一张脸就这样突然暴露在众人面前,我忙伸手欲掩,却依旧已晚。

    那人一声惊叹,我狠狠瞪了他一眼,馨儿忙从他手中抢回我的面罩,为我重新罩上,我拉着馨儿的手,预备转身离开。

    可前路却被一个彪形大汉挡住了,我银牙轻咬,恨恨的说道:“劳烦公子让开!”

    那人却赖皮似的把脸一拉,笑道:“他们要挡你路,于我何干?姑娘求我让他们让开,岂非是对晚生有了什么意图?”说完得意的一笑。

    我气急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然耳边一声嗤笑,便有一个半是调侃,半是不羁的声音入耳。“王公子在这放河灯的时候,怎么堵在这里看花灯啊?”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人一身紫衣长衫,手里一把折扇转得得心应手。

    那人立在那里笑意盈然的望着我们。他的身后,一青一白,赫然就是傅宇轩和林子苏。

    那被称作王公子的人顿时脸上一红,随即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太守大人家的公子,晚生这厢有礼了……”

    赵惜君一笑:“王公子若要称作晚生,那此地便没人敢作书生了……”

    那林子苏又是莞尔一笑,扬手拿起羽扇掩了面。傅宇轩一双眼睛竟只全在我的身上,神情里焦虑万分,我回望着他那双眼睛,心中恍然一震。

    只听那王公子又道:“你们秦淮三绝倒是响绝了当朝,便是到了长安,也有多少人的道一声敬仰不是?我这晚生道的可是有理?”他一笑,眼角上翘,又眯成一条缝,倒是有几分像那假寐时候的狐狸。

    “王公子见笑了,我们怎能称得上是绝,倒是如王公子这般,即便在这人来人往的闹市也能花前倚天月下附地,如此风流,才真是称得上绝呢……”林子苏说完又掩着面去笑,那人怎会不知他是在嘲讽自己,脸上顿时一阵青白。顿了半晌,忽而又笑道:“林公子说的对,晚生就是想要成就一段风流佳话,公子可愿成人之美?”

    我当即沉了脸色,此人倒真是厚颜无耻,被人骂了反转而以此为介,上一个台阶,心计之重,品质之下流,尽显于人心。

    傅宇轩一脸怒色,上前一步喝道:“你这不耻之徒,快将柳姑娘放了,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那人不语,跟着他的三个大汉随即向前走了一步,挡在他的面前,他在后面笑道:“自古英雄为美人折腰,今日我也尝试一下这做英雄的快活,又有何不可?”

    “你……”傅宇轩气急,正要上前,被一把折扇拦住了去路,赵惜君拦下他,而后走上前笑道:“我本非想拦王公子好事,可惜这姑娘实在是和我们颇有渊源,柳姑娘又无亲人,这样算来,我们这三个不登厅堂的俗人倒也算得上是其娘家,我们金陵嫁姑娘总是有个规矩,便是你若能对得出这娘家人出的对联,这姑娘,便随了你得意……”

    姓王那人哈哈一笑,道:“你当我是傻么?你们是秦淮三绝,你们出的对子,我怎么可能对的工整完好!”

    傅宇轩气急,赵惜君却莞尔一笑,道:“我闻王公子前些日子刚中了举人?”

    那人冷哼一声:“不得不得,百个举人怕是也比不得赵公子半点文采。”

    赵惜君摇头笑了,说道:“公子只怕是误会了,我们这对子是要柳姑娘去出……”

    此言一出,那人脸上忽的一震,傅宇轩像是会意似的望了他一眼,林子苏持着羽扇的手定住不动了,半晌,又扬起来遮了面。

    他带了些质疑的问:“这话你说的可是真的?只要我对出她的对子,你便不再干涉我的好事?”

    赵惜君依旧笑靥如花,“君子一言。”

    “好!”这句话到当真答得爽快,连我都给吓了一跳,馨儿偷偷缩在我身后笑得浑身打颤,那人却还浑然不知,走上前扬起手对赵惜君说道:“你可敢于我击掌为盟!”

    赵惜君只轻轻一笑,伸手在他掌上拍了一下,声音清脆。

    那王姓的公子得意一笑,转身冲我说、:“姑娘请出题……”

    “慢着!”傅宇轩走到他面前笑道:“刚刚只说了你答对了怎么办?若要答不对你又当如何呢?”

    那人哈哈大笑:“我又怎会答不对?”

    笑了半晌见无人应他,便尴尬的收回笑声道:“若我未答出,或答得不好,便在此发誓不再提与柳姑娘之事。”

    “此话可是你说的,莫要不认账就好!”傅宇轩冷冷一哼,顺着望了我一眼,我冲他报以笑颜。

    我缓缓上前一步,颔首道:“委身献丑了。”顿了一下,又道:“我这上联是‘清风明月伴我。’”

    他大笑一声,脸上尽是得意之色,道:“我当会是什么绝世的好对子,原来只是如此,倒是我多想了,哼,听好了,我这下联是‘苍穹秋水拂尘。’”

    我但笑不语,那三人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馨儿早在一边笑得已是花枝乱颤,他脸上露出一丝羞色,半晌道:“难道不是么?这清风明月对苍穹秋水,伴我对拂尘。有何不妥?”

    林子苏上前一步笑道:“王公子的对子没和不妥,只是这清风明月若要放在一起便再不可如此来对,六字只讲六字,看其分化,当时清风对一个,明月对一个,你这苍穹下的秋水,只怕是对错了号了……”语毕转身笑去了。

    那姓王的大窘,却又不肯认输,黑着一张脸道:“若不是如此对,又当如何?”

    我莞尔一笑,道:“此联下半阙当是翔鸟疯狗同人。”

    他脸上顿时一阵青红,我笑着欠身回到馨儿身侧,傅宇轩上前调笑道:“这自古便有曹植情诗一首,曰:清风飘我衣。翔鸟薄天飞。难道王兄不知么?这天狗食月妇孺皆知,想必王兄定也是知晓的吧,那人同我,呵呵,王兄该不会不把自己当人来看吧……”

    那人已经气得浑身发颤,馨儿拉着我,笑得好不得意。

    赵惜君摇着折扇走上前,笑道:“王兄,不送……”

    那人恨恨的站在那里,像是僵硬了一般,只有那一张脸,青红白来回的换着颜色,让人看了忍不住觉得可笑。

    傅宇轩笑着走上前道:“难道王兄还想和姑娘话个别?那还请王兄尽快,莫耽搁了这良宵美景,话说这河灯,过了戌时就不灵了……”

    那人终于动了动,恨恨望了他们三人一眼,而后转身疾步向前走去,行至我面前,他忽然停下来,眯起一双眼睛阴阴的望着我。

    我轻笑,道:“王公……”

    那个“子”字还未说出口,胸口处忽然迸进的冷风把我的话生生押回肚子里,馨儿马上失声尖叫,手中的花灯往旁边一丢,便扑到我身前抱住我,为我挡住半裸的胸膛,傅宇轩快步上前,来到我身边,那人却早已迅速撤到了桥畔,扬了扬手里红帛披肩笑道:“柳姑娘果真还是国色天香,就只露着这一双香肩也让人神往……”然后将那红帛放在鼻尖上上深深吸上一口气,又道:“这青楼女子,就是要露出酥胸香肩才叫青楼香闺!”语毕转身大笑着扬长而去。

    那一瞬间,屈辱潮水般的向我涌来。即便是在寻欢楼里,我又何曾遭人如此侮辱。

    心思百传千结,道不出的苦辣酸甜,我又想起一个女人,那个夺走我爱人的女人,或许她,其实也只是跟我一样委屈……

    傅宇轩气急,就要跟着追上去,被赶来的赵惜君拦下,道:“还是赶紧为柳姑娘遮身是上策。”他恨恨的瞪了那人背影几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抹方帕,同那两人的方帕一起打了结,伸手要为我遮上。

    他那双眼睛触及到我胸前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手分明一顿,眼神也跟着游离起来。

    刚泛上的一丝同情便转瞬消失了,我不禁冷笑,男人,要的不过就是个风华绝代的*,她琴姬既想拿稳人的心,又有何要怜!

    三人送我回了寻欢楼,入了璎珞阁,我便让馨儿去置了酒菜,拾起酒杯,逐个斟满而后举杯道:“今日若不是公子三人,诗诗已入狼口,在此敬各位一杯……”语毕一饮而尽,那辛辣带着一肚子的苦水被搅碎了,和了酒一并咽下。

    我又凄婉一笑,望着坐着不动的三人道:“公子怎么不喝?哦,诗诗倒是忘了,我一介**,卑微下贱,怎么能以一敬三?自是应饮三杯才对……”语毕伸手又要去拿那酒壶。

    一只白皙的手敷在我的手上,轻轻将我的手推了回去,我抬起一双氤氲的眼睛望去,只见赵惜君轻轻一笑,道:“诗诗姑娘才情绝世,我们三人都自愧不如,又如何当你只是那普通的青楼女子?”语毕将桌上的酒壶拿起道:“那粉衣丫头,去取了三只大碗来,今日我们三人,要舍命陪君子,定是不醉不归!”

    烛火忽的一跳,他的眼睛在灯火中流光溢彩,我竟要沉了进去。

    四人呆了半晌,一齐笑了,我们举杯对烛火,把酒言欢。

    林子苏忽然问:“诗诗姑娘如此涵养,怎么会身陷青楼?”

    我抬头望他半晌,而后一声轻叹,像是道尽人间沧桑般的凄凉。“林公子,你可知一句流言叫‘长安城里柳门花’?”

    林子苏忽的一怔:“你说是那京都四大富之一的柳门,柳家?”

    我凄然:“正是,那你又知不知,这柳家其实不只有这柳灵儿一个小姐?”

    林子苏一脸惊色,我冲他笑了笑,又道:“柳家原本还有一位小姐,比这柳灵儿要更早出生,却因她出生之时,母亲难产而死,而那女儿被柳家侍妾藏于后室,道我是那不祥之物,我那荒唐可笑的柳老爷,竟然弃亲生女儿于不顾,放任他人残害。那女孩自幼便生活在昏暗的陋室之中,被逼着学琴棋书画,清歌曼舞,一有不顺便藤条加身,那女孩心里还道她那二娘原是要栽培我,心下竟许多感激,谁知,在她十二岁那年,她竟然将我送至寻欢楼,还道:‘我已经给你一身风情,也算对得起你那珠黄老母了。’”

    说到这里,我已是泣不成声。

    傅宇轩手紧紧握着,一双眼睛望在我身上,让我看了都是些许心疼,赵惜君忽而笑道:“罢了,何必再去寻那些伤心的过往?我们继续畅饮,将那些不快统统都咽下去……”

    酒酣之时,三人不知是谁问道:“诗诗姑娘如此才情,又是出淤泥而不染,怎的不见有人为你赎身?”

    我轻笑道:“这红尘中,寻欢楼不过是给爷们找乐子的,又有谁会真的寄情于一名青楼女子?”言罢,不禁苦笑两声,又将杯子举至唇边,见似乎有水在烛光里闪烁斑斓色彩,却只是空杯一只。

    三人不知沉默了多久,忽而有谁道:“那我去替诗诗姑娘赎了身来,诗诗相许于我可好?”

    红楼梦好,把春花来笑,苏合豆蔻,去了流年多少。举步艳冶,将孤身倦倚,明眸皓腕,望尽烟华已老。

    我循声望去,只见那边一片朦胧,我已看不清三人谁是谁,心里想着什么繁杂交错,理不出个头绪,嘴角不自觉上扬,我一如烟花般的笑了,道:“好……”

    烛火依旧闪烁不定,而我无形,不知醉在谁的肩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