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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之树—&md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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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花谢花飞飞满天,高台月色伴孤弦

    这是一个春天的傍晚。

    幽深的碧潭清澈见底,水中奇特的绿色植物像是许多棵手臂粗细的树,一枝压一枝。

    潭边围着红红白白的花树,随着风起,花瓣的细雨洒在近岸的水面上,风向略转,又被卷到中天“呼”地抛向那两个飞快变幻的人影。刀光剑影中忽然插进这样一道艳丽的风,原本就细弱的花瓣,被飞旋的刀风和剑气绞得粉碎。

    忽然之间,仿佛风停了。刀客和剑手的动作也凝滞了。

    日落时的光辉是带着淡金的橙色。于是刀客静默的脸被染成了橙金色。那把抵在他喉头的剑剑身狭长,映照出彩霞的光辉。

    “你赢了。”刀客冷冷地说。

    “你走吧。”剑手归剑还鞘,冲着对手微微一笑。他背光。头部和身体的轮廓都被镶了一道金边,显得他面色格外的沉郁,仿佛输了的人不是对手,而是他自己似的。

    又一阵风起,坐在花树旁的剑手垂下头,膝上缤纷的花瓣散发着馥郁的香气。他好像忽然生气了,立刻起身,把衣裳上沾的花瓣抖落,回转头,对着那个翡翠般的深潭叹了一口气。

    深碧玉色的水面上映照出一个耀眼的光环,那不是落日,落日已经沉入了西山。

    他惊异地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的天空。

    葛岭半山腰的这栋三层高的小红楼占尽了风水。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是临安这个伤心的行都最流行的一种建筑。第三层面湖的方向有个小平台,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西湖的晨昏晴雨。但是知情的人都知道,这个叫做“慕才阁”的地方是临安最风雅的妓院。

    这是一个春天的傍晚,从楼上的平台上,时常可以看到繁星若尘的春夜星空。但是今日的天气有些阴霾,到晚间也见不到多少星星,月亮出来了,却因被流云追逐,忽而明,忽而暗。

    高台之上,有一个白衣女子独自抚琴。她的琴声,并不像她的姿态那般优雅;时悲切,时高亢。

    楼下等候的客人皱起眉头:“明明在这里,为什么不肯见人?我可是花了大把的雪花银子。”

    立刻有鸨母上前陪笑:“老爷你多包涵,敬廉王已经下了聘,三天以后就要过门。现在谁还敢让她见客,总要给王爷一个面子不是?”

    客人声音顿时小了八度,嘀咕了一句:“不过是弹个琴唱个曲儿,又没沾

    着过什么便宜。这王爷,生生要坏了我们耳朵的惬意。”

    “月琴,你和上头说说,别弹得鬼哭狼嚎的,这里可是要做营生的地方。从良是好事,平白泻什么火!”鸨母招呼丫头说。

    那丫头应声上了楼梯,口中叫着小姐。

    台上已空空荡荡,只有一把瑶琴在月光下格外清冷。

    丫头急忙四顾,没有人。

    她惶然抬头,只及看到一抹极明亮的光束从月亮旁边隐没了。

    一.唐伤

    他先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然后感到头部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皱紧眉头,很花了一点力气才能睁开双眼。

    身前是一把瑶琴,琴身绘工精美。他身在高台,台下是半山松竹,一湖静水;头顶是一面黄橙橙的下弦月,怎么看都有几分妖异。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完全不认识这个地方。

    “小姐!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都快把我急疯了!”一个丫头从楼梯口冒出头来。她话音未落就已冲到他身边,在她身后,一个微胖的中年美妇小跑着跟上来:“啊哟我的娘娘呀,你要害死我啊!”两个女人一左一右立刻把他架了起来。他又惊又怒,更完全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她们口中的“小姐”他双臂一挣,想把这两个疯女人甩开,谁知身体软软的,完全不听使唤。不,这甚至不像他自己的身体。

    “小姐,先回房去歇着,喝杯热茶暖一暖,这会儿天凉了。”这是丫头说的。

    “反正你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问你句话都懒得应。算了吧,老娘也服侍不了你几天了。”这是中年妇人说的话。

    他任由这两个人把他拖到了二楼的一间挂着粉蓝色门帘的房间里,觉得心里好像揣了一个怪物,它在那里“嗵嗵”直跳,左右扭动,它热得烫人,又粘得没法脱手。他就是揣着这么一个怪物坐在了床前的檀香木椅上,不敢开口,不敢动弹。他的座椅正对着一面脸盘大小的黄铜镜。他无意中冲那镜子看了一眼,不好,那个怪物猛然扒开心口跳了出来——哈,那镜子里照出来的是一个女人,年纪很青,长得很秀气。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张脸。他实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噩梦。这一定是一个噩梦。

    他虽然这样对自己说,但这个地方有一种梦里没有的温暖,手边的热茶,床边的暖炉,梦应该是清冷的,冰凉的,如他这三年来一直拥有的那些梦境一样。

    “小姐,凤姨已经走啦。”

    他听到这声温软的话语惊得一跳。

    “你有什么可怕的?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么?”丫头轻轻牵住他的手。他又是一惊,右手像碰到了火焰似的猛然弹开。

    他这才注意到了这只属于自己的手:细长、温润,皮肤白皙得透出淡青色的血管。不,这不是我的手。他在心里狂喊。

    “你说过我像你的姐妹一样。现在你厌弃我这个卑贱的丫头了么?”丫头的两颊被染得绯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但那个声音让他觉得太可怕了:那样轻柔妩媚的声音——

    “姓邱的,你也不过是个歌妓,不见得就比我高贵!”那丫头的脸阴沉下来,她转身出去,关门声又闷又重,像是关掉了一段情份。

    “我”他很高兴终于得到了独处的时间。但是思考对他来说除了带来更多的混乱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处呢?

    “我是唐伤。”他对着镜子,看着镜中的花容月貌,听着柔细的女声,自己都无法信服这个人就是名震蜀中的剑客唐伤。

    刚才那个愤怒的丫头对他说,他是一个姓邱的妓女。仿佛倒是她的话比较可信。

    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他只记得在碧水潭边的一次比武,然后就是天空中的一道光不行,头疼得快炸开了。但是他一定要想起来。一定要想起来。

    之后的每一条线索都是以剧烈的头痛为代价换来的。他记起一个银白色的金属穹顶,一排排透明的水晶棺。他就躺在那样一个水晶棺里。然后,突然之间,他想起了镜中的这张面孔就是躺在他隔壁水晶棺里的那个女人。

    二.邱树

    邱树的第一个感觉是冷。

    她睁开眼的时候头还疼得发麻,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只有这冷,无法抗拒的寒冷,让她开始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地方。

    高大的山影似乎要像压到她的身上。这是山里。

    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山。西湖边那种淡墨山水似的秀丽山峦和这里的山相比便只能叫小土坡了。

    有水气。附近一定有水,阴冷的湿气在夜里轻而易举便能穿透衣裳,潜入皮肤,透入骨髓。

    她扭头就看到了那反射着星光的水面,但还不止。

    夜的静谧中,可以听见丰富的水声。身边是静止的潭。那声音里却有着溪流的潺潺、瀑布的隆隆、河湾的汩汩。这是一个水的王国。黑暗中的水声似乎会淹没时间、生命,一切的一切。

    但是她全然不认识这个地方。

    真香。一阵芬芳的雨洒在她的肩头。这样轻薄细嫩的花瓣呀。这是什么花?西湖上的桃花已经开得很盛;御苑内外的茶花和牡丹都那么浓艳;玉兰开得要早些,这些天也在不停地掉花瓣了;梨花则太小、太薄,被风一吹几乎就要碎了。不是,都不是。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花。这花儿也许只属于这个奇异的山谷。

    她试着站起来,双腿冻得发麻,她连忙扶住花树,才不至于摔倒。站起来的感觉异样,就好像,她突然之间长高了许多,有那么一点不稳当。她还听到清脆的金属撞击的声音,一低头,就看到腰间挂着一把长剑,她身子歪斜的时候,剑鞘和树边的岩石相撞,发出了那个声音。

    她一激灵,这次不是因为冷。

    她伸出手去,星光下,她看到宽大的手掌,修长的十指,指节略有些粗大。还有,掌心有硬硬的手茧。她练琴留下的茧子都在指端和指侧,而这一双手,不仅这两处地方、几乎所有能长手茧的部位都结了茧子。这样的一双手应该属于怎样的一个人?

    还有这把剑——剑鞘古朴,摸上去没有任何花纹,没有华而不实的剑穗。

    她在身上找寻,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

    她一拍胸口,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温软的前胸平坦而坚实。

    她几乎要哭出来,这是怎样的一个噩梦呀。

    她继续向下搜寻,在腰畔摸到另一个冰凉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是一管玉箫。箫长三尺,玉色纯净。这是唯一让她觉得安慰的发现。

    她已经知道自己是在发掘另一个人点滴。而自己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神魂出壳,竟附在了他的身上。

    这里的星星多么好,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蓝黑色宝石一样的天空,在那最深邃的地方都闪着幽暗的夺人心魄的光芒。在这里会觉得人那么渺小,人所知的天地多么有限,因此发生任何奇异的事情也都是可能的了。

    她觉得害怕,觉得无助,但心底深处又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也许是老天听到了她的祈愿,让她逃离原先的命运。这是获得新生的机会。

    三.唐伤

    无论如何,唐伤知道自己不能进王府。

    一入侯门深如海。对于原来的唐伤来说,飞檐走壁是多么简单的游戏,但对现在的“邱树”而言,就是逃出这个“慕才阁”都要反复计划。怎么逃,逃向哪里去,最重要的一点是,如何才能找回原先的自己?

    上苍啊,让他脱离这尴尬的噩梦吧。让他的神魂回到那个熟悉的肢体中去吧。他整夜都无法入眠,在柔软的纱帐里僵挺着身体。他不知道该如何同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体共处。虽然自己不是毫无经验的青皮小子,但和女人风流同自己变成女人之间有很大的距离,他无法逾越。

    他紧张得手都没处搁,好像无论放在哪里都会触碰到温热的女性身体。这个四肢无力的皮囊和他原本雄健有力的躯体相比就像是一滩软软的、融化的香脂,他几乎怀疑它能否站得起来。

    ——明天就说想置些胭脂香粉,或者,她弹琴,就说要卖些新琴谱。随便用什么借口,总之先到了城里,再想办法脱身。

    可为什么我居然会遇上这样的事!他恨得咬牙,但立刻发现自己是在用一种幽怨妇人的方式用右边的犬齿轻轻咬着下唇靠嘴角的部位——这个女性化的动作让他吓了一跳。

    如果“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落日解鞍芳草岸,

    花无人戴,酒无人劝,

    醉也无人管。

    她在落日河边吹箫,他漫声唱着歌子,遍野的黄花开得灿烂,两人的坐骑垂头在岸边饮水。记得那河中有嫣红的芦苇似的水生物,黑色的野鸭栖息在水中的沙洲,而远方的天空中浮着积雪的山头。

    右手不知何时已经从被子里伸出来,颤颤巍巍地伸向空中,但是抚摩不到那张向往的脸庞,又空虚地坠落在胸膛上。

    柔软而有弹性的触感让他整个身体都猛然一跳。也是在那一刹那,有一种感觉同时绽现。他甚至来不及捕捉到它的裙袂,它就像一抹流云般从手心飞快地滑脱了。

    该刹那他隐约察觉到另一只手的触感,温柔而稳定的手,一只男人的手。

    他终于忍不住叫出那个她的名字。他说救我,我快要发疯了。如果你还活着,来帮帮我吧。

    可是他知道自己惦记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于是他又喊着,林镜,你如地下有知,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一早月琴就来服侍他洗漱。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庆幸自己过往的风流史使他对女性的生活比较了解。倘使没见过世面,准保做得一团糟,让这里的人起了疑心,那白天就不一定出得去了。

    但熟悉归熟悉,面对着青铜镜梳头的时候,他还是一万个不自在。

    深红色玛瑙梳的细齿从光滑细密的发间穿过,在那一瞬间,在镜中那个梳头的女子漠然的面孔上,闪过一种奇怪的表情。它一闪即逝,像夏夜草丛间飘忽的萤火。

    那个表情,似乎是一种强自压抑的甜蜜,不想让人察觉却也不自觉地流露了。那个表情同时带给他一种幻觉,仿佛此刻有一个别的什么的人正站在他(她)身后,那人用十指代替玛瑙梳,轻轻蓖着他(她)的头发。他甚至可以感到“他”十指微弱的指压。而且,虽然没有面目,直觉告诉唐伤,那是一个“他”

    唐伤把心脏的一记狂跳吞了下去。这种时不时冒出来的怪异幻觉甚至比他此刻的现状更令他觉得恐怖。倘使原本令他发狂的是自己被换掉了身体,现在他隐约有一种预感:这个身体里还有着另一个人同时寄居。

    “你是谁?”他听到自己问出声来。

    月琴诧异的表情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想到昨夜这丫头说过的话,他又补上一句:“我的姐妹,还是我的对头?”

    他依然不习惯这个声音,因此情不自禁地捎带了一声短叹。

    “我我昨天说的话,你不要计较才好。”月琴红了脸,垂头说。

    他顺势提出一会儿要出门。月琴有些为难:“王爷吩咐过,让小姐这几天不要再抛头露面了。我若是陪你出门,凤姨回头要怪罪的。”

    “那我一人出去,有过错我一人承担。”

    “那怎么可以。月琴大约还在为昨天的话心虚,因此很快让步“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你是贵人了,即算凤姨现在也不敢开罪你。”

    唐伤笑得非常勉强。他想,从箱子里搜出的金银首饰很有一点份量,待会儿若被这丫头发现了一定会起疑。藏着一包东西慢移莲步还要走得优雅,这对于他是太大的考验。

    “小姐,前面就是天街了,先去哪家铺子?是”月琴掀开轿帘向外头张望了一下,回头问唐伤。

    “就停在街口,你让我随便走走。”唐伤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主意:他多年前来临安时走过一趟天街,可是从哪里方便脱身呢?

    月琴回应的表情带着迟疑,但也许是因为昨夜那很不明智的发泄让她心底发虚,她终于还是没有提出异议。

    天街纵贯府城,长一万三千五百尺,青石铺地。街中为御道,御道两边为河渠,岸边桃花灿烂,杨柳依依。河渠之外是市民来往的走廊。御街两边店铺林立,是南宋时期,中国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唐伤站在御道北口,西侧的走廊上,面对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甩开大步向前走去。但窄窄的裙衫束缚了他的脚步,几乎把他绊倒在地。

    “小姐——”月琴奔上来扶他。他一手在石板地上支了一下,印得一手的冰凉,另一只手忙不迭地掖紧怀中的小包裹——掉了它可就什么都完了。

    “别跟得那么紧。看到你这张脸我就不痛快。”他吐出这句深思熟虑的借口,并满意地看到它立时在两人之间拉出一条无形然而宽广的鸿沟。

    月琴拉下脸不说话,嘴却很倔强地嘟起来,像一种北方的面食。

    唐伤转身向前疾走——当然只敢用小碎步,少顷回望,见月琴仍垂头远远地跟着。他停,她住;他走,她迎;但总差上那么两三丈的距离。

    这两三丈的距离,是理亏,是赌气,还是骨气?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没能给这个丫头带来半点的好处。只一下没留神,她就再也找不到她的小姐——准确地说,是临安城里芳名远播的歌妓邱树的旧躯壳。

    四.邱树

    邱树面临选择。

    她守着天光一层一层在波影中明亮起来,湖面的星光散了,霞光渐浓,花树上落下冰凉的晨露,帮助她更快冷静下来。

    我这是离了魂了,她想,但若永远如此,也许倒也是一条出路。只怕哪一天忽然还魂,变回侯门深处的一名侍妾,却又如何是好?

    不远处有种奇怪的声音,听来莫名的亲切,她逐渐从麻木的思考中醒转,循声找去,只见山边岩石下,系着一匹高大肥壮的白马。那声音便是它一早醒转后“呼噜呼噜”地抖脑袋时发出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牲口身上散发着活物才有的热气,以及略带腌膻的气息。“这也是我的?”她试探的手刚搭上它温热的身体,白马圆而大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狐疑,仿佛知道主人的魂魄已经被换去。它的身体猛然一抖,把她吓得退后一步。但随后的行为出乎她自己的估计“她”的右手非常随意、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马臀上拍了一记,口里同时发出“吁——”的一声。而右手拍上马臀的刹那,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从身体里流过,好像这个动作她以前曾经做过无数次。

    白马的双耳陡然支棱了一下,仿佛也吃了一惊,然后顺服地低下头来,带着亲昵地摇摇尾巴。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清晰的掌纹无法告诉她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刚才的一瞬间里,白马和她的身体仿佛交换了一种隐秘的信息,它是在向谁摇尾巴?不是我,她想,它原已发现主人的原神被偷梁换柱,那么,它到底又是对谁,低下了头?

    她的身体筛糠般地颤抖起来,她隐约感到,在诡异的未来道路上,还潜伏着更多更大的危险,也许是比灵魂出壳、附在一个男人身上更加险恶的可能。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流下来。

    “你是谁?”她颤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荡漾开去,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个低沉的男声让她吓了一跳。

    “你是谁是谁是谁是谁”群山把她的声音一遍遍传咏,声波一次次跌宕之后,终于消失在神秘的虚空。

    她站在原地,身体僵直,垂头时看见了脚上的黑色长靴,一身白色劲装,旁人眼中大略不坏。她移身到水边,向水中看时还悬着心,绿色的水镜中映出的人影身长玉立,面孔线条刚毅,略显瘦削,后脑的男髻上扎着白巾。她蹲下身,贴近那影子,与它面对面,那双深黑色的眼睛让她有点着迷。眸子深处透着一股天生的寥落,还有一点别的什么,摄住了她的心神,她再靠近想看明白的时候,额角的碎发碰上了平静的水面、搅碎了镜子,她才陡然惊觉。

    她并没有站起身,而是若有所思地在那一片曾经找出另一个灵魂的水泊中浸下双手,清寒的水的触感从手掌中传来——这是她的手了,她捧起一掬清澈的水,把脸埋了进去。脸部皮肤骤然受冷的轻微刺痛让她这才觉得——这是她的脸了。一切的感觉都是新鲜的,但她是否从此就能做一个新鲜的人呢?

    她一步步走回白马身旁,每一步都是一点尝试、一点了解。这个新的身体,是否从此就属于她了呢?借着这个身体,她又应该做些什么?

    她探出双臂,这臂膀长而有力,她解下马鞍上挂着的一个包裹,坐回树下,慢慢解开包口的结,呼吸却又不自觉地加重了,也许她就要揭开“他”的身世之谜。

    包里的物事并不繁杂,让她有些失望,但又有几分欢喜:几块沉甸甸的银锭,每枚大约二十两,一些细小的碎银,还有一只已经开口的信封,信封上写着一个她熟知的临安府著名钱行的字号,里面装着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至少她日后不必挨穷。

    还有一块手帕,包裹着干肉和面饼。稍加翻动,就看到白绢男帕上纹着一个“唐”字。那么此人姓唐?她忽然醒觉,取下腰间玉箫,细细寻找,果然在箫尾也找到一个细细的小字,刻的却是一个“伤”

    “难道我叫唐伤?”她扬声问出这一句,突然觉得整桩事情太过离奇,放声笑出声来。这笑声也是新鲜的,是自己习惯的口气,但是以男声发出就格外别扭。看来一切都有待学习,要从头做起,当一个男人,真是谈何容易。

    这时节身边白马忽然仰头,身体一颤。她回头一看,正见它后腿间抬起一个长长的器物,顿时汤水淋漓,簌簌有声,一股热气伴着膻气蒸腾而起。她急转回身,心头鼓撞,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需要从头学起的还有更为艰难的细节,比如如何解决内急的问题。

    她面红耳赤地走远几步,不停地干咳。咳声渐渐变成呜咽。

    虽然脱出牢笼,得获自由,但是她最想去的地方,也许反而离她更远。

    那年秋季,西湖水色日益深滟的时节,她独立在红楼向湖的平台上,望着林荫道上那匹高大的枣红马渐行渐远,马上的人频频回首,秋风中黄叶纷飞。他要去的地方,她原本无法企及,遥远的大漠以西,天山以北,生命般茂盛的草原,只能在梦中出现。

    我要去找他,她对自己说。——可是找到他又能怎样?他永远不会认得你。

    何不从头做男人,和他一起放马天山下?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岂不是这样臆想过:宁可是个男人,可以和他为兄弟;也好过困在这歌舞烟华的妩媚风尘,做一个妓女。

    可是,又可是,即使历尽艰险,真的能够找到那片梦中的草原和向往的骑手,如果有一天忽然回魂,岂不是加倍的痛苦?

    “这样吧,”她听到一个声音说“我先找到‘她’,然后带‘她’一起走。”她惊讶了一下,那是这个“唐伤”的声音,她还不能习惯。

    但远在临安的“邱树”等她赶到,也许已经嫁入侯门,即使“唐伤”是个身负奇技的剑客,指挥这个身体的元神却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哪里有救人的本事。

    我该怎么办?

    山谷的晨雾在鸟鸣中消散,风带着花瓣的香气流过她的面孔,夜中巍峨的黑影一夜间幻化为葱茏的山峦,环抱着整个草色青青的谷地。那一面镜子般的深潭反射着天光,让山谷显得格外明亮。这片奇异而瑰丽的土地,让她的心情振奋起来,相信自己的命运一定会通向更好的路径。

    “老天啊,告诉我该往哪里去,是否从此以后,不用再变回那个可怜的女人?”

    五.唐伤

    昏暗的车厢,辘辘的车轮,还有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温暖而又略带潮闷的气息。

    那两点星火般闪亮的是一双眼睛,正望着他若有所思。

    唐伤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你说你叫邱树?”那双眼睛的主人忽然发话。

    “是。”

    “你真的是唐伤的朋友?”

    “是。”

    “半年前你们一起游金陵的时候见过我。他当时虽然没有上前招呼,但曾对你提起我的身份?”

    “是。”

    “你今日有难,要去投靠唐伤?”

    “是。”

    “刚才在银器店里那么伶牙俐齿,这会儿怎么只得一个是字?”

    唐伤张了张嘴,又按下无措的话头。方才在店里看到孟纤华时,他真觉得是上天垂怜,要助他脱险,灵机一动,编出了这样的说辞。那时情急口快,现在和旧友的妻房同处一车,身份却全然颠倒,忽然觉得连应声都是困难的。

    “我若真不信你,不会让你上车。但事关朋友,马虎不得。我倒不怕你加害于我”

    “谁敢加害骆夫人?骆先生怪罪下来怎么担当得起!”唐伤听着自己发出的袅袅女音在这稍带腥潮和熏香气味的黑暗空间中像气息一般悠悠地散发出去,身体居然也随着这声音生出一份懒洋洋的倦怠。

    对方哼了一声,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唐伤眉头舒展开来,心知这算过了第二关了。紧张感一退,就连车轮滚动时的单调声音仿佛也有了舒缓的韵律感。在这个相对私密的空间中,同朋友的妻子靠得如此之近,他的头脑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自己是应该觉得尴尬的。头脑意识到身边是一个异性的身体,理应感到一定的紧张,但是身体对另一具身体没有相对异性的兴奋与刺激,倒是从她略带酸苦的体息中感觉到:那个身体已经受孕。

    车帘偶尔被风挣开,送进来的日光在孟纤华略带浮肿的手背上一晃一晃地亮着。他忽然很想摸一下这双浮肿的手,不是男人充满欲望的那种抚摩,而是很单纯地感受一下生命的温暖,未来母亲的温暖。

    他听到孟纤华轻轻叹了口气:“男人啊”他一激灵。

    她意犹未尽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又绕了开去。

    唐伤胸中扑通一下,噎得难受,他猜到了她的意思。她是想到林镜了。

    男人啊,是那样薄情寡义的动物。她一定是这样想的吧。唐伤在喉咙里呜了一声。

    ——可是林镜已经不在了。就算我多么希望再见到她,她也不可能回来了。

    “你和唐伤有多久了?”孟纤华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

    “两年。”唐伤多少要维护几分自己的名誉。林镜在武林大会的擂台上被他误伤,拖着重伤不治的残躯失踪,则是三年前的事了。

    孟纤华眯起来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亮。

    亏那小子还一直装痴情——她心里一定这么想,但当着“邱树”的面却不好出口,于是又叹了一声:“男人啊—”

    也许是因为猜到了她的意味却又无法洗刷自己。唐伤陡然火起,心道你一个女侠怀了身孕就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多管闲事,还这么一叹二叹的,我看女人才是可叹。为何要穿装着木底的鞋子、为何要绑这么闷气的胸衣,为何不能舒舒坦坦地扬声说话、为何四肢柔软无力、却又多生出各种奇怪的感觉功能,对什么都会有莫明其妙的敏感?我才想叹气,女人啊,女人,我能不能不要做女人!

    本来是一片火气冲天,忽然却鼻子发酸,眼眶温热,唐伤惊诧之间,两眼一眨,滚出一颗带热气的眼泪来——我的天,这么容易就下来了。他可真是傻了眼。

    一阵春风忽然把车帘吹得老高,西湖三月的清新气息扑涌而入,带着雪花般翻飞的柳絮。那气息中可以闻到湖边蓬勃的花木在生长;苏堤桃花夹岸,白堤柳浪翻春。空中隐约是御苑莺啼娇俏,带得百鸟合鸣。

    窗外正是他和林镜心意相许的西泠。桥两岸,孤山颜色映着葛岭风姿,隐约还可望见邱树学艺、卖笑多少年的红楼。他的整个身体都因为即将离别这个地方感到阵阵的抽紧。泪水不停地溢出眼眶,仿佛永远无法休止,自己的悲伤和这个身体的悲伤纠缠不解,而唐伤就在这悲伤中沉溺下去,感到这个柔软、芬芳而美丽的女体已经成了自己永远无法摆脱一个陷阱。

    六.邱树

    邱树出山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疤面女。也许用出山这个词并不合适,因为蜀地山峦层叠,往往是出了这山又进了那山。总之,她刚刚骑马走上官道的时候,就见到了一个装扮古怪的女人在一块路边的大石上立马远眺。

    邱树对所处的环境一无所知,见到有人就像见到了救星,连忙催马上前——谢天谢地,她曾经陪王公贵族在御马场骑过马。虽然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但总比未出闺阁的小姐要强。

    套着一身异族灰袍的女人正在眺望远方,她的目光似乎要穿过眼前层层叠翠的山峦和玉带般的河流谷地,望到更加高远的去处。早晨的阳光穿过山崖上的树木与枝叶印在她灰色的衣袍上,那景象让邱树无端地一阵迷乱。

    随后她告诉自己说,这一定是因为还不适应用别人的眼睛来看一个原本与自己同性别,现在却须同异性对待的女人。

    灰袍女子听见马蹄声就别转头来,她的眼睛明亮清澈,但镶嵌着这双眼睛的,却是一张又黄又粗、疤痕累累的面孔。

    “啊——疤面女。”邱树脱口而出,又立刻充满歉意地用手捂住嘴巴。这个动作是有几分女人气的。

    见到邱树的刹那,灰袍女子的目光停滞了片刻,开合的口唇吐出了一个名字。但那细微而轻柔的音节似乎被那一声突兀的“疤面女”惊吓住了,无声无息地化入了空气中。

    邱树催马上前:“请问这位大姐,此路通向何处?”

    “问我?”疤面女一挑眉“你向我问路?”

    她眉头那一挑似乎在邱树心里勾了一下,感觉好不古怪。

    “是”邱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但应声的口气越来越虚。

    “一直往下走,离白帝城大约还有半月马程。我的西域马不善走山路,你那川马大约十日就能到紫阳1。”

    “那我现在蜀地?”

    “你”疤面女狐疑起来“你怎会?”

    “如何?”邱树忽然想到,对方也许认识这个躯壳的本尊。倘使唐伤是蜀人,在蜀中向熟人如此问路,一定会惹人惊疑。但疤面女若真是旧识,又为何不与唐伤相认?

    疤面女不再应声,顾自拍马上路。邱树跟随而上。原本不知所措的她此刻认定,只要跟着疤面女,就一定能走出深山。也许是对方的丑陋,反而让邱树生出一份安全感,仿佛丑女是一定不会害人的。

    山道上冷冷清清,只听得两马八蹄声声清脆。在山中行了半日,疤面女居然一声不吭。邱树的川马走山路的脚程快些,偶尔超到了疤面女的前头,就主动停下来等上片刻,而她每次见到邱树也见怪不怪,只管继续赶路。两人使这样前前后后地同行了大半日。一直无话,邱树肚饿时找出干粮来吃,原本打算招呼疤面女同用,但刚打开手帕飘出味儿去,疤面女便也从鞍上的挂囊里取出馕来,一声不吭地吃了。

    傍晚时分,他们才见到路边有一家破烂的小客栈,疤面女一夹马腹,顿时比邱树多冲出几丈远,先行下马住店。待邱树赶到时,客栈老板抱歉地告知,刚刚客满,实在要住,就只有柴草房了。

    邱树望着伙计帮她在柴房里铺上临时的铺盖,鼻子里蹿进一阵阵畜牲的膻气,让她越来越局促。所谓柴草房,和马圈只有一栏之隔,连隔门都没有。昨夜虽在室外过夜,却是仙境般的地方,也胜过眼前的马圈。

    山里的夜晚冻人。邱树蜷缩着身体哆嗦个不停——我以后要怎么办,该去哪里?蜀地距离临安千里迢迢,一路风险重重,我还是顾自去西域吧,管那唐伤是死是活。

    可是想到自己的旧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占领,心里又是一万个不乐意。——那个身体,是“他”喜欢的身体,我无法置之不理——一但又想到眼下这个身体,想到自己进驻这个躯壳以来种种奇怪的感觉,她不寒而慄——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唐伤,一定要,不管是否能回去,我必须要找到我原来的身体。

    咿呀一声,柴扉半开,月光流泻而入。门外站着那个与她同行了大半日的女人。她背光,一片阴暗中她的目光如两点哀伤的烛火静默地燃烧着。

    邱树忽然觉得,这种情形似曾相识。何时?何处?

    “还住得惯吗?”那月光一样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托赖,还过得去。”邱树挺起腰。

    “去我那里吧。”

    “好,”字几乎出口,又生生被邱树咽了回去。她猛醒自己现在的身份是男人,为何疤面女会邀“他”同房?

    “草原上的人不怕牲口的味道。住这里我比你习惯。”疤面女说着,放下了背上的包裹。她还真的背来了行囊,要和邱树交换房间?

    邱树惊疑之间也有感激,但事有奇巧,她不敢冒失,虽然疤面女放下包裹坐了下来,邱树依然没有起身换房的意思。为了不使自己的拒绝过于生硬,她决定先扯几句闲话。

    “你家乡的草原在那里?”

    “大漠以西,天山以北。”

    邱树一震。

    “但那不是我的家乡。那只是我的来处。”疤面女垂下眼帘“你还不走吗?”

    “我我听说,那片草原水草丰美,是美丽的天鹅之乡。”邱树的话音开始颤抖“有一族世代相传的蒙古人以行医为生,叫做”

    “武林中人听说过宝力格也不为怪,他一家本来就是四大神医世家之一。其实,这次我来中原,就是为他采办一些药材。”

    “你认识宝力格?”邱树几乎是扑到疤面女的身边,急切得几乎想攀住她的脖子。

    “我的命是他捡回来的,他是我的恩人。”疤面女别过脸来望着邱树的眼睛:“你怎么了?”她略开的领口里露出一抹与面部皮肤迥然不同的玉色肌理,被灰色衣袍包裹起来的身体从这个领口里透出所有酝酿的气息。这气息像迷香似的,让邱树动弹不得。

    ——风在高天上抹开流云。她的琴弦在指下流出琴音,早春的葛岭一山呼之欲出的浓绿。马道上那个驻足倾听的过客又惊又喜的表情。

    无论邱树的头脑多想紧紧抓住那段回忆,但全身涌动的热潮却不听使唤,把她向另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拖曳过去。待她明白过来时,发现自己正把脸埋进疤面女的领口,嘴唇紧贴着柔滑细腻的肌肤。

    邱树惊骇万状的表情被疤面女看得清清楚楚。

    疤面女一把推开惊呆的邱树,夺门而出。青灰色的背影化入月光之外的阴影。

    望着她离去,望着她的身影消失,邱树忽然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痛。仿佛有一只手在搅动她的五脏六腑。最痛的,是头部。她合上眼,脑海中闪过霹雳般的强光。橙黄的下弦月边上露出的奇怪光圈。然后是金属建筑物的内部,闪闪的穹顶,水晶棺上系着链子,不,其实是连着各种管子

    “不!不!”她听到自己骇异的尖叫。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我不能再见到那个丑女人,我一见她就浑身古怪。我不要这样,我不想做出那种奇怪的举动。不,我不想真的变成男人啊!

    可是邱树的脚步为什么又迟疑了?她出门时一再回顾方才疤面女没有拿走的包袱。

    那是诱惑的宝箱,盛着毒蛇般可怕的未知,但也许是甘美的希望。

    她多望了几眼,便再也挪不开步子。

    那个包袱,在她看来,像是包裹着她向往、渴盼的整个草原。打开它!打开它!她不停地诱惑自己。宝力格,宝力格就在那里。他就在那里。

    七.唐伤

    建康府2是唐伤的伤心地。

    他就是在这里,永远失去了林镜。

    车轮声逐渐响入他的梦境,他这才惊觉马车已到了建康城外。身体还陷在梦中的倦怠里一时无法拔离。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啊!

    他梦见自己正在林镜身边小睡,枕着她乌黑柔细的头发,习惯地深吸了一口气,以为会闻到那熟悉的体息。可是,本以为今生都决不该忘却的那种气息却忽然虚无缥缈起来,他努力地嗅啊嗅,从虚无中一丝丝实在起来的却是混合药草味和雄性动物气味的一股体息。

    ——那是一个男人的气息!

    他醒时冷汗湿透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背上。他(她)起伏的胸脯,潮红的面颊,倒引得孟纤华一阵不安:“你不是病了吧?”她探手到唐伤额头一印“还好,不过为何出汗?”她一边说,一边支起车帘透气。“看不出你这么能睡,昨晚在客栈里歇得不好吗?”

    唐伤摇头。其实近十天来,他没有一夜能睡好。这个女性的身体与他男性的元神至今未能和谐共处。偶尔睡着,总被一个又一个怪梦侵袭。梦里总有各种嘴脸的嫖客,他在重重叠叠的肉体中挣扎,同时却似在渴盼着某种具体的存在。他,不,梦中的她是那样绝望而热切地渴盼着,那一张张狰狞虚伪的面孔背后的另一张面孔,那一重重无耻的躯体之后的另一个身体。

    她向天空的方向伸出双手,从重叠的噩梦中寻求救助,那时候林镜已被完全遗忘,而救星从未出现,只有一声苍凉而悠远的弦乐,让她痛苦的神经顿时舒展。醒来时,永远是一身冷汗,眼泪不知何时沾湿了枕巾。

    这些梦境除了让唐伤感到强烈的不安与迷失,也让他亲身体会了另外一个人的痛苦。他原以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却也承认现在这个身体的旧主同样很不走运,多少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不知住在我身体里的她现在如何?——不对,也许住在我身体里的是另一个人——这样一想,他顿时惊惶起来——可即便和他交换了灵魂的真的是邱树,谁又能保证他找到邱树之后还能回到原来的身体呢?——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啊。

    南宋的建康府与前朝相比要寥落许多,建炎四年,金兵的一把大火让城内一片荒凉。如今已是绍兴十五年3,建康城略复旧观,而“金陵公子”骆秋的府邸是城中数得上的宅子。

    马车粼粼驶入骆府,主人骆秋一早在门前迎候爱妻,但见车帘一掀,略微发福的夫人之后,又跟下来一个婀娜的女子,不由瞠目结舌。“这这”“这位姑娘是唐伤的朋友,遇上了麻烦,我便顺路捎她过来。”

    “哦这,原来如此。”骆秋回过神来,一边迎夫人入大堂,同时吩咐管家安排客人歇息。

    孟纤华一进内堂便轻声说:“这女子有些古怪,但若不帮她,怕误了朋友。你先飞鸽传书给唐伤,问明这女子的身份。若真是他的朋友,这关山万里迢迢,一个女人走路太不安全。还是让唐伤来接她才是正理。”

    骆秋连连点头:“是,是。夫人想得周到。一路上身体可好?你是双身子的人,以后尽量不要再跑远路。免我担心。”

    “我省得。”孟纤华轻叹一声“倦了。我先歇息一下。”骆秋应声出门,左右四顾,穿入了安排客人居住的别院。

    唐伤正站在院中发呆。他原本很害怕再到金陵。再到这个熟悉的院落里来。这三年间他也曾来过一趟,当时那种潮湿、粘腻、从周身每一个毛孔往里钻的哀伤与思念,今日已不复有。痛苦怀念,都锐利而明晰,然而却不如上次那样如蛆附骨,无孔不入。

    院里的玉兰已经开残,桃花却刚刚绽放。唐伤也因为心情的改变而略感振奋。这时他看到了表情古怪的骆秋正向自己走来。

    “你这是干什么!”骆秋压低声音抱怨“居然找到我家里来了?”

    唐伤没有想到与旧友的第一次交谈会这样开场。他尚未反应过来,傻傻地张大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种表情倒又像是本人了。

    “亏你想得出这种借口,唐伤,唐伤是什么人?他这几年早就不是男人了,你拿他做借口”骆秋急切的面孔让唐伤顿感陌生。他明白了,骆秋一定光顾过葛岭的小红楼。而那句“不是男人”的话也惹恼了他,让他禁不住想打击一下这个自以为是的老朋友。

    “你以为我来找你?”

    “难道不是?”

    唐伤一声轻笑“骆爷消息太不灵通,邱树早被许给敬廉王,入府之日是七天前,我逃出来就是为了找唐唐公子。”望着骆秋诧异的面孔,又轻轻添上一句“你不会不帮我们吧?他可是你的好兄弟啊。”

    骆秋紧张的表情松弛下来“那就好不,当然我会帮你,不过唐伤这小子,我还真以为他是个痴情种呢,没想到”他自言自语地摇着头踱步出了别院。唐伤听着这些评论,五味杂陈。“没想到的是我吧,瞧你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那日天似乎黑得特别早,静谧的夜空,天空蓝汪汪的,浮着点点星光。唐伤在这样的星空下感叹不可思议的命运,也思念起遥远星空下的另一个自己。

    八.邱树

    邱树跟随着疤面女同行了近半月。虽然第一次住店有过那样的尴尬,但在次日清晨疤面女来取行李起程的时候,她立即跟随而去。

    疤面女依然是那样沉静,从来不问原因。

    邱树驱马同行时,常忍不住将目光投向疤面女的行囊。那里藏着银钱、方剂和图谱,而真正让她挂念的是一幅潦草粗略的地图。虽然没有注明地址,她一看到的时候就明白那是临安城的略图。图上蓝色是西湖,绿色是湖畔的山峦,而那一点胭脂红,让她触目惊心的胭脂红,就是“慕才阁”所在的位置。

    “这个女人从宝力格身边来,却带着这样一张地图,难道说,是宝力格让她去临安找我?”——此念一生,邱树便决定要跟着疤面女,半月的川山走马让她的精神倍感疲倦,而身体却似毫无反应,好像这样的长途跋涉也只是家常便饭而已。

    这日两骑一前一后进入了一处锦旗飘扬、楼台层次的繁华市镇,两人的衣着、外貌全不匹配,进城时引来不少路人诧异的目光。

    疤面女在一栋三层红色酒楼前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前来的店伙计。

    “紫阳楼——”邱树仰头读出酒楼的匾额。

    “唐爷,里面请,两位吗?”小二向着邱树问。邱树撇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疤面女:“两位。”

    “三楼临江的桌子,”疤面女冷冷道“清蒸石鱼一尾,酱切牛肉两斤。温一壶花雕。”

    “好咧——唐爷?”

    邱树略带局促地点点头:“这样就好了。”心下嘀咕,怎么连这里的小二都认识唐伤?而疤面女为何对这里如此熟悉呢?

    坐在临江的位子上正好俯视一江春水滚滚东流。

    这里便是三国时刘备托孤的白帝城,坐落在长江北岸、瞿塘峡口、滟滪堆上、草堂河畔,青葱苍郁坠翡滴翠的白帝山上。从这里过三峡下长江非常便捷,唐人李白便有“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之说。

    此刻疤面女的目光沉郁下来,望着江流神思恍惚。

    “嗳”邱树招呼了一半忽然也沉默了。这遥远的江涛声和江岸特有的潮湿气息从打开的窗口扑面而来,疤面女侧脸的轮廓放在这个窗边,仿佛是何时曾经见过的一幅画。

    “唐爷,久等了。”店伙送上热气腾腾的酒菜。

    疤面女闻香回头,她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气。斟上一小杯花雕,抿了一小口。喝黄酒也是邱树的本行,她原本最讨厌接客时陪酒,而此刻这散发着香气的酒壶,仿佛冒着过去岁月记忆的气息,让她觉得亲切起来,于是也斟上一杯,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浆在舌间化开,化作一股暖流往下淌,但临安的脂粉岁月在这暖洋洋的回味中不期然地遥远起来。

    疤面女喝得很慢,每次总是抿上一小口就回味良久。邱树禁不住问:“你”“这是久违的江南的味道。”疤面女眼眶居然湿润了“你老看我干什么,吃鱼吧,你不是最喜欢这里的清蒸鱼吗?”

    “我什么时候最喜欢”邱树话到一半想起了自己的混合身份,而疤面女也被愣了一下,不知是后悔自己说漏嘴,还是对邱树的问话感到惊诧。

    正当此际,忽听两声吆喝:“唐伤,你还我大哥命来!”说时迟那时快,一黑一蓝两个劲装汉子冲到邱树桌前“当当”两声双刀出鞘,向邱树头顶劈下。

    邱树魂飞魄散,眼见刀到眼前,身子一缩,滑到桌下,那双刀硬生生劈上桌板,溅得盘盏四散,碎落了一地。

    疤面女喝道:“唐伤,还不出剑?!”

    “我不认识他们!”邱树一急语气中便露出女人腔调,躲过这两刀全凭身体的即时反应,并非依靠头脑支配。她从没见过这阵仗,不知如何是好。

    “我大哥川江怪侠史云峰两年前就死在你手上!”左边穿蓝衣的汉子踢翻桌子,对着滑坐在桌下的唐伤又是一刀。

    “唐伤还不出手!”疤面女厉喝。

    “我我”邱树一个翻身避开刀口,这一次又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可黑衣汉子也已扑到,刀风刮上了邱树面颊,她身体一抽肩膀自然内缩,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左肩皮开肉绽,刀下处,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邱树一生中从未感受过这样剧烈的身体痛楚——“死了”她心里这样想着,但居然并未昏厥过去。

    “唐伤”的反应让两个刀客吃惊,一击得中似乎也在意料之外。黑衣人正发愣间,蓝衣人忽然意识到这正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向着邱树兜头一刀。

    忽听“哐啷”一声,蓝衣人手中的大刀已被崩成两半,一把短剑正指着他的眉心:“乘人之危算什么好汉。”疤面女眼中射出令人心寒的利光“唐公子这几日身染寒疾,不然怎会被你等鼠辈欺上头来。识趣的快给我滚!”

    黑衣人刚有异动,疤面女手腕一抖,只听当当两声,黑衣人手中带血的长刀只剩下刀吧,刀刃已被齐齐削落。

    两人表情如同见鬼,面面相觑,弃刀而走。邱树本已溅了一脸的血,她透过粘着血浆的双眼瞅了个大概,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但肩头的剧痛终于令她呻吟出声。她看到疤面女矮身查看自己的伤势,嘴角因为过度的关切而紧张得微微抽搐。

    九.唐伤

    唐伤入骆府三天后就遇到了尴尬事。

    先是莫明的烦躁不安,小腹隐痛,面色发黄,鼻翼两边还冒出了小疙瘩。那日府里丫鬟来服侍的时候,捂住嘴窃笑“姑娘你是否不方便了?后裙都见了颜色了。”

    唐伤只觉头嗡地一声响,一股热气直冲上脸,无须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面红耳赤——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回事!

    那丫鬟倒也体谅,止住笑说“如果姑娘不嫌弃,我找些替换的衣物来,那日姑娘来时随身没有多少物件,只怕未曾备下吧?”

    唐伤已别扭得说不出话来,只会连连点头。

    丫鬟刚出门,唐伤扑到门边拉上门栓,十万火急地褪下衣裙,果然看到后裙已污了一片。

    那一片猩红,带着温热,带着他并不熟识的血腥气味,在他昏沉的眼底无限扩大,忽然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一股热流从小腹涌动,仿佛有什么滑溜的物体从双腿间流出,似一条细小的鱼游出山涧“答”地一声,滴落在地上。

    他用血污的衣裙盖住这个女性的身体,蹲在那里,无助地抽泣起来。

    月事的那五、六日,是一个雌性动物的身体为着受孕和生产所做的准备——每月一度,清扫、重修那个准备萌生生命的房间。几十年间月月不断的痛苦将女性的身体琢磨成一件生产的工具。在之后那几天月事中,唐伤感觉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恍惚不安,不知道如何应对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如何继续生活的女人。当他想到如果不能回魂,每月都要经历同样的折磨,简直快要发疯了。

    幸而,压住小腹的那一团钝痛日渐化开,从身体里流出的红色的溪流慢慢枯竭,但经此一役,体内全部的女性官能仿佛都被唤醒,如春天的杨柳蓬勃地绽放枝芽。血管里仿佛涌动着柔和而有力的脉动,声声地冲击着他的四肢、心脏和那育子的温床。这个更醒的女性身体变得生机勃勃,更令他的精神力量相形见弱,而他游离的灵魂似乎可以感到一种全新的欲望,一种女性的,生命欲望。

    “我是唐伤。我是唐伤。”他无人时总是这样喃喃自语,仿佛不多加提醒,所有的记忆就会被洗涤干净“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尝试要训练这个身体,让它掌握一些基本的武功诀窍,来应对千里赴川的途中可能出现的危险,同时用所学内功中的阳刚和凌厉来压制这个身体里旺盛的阴气。当然要和自己原先那苦练二十余年的体魄相比,这个身体是过于羸弱了,而更难以捉摸的,是这种羸弱背后隐藏的柔韧、缠绵而又执着的、女性的身体意识。居住在头颅内的是中原最出色的剑客的灵魂,难道他竟支配不了一个普通女子?

    但他的恢复训练没过几日就被打断了。

    “邱姑娘,邱姑娘,”孟纤华虽然已经怀胎四月,走路仍快得带着风声“好消息,你马上可以动身了。”

    唐伤惊疑地转过身,却见孟纤华的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白色劲装的女子,那女子眼神凌厉,让原本秀丽的容貌陡生出几分煞气。

    唐云!

    他的惊喜立刻被现实击破。只听唐云冷冷问:“就是她要找我师兄?”糟了——他立刻想到唐云生性好妒,早年还曾经毒杀过一个和他交好的歌女,倘若自己以“邱树”的身份落进她的手里,只怕凶多吉少。

    “邱姑娘,这位唐云姑娘是唐伤同门且同宗的亲友,正好路过这里,你就随她一同去蜀中找唐伤如何?”

    千万要不得!——唐伤大急,但却不能说出理由,一时脑海中绕了无数个念头:如果不随唐云同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找到邱树。建康府与临安府相隔不远,万一拖延下去,敬廉王的人找到她的行踪,到时候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但若随唐云去,或许半路上就先遭了她的毒手。“我我”

    “你支吾什么,怕我委屈了你?姑娘我还不伺候了呢!”唐云顿时翻了脸“瞧那鬼祟的样子,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唐姑娘”孟纤华夹在中间很是尴尬。

    唐伤知道自己对于骆秋和孟纤华夫妇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巴不得可以早日交托出去,再想到长留此地可能生变,于是他一咬牙说:“好,那我就随你走,何时动身?”

    唐云绕有兴趣地打量了“她”一眼:“明日一早。”

    十.邱树

    江上的日子如同一个遥远而甜美的梦境。

    在这个梦里邱树已经习惯将那双臂膀做自己的枕头,他们在船里,船在江水中震荡,船上的人就如同躺在摇篮里一样。江涛声是邱树的催眠曲,而每当她微微将眼帘撑开一线,就会望见那个曲线柔和的下巴。

    那是疤面女,她的臂膀是邱树的枕头,在江上行船的日子,因为害怕邱树在船体摇晃时碰疼伤口,她一直用自己的手臂搂住邱树的肩膀。

    事情不知为何就变成了这样。他们在紫阳楼寄马后乘船下江已经是第二日了。

    那日邱树在“紫阳楼”被刺伤,疤面女为她查看伤口时忍不住问:“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三年前一场大病,病愈后就记不起之前的事了。”邱树认为这个解释比真相本身更令人信服。

    “不记得了?原来是这样。你连武功都不记得,那一定是什么都忘记了。”疤面女淡然一笑“我也宁可自己什么都不记得,那该多么快活。”

    “可是别人记得我,我不记得别人,今天就差点没命。”

    疤面女轻叹:“我原以为你这一路是有意跟着我。你到底想去何处?”

    “临安府。”

    疤面女微怔。“临安?我也要去临安。草原近来疫病横行,我此行来中原采办药材,建康和临安都是必到之地。”她略微迟疑后立刻说“那我便顺路送你到临安。”

    “为什么这样待我?我们是否旧相识?”

    疤面女垂下眼帘:“既然忘了,何苦要记得。”

    邱树待要说话,却被伤口的剧痛捣得全身抽搐,几乎虚脱,煞白的脸上滚下一串串冷汗,右手仍死死抓住疤面女衣袖,就是那一刻,疤面女忽然在床沿坐下,伸出双臂,将邱树战抖的身体搂入怀中。

    又来了,又来了,那感觉又来了,如一面温软的轻纱,一层层缠绕着邱树昏乱的头颅,剧痛带来的紧张感顿时大为松弛。还有那种让人心中软软的,痒痒的,又幸福又难受的气息——隔着疤面女的衣袍闻到的那种气息,让邱树着了魔一般嗅个不停。

    “我们以前见过对不对?”邱树口齿不清地说。她沉入这气息和怀抱中,努力往下沉,拼命往下沉,从那记忆的河床底部,她仿佛感到旧日的吉光片羽从岁月的河面飞掠而过,她依稀地感觉到了,但又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又如在夜风中飞旋的雪花,她刚一捞进手里,就融化了,但那一丝沁入手心的雪水的凉意却是真真实实的。

    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努力在攫取那个叫唐伤的男人的记忆。

    从哪里?

    难道是——

    从这个身体里?

    十一.唐伤

    唐伤正在以一个女人的身体骑马。说来虽然古怪,但是男女骑马时的感觉其实大不相同。也许只有一个当过男人又当过女人的骑手才能领略。邱树没有多少骑马的经验;而作为常年在马背上颠簸的唐伤,立刻就感到了这种微妙的差别。

    因为生理构造的不同,少了那样一个东西,女人骑马可以更随意。

    唐伤一边骑马,一边忍不住地想笑,但是想到自己的处境和这种感觉来由,又不禁啼笑皆非。

    走在前头的唐云老大不高兴,嘟哝一声“贱人”催马回头,一鞭子连马带人兜头打来。

    唐伤身子一晃,若是他自己的身体一定躲得过去,但换了一个不够伶俐的女性躯壳,一侧的手臂还是被鞭梢刮上,印得火辣辣地痛。

    “你!”他气得一声尖叫,但终究不敢发作。虽然他早知道唐云心狠手辣,但这师妹对他一直深情款款,哪曾见她这副嘴脸?

    “渡口就在前头,你到底走是不走?”唐云把手里的鞭子舞得呼呼作响。

    “怎么?难道要走水路?你不是说”

    “我不能改主意?水路更快,靠那几只畜生蹄子几时才能到蜀地!”

    唐伤疑心这临时的变动另有阴谋,但又不好反对。“那一切随你。”

    “这可是你说的。”唐云得意地一笑“快跟上。”

    金陵古渡是长江上最大的渡口。每日这里都少不了迎来送往的行人。唐云唤渡口的小厮将两匹马送回骆府寄养,然后带着唐伤登上一艘装饰华丽的客船。

    “先坐大船到夷陵,然后换小船上三峡入蜀。”唐云说话时头也不抬。

    “知道了。”唐伤垂头应声,生怕再开罪这位将自己当情敌嫉恨的师妹。“我们二人同房你可有异议?”

    唐伤连忙摇头。

    “还不快交你那份银钱?难道还要我给你付路费不成!”

    “是、是。”唐伤连忙掏出藏着贵重物什和银钱的包袱。

    “世风不古,居然连妓女都上演千里寻夫,真是可笑之至!”唐云抓过银子摔门而出。

    唐伤长吁了一口气,第一次以女人身份重新见识了自己的师妹,五味杂陈。

    忽然门外一阵嘈杂,呼拉拉涌进了三个人来。当头的打扮得像个阔少,后头两人大约是他的仆从。阔少面红耳赤,像是喝高了,说话口齿不清:“就是你——?”

    “你们是什么人?”唐伤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

    “装什么糊涂!”那阔少一个饿虎扑食,拽住唐伤的双肩:“你不就是干干这个的吗”他张开的大嘴里喷出污浊的酒气。

    唐伤又急又气,冲那阔少的蠢脸上扇了响亮的一巴掌。

    “咦,反了!”阔少被打得清醒了些,但却愈加恼恨“小的们,上!”两个仆从一左一右夹住唐伤,二话不说就剥他的衣服。

    惊恐间唐伤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动弹不得,不管他头脑有多么明白,但是被两个仆从夹住的手臂无力挣脱,任你多好的招式都使不出来。

    阔少油腻的面孔已埋进唐伤的胸口。

    唐伤的身体惊惧惶恐却又瘫软无力。这种感觉太过怪异,他完全不知道如何适应。他第一次感到害怕,因为自己的身体受人侵犯而感到害怕,这种惶恐与畏惧比真实的暴力更加沉重,压在他心口让他艰于呼吸。

    他想叫,但那嘶哑的呼声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好像喉头全然不能出声。他在几个男人的身体中挣扎,噩梦中的情形突然又回来了。我这是在做梦,他想,我这是在做梦。身体在压迫中发出裂帛般的尖叫,但身体的叫唤,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到。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身体在呼喊,在叫着一个名字。他感觉到了,他被那个名字刺痛了,但他却不知道那个名字,到底是什么。

    那不再是“林镜”不再是了。那是女人的身体在呼唤一个男人。但是那个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呢?沉浸在身体的痛苦中,却又因为无法叫出那个名字,就如洪水无法突破堤防,他甚至感觉到那是三个字,那三个字,如果他能叫出口,这澎湃的痛苦就将奔涌而出,如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但是他不能,他实在是不知道,这种无知,这种对自己身体的无知,让他感到要炸裂般的痛苦。

    十二.邱树

    船入巫峡时已入夜。

    三峡中,巫峡的水流最为平缓,一入巫峡,船速便慢了许多,夜色中听见江水“哗哗”地流着。两岸的山缓缓后移,山色融入月色,只隐隐现出淡淡的阴影。

    ——巫山巫峡气萧森,古木苍藤日月昏。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蹄三声泪沾裳。

    疤面女将船舱两头的帘子卷了起来,让邱树可以躺着看风景。

    “你听,那是什么声音?”邱树含糊地问。

    “什么?”

    “你听。”

    那在古峡夜雾中飘荡的,是杜鹃啼血还是苍猿凄厉的哀鸣,还是子规绕树,呼唤它逝去的爱侣?

    “我觉得很难受,一种有点舒服的难受,”邱树喃喃“我说不清楚。以前我是否也到过这里?是否也和你在一起?”

    疤面女不语,摸索着抽出邱树的碧玉箫,嘴唇在吹口上一蹭,找准了位置,低迴婉转的箫音从江滔声中徐徐鸣响,深沉凄惋,如怨如诉。

    “啊,我识得这箫音!我识得!乍一听到,浑身都轻盈起来。”邱树激动地睁开眼“不要停,不要停,让我再想想!”

    疤面女闻言放下玉箫,轻轻抚上邱树的眼帘:“忘记的事情想它做甚。睡了吧。”

    “但是我想要想起来,我想要想起来啊。”邱树低低的怨诉让疤面女的眼神化成了柔和的月光。她去船尾处弯下腰,向江面探下身,良久,才回到邱树身边问“你可想起来了?”

    邱树朝上看去。

    高明的易容术堆出的假面已被江水洗净,而她背后的一轮满月,如完美的背景,捧出这一张素净而亲切的面孔。

    疤痕是有的,但非常浅淡,草原凌厉的风沙让眼角起了水波般的纹路。但是那眉,那眼,那嘴唇,既陌生又熟悉,让邱树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止。身体昏昏发热,又酥又麻,眼眶被泪水湿润了,让这张可亲的面孔晃了影。

    “我我”他(她)不停地喘息,他是认出她来了,可是她是谁呢?他叫不出她的名字,不,他不认识她,是这个身体认识她,可是,现在头脑的感觉和这个身体的感觉又怎么能分得清呢。他颤抖着用右手抚摩眼前的这张面孔,连指端的感受也是那样亲切。他着魔似的一点点把那张面孔拉近再拉近,然后不知怎么的,接下去的一刹那是一片空白,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亲吻她了。他是那样拼命地吸吮着,像是要把整个的生命与回忆从她那里吸过来似的。

    后来发生的一切完全不由两个人控制,身体吸引身体如同磁石吸引磁石。他充满她的时候听见她呻吟着说“你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以前?我们以前也这样睡过么?”他耳中摇晃着江水拍击船舷的声响,觉得昏昏的,醺醺的。在这一刻释放后的倦怠中,他觉得前世的记忆也如身下流逝的江水,作为女人的邱树,她的痛苦与烦恼,幸福与希望,完全不由自己控制,就这样流走了——连同那个曾经烙在心口上的名字。

    ——宝力格。

    他叹了口气。

    那个名字已恍如隔世。

    他沉醉在身边这温软的身体里,不想醒来,可是他还是,还是想不起这个女人的名字。

    十三.唐伤

    “我是唐伤!我是唐伤!我是唐伤!”他在心里对自己喊。有什么可怕的“我是唐伤!”

    可是没有用处。这个身体并不听他的话。在紧要的关头“它”的紧张甚至压过了他。不过女性的身体自有它自己的处理方式,当那阔少的油嘴嬉笑着贴上来的时候,它毫不犹豫,近似歇斯底里地狠咬了一口。

    “咦呀——”阔少的尖叫为唐伤解了围。船伙闻声而来,破门而入。

    “不关我事,”被撞破好事的阔少悻悻地解释说“是住在这间屋的女人告诉我,她的同屋做皮肉生意。”

    船家一个劲陪不是,愿意减免船费以做补偿,但唐伤表情呆滞,把被子蒙住身体,紧紧缩在床角,一言不发。

    唐云进房的时候,唐伤正慢慢地、一层层地穿上已经撕坏的衣服。

    “怎么,看你的样子好像不大满意。”唐云强忍住笑说“我是一片好心,让你路上做点生意,不然你这一趟不就陪本了吗。”

    “我不想见到你。”唐伤吐字缓慢而清晰。“滚出去。”

    “不想见我了?你不是还要找唐伤吗?就凭你一个人,你到得了蜀中吗?”

    “我已经不想见他了。见到他也没有用了。”

    唐云目光闪烁,以为得计。

    “我好像已经变成女人了。”

    “你说什么?你本来就是女人嘛。”唐云皱眉“糊涂了?”

    “唐伤永远也不会看上你的。”

    “你”唐云恼了“你又想说什么?”

    “哪怕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女人,唐伤也不会看上你的。”

    “住嘴!”唐云一掌掴到唐伤那张已被打得青肿的脸颊上。

    “唐伤已经变成女人了。”唐伤仍然呆呆地说。

    “你再胡说我把你扔下江去!”唐云五指轻弹,点中了唐伤几处穴道,让他——不,现在已经是她,不能动亦不能言。然后泪水依然不受控制,从她的眼角汩汩流出。她说不清自己为了什么哭泣,不仅仅是因为刚才遭遇的危险。而是因为那样强烈的身体痛苦,让她的意识完全和这个身体融为一体,难以分离。那个孤傲的剑客的灵魂,原本寄居在这个女性的身体里,现在却仿佛失去了翅膀,再也无法飞翔。

    这个身体的痛苦就是唐伤的痛苦,这个身体的渴望就是唐伤的渴望,被贬入这个身体后一直在与它挣扎斗争的唐伤终于放弃,不管能否见到邱树,她已经无法回魂。

    入夜时唐云解开了她的穴道,唐伤便走上甲板,一直呆坐船头。之后每晚,莫不如是。

    江风猎猎,寒气侵衣,她只是不管。体内一股潮热之气,积郁难散,她宁可吹风受寒也不想再进那间舱房。

    夜行船原本是非常美妙的经历,——潮平两岸阔,月涌大江流。

    可是看到日月星辰,只会让她想起自己诡异的命运,感念自己再也无法脱离的宿命。

    她经历了痛苦的洗礼,却也激活了身体最深处的想念,她所有的思绪都涌向一个未知的方向,那是一种潮湿、粘腻、无法拔离的相思之苦,然而她却不知道,自己想念的人到底是谁,又身在何处。

    那是唐伤第一次以一个女人的身份,来思念一个男人。

    她夜夜坐在船头,一动不动,如同石像,如同巫峡中那座绝望地等待了千万年的山峰。

    那样漫长的一夜又一夜就这样流走,终于在半个月后,船近九江的一个晚上,唐云再也受不了这种无言的示威,将这尊凄婉的雕像推入江中。

    十四.邱树

    邱树希望这段航程永无终止。在夷陵换乘大船后,一路顺风顺水,不多日就过了江陵、汉口。疤面女零星与他说了些两人以前的故事,但是他始终想不起她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对此心怀芥蒂,她自己也决不愿说。

    “你何时去了草原?”

    “三年前,我在建康府身受重伤,几乎不治,宝力格当时到江南采办药材,路过建康时救了我一命。”

    “宝力格?”

    “你不是知道他吗?”

    “啊,是,”邱树微笑,说:“我是知道的。”他还知道当年宝力格一定是从临安办了药材后路过建康,身上还带着‘邱树’送给他的玉镯。

    “我为报恩跟他去了草原,随他学医,这些年医治了不少牧民与牛马。”

    “你和他?”对这个问题邱树有双重的兴趣。

    “他算是我的师傅。师傅在临安有个爱人,此行还让我去看她。”

    “他自己为何不来?”

    “草原疫病横行,他无法抽身。”

    邱树哦了一声,不再多问,有感动,但已不再激荡。

    “你”“嗯?”

    “要不要跟我去草原?”

    邱树一翻身坐了起来,不顾受过伤的左臂痛得抽筋,径直问:“你让我去吗?”

    疤面女乌亮亮的眼睛在他脸上打了个转“那你去临安了结正事,我们就一起走吧。”

    十余日后,船到九江,两人上岸住店,打算休整一日。那日黄昏时分,红霞弥天,已是春末夏初,江岸盛开着白色的菖蒲花,芬芳扑鼻。他们沿着水边缓缓而行,疤面女又吹起那熟悉的箫曲。

    邱树合着箫声轻轻哼唱,居然逐渐唱出词来:

    ——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他眼中摇曳的摆菖蒲仿佛幻化成一片嫣红色的水生植物,黑色的野鸭在沙洲上栖息,遥远的高山雪顶反射着夕阳的光照,那是何时,何地,何情,何境?

    疤面女望着他,嘴角泛起的笑意如涟漪逐渐扩大,让她的整张面庞变得无比生动,让邱树的心中暖意融融。

    “哗啦拉——”一片杂乱的声响打断了两人独处的意境,从菖蒲丛中,忽然钻出一个湿发披面,满身淤泥的人来。

    “什么人?”疤面女高声喝问。

    “是你居然是你吗?”那人声音颤抖地说,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到底是什么人?”疤面女大惊。

    “你竟然没有死?可我”那人抖落一头的泥水,露出一双又似悲苦又似欢喜的眼睛。

    疤面女定定地望着她,摇摇头。“你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的,你是林镜。”那泥人儿已经爬上岸来,趔趄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走来。“你不认得我?啊,是,你当然不认得我。”她滚下泪来,洗出两行白皙的肌肤。

    邱树定定地望着来人那张污浊的面孔,那面孔他原来是何等熟悉,那眉眼不是他在镜中看了多少年的自己吗?

    “怎么是你!”

    “为什么在这里?!”

    两个人颤巍巍向对方走近,都带着一脸的不信。曾经有多少次想象过的相逢,真待见到,却似一对骨肉分离的孪生儿,陡然见到,就如照镜一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难解。

    “我找到你了!真好!”“感谢上苍!”

    这一刻他们眼中没有别人,只有对面的那个人——是自己又不是自己:你是男身的我。我是女貌的你。好像忽然间自己变成了两个人,就像一个枝蔓上开出的两朵莲花。

    “你们认识?”林镜,也即是疤面女,转向邱树问“她是什么人?”

    “啊,”邱树如梦初醒,解释说“她就是宝力格要你找的人!不,也不对,她就是我要去临安找的人!不,哎,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她是我们都要找的人就对了。”

    林镜静静地望着他们,沉默片刻“既然大家都认识,一起回客栈吧。这位姑娘需要好好梳洗一下,换一件干衣裳。”

    尾声:两个人

    回客栈的路上邱树和唐伤一直偷瞧着对方。

    这种感觉是多么古怪啊,你看着另一个人,但又是看着自己。

    在被命运捉弄的日子里,有多少次他们曾希望尽快找到对方、换回自己的身体,有多少次他们想起对方,就想想起最亲密的难友,最熟悉的朋友。

    现在他们居然离得那么近,邱树和“邱树”唐伤和“唐伤”

    但是他们又都已经回不去了,不管是比较幸运的邱树,还是比较不幸的唐伤,他们都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林镜埋着头,偶尔扫他们一眼,但一直不做声。

    他们就这样回了渡口边的客栈,又要了一间房,为唐伤买来替换的衣裳。

    唐伤收拾干净坐在床边时,邱树就来敲门了。

    “你进来吧。”

    邱树倚门而笑,百感交集,欣赏地望着以前的自己。

    “你好吗?”唐伤问。

    “你呢?这些日子,你好吗?”邱树反问。

    唐伤默默低头,理了理垂在耳边尚未干透的一缕青丝。

    “你吃了不少苦吧?”邱树说话间忽然局促起来,这古怪的口气倒像什么呢?

    “做女人真是糟透了。我们还能换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

    两人面面相觑。

    “你如何到了这里?王爷没有娶你还是你自己逃了出来?”

    “我是逃出来的。”

    “啊,那你真是不容易。”

    “你呢?女人做男人也不易吧?”

    邱树回想这一路的经历,微笑的嘴角里含着一丝羞涩。“林镜到底是你的什么人,你们为何相识,又为何分开?”

    “你怎会和她在一起?我一直以为她三年前就去世了,这些年她在哪里?还有,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

    “你想念的那个人。”唐伤有点不好意思“我有点好奇。”

    “你是说宝力格?”

    “宝力格。”唐伤咀嚼着这三个字“他原来叫做宝力格。他是什么人,现在何处?啊,”她陡然想起了什么“难道是那个传说中的草原神医?”

    “正是。”

    “怎么会”

    “林镜就是从他那里来。”

    “我更糊涂了。”

    “还是让她和你说吧,宝力格还托她问候你呢。”

    两人左一言右一语,越说越恍惚,越说越分不清自己的身份。他们一起去找林镜时,她的床铺已空,行李包袱都不在了。

    “糟了!”邱树大叫“她一定是以为我们”

    床边小几上压着一幅手帕。那是一张白绢男帕,一角纹着“唐”和邱树包裹里的帕子一模一样。

    帕上写着几行字,墨迹未干。邱树和唐伤对望一眼。

    蜀中相见又别离,

    浮萍聚散本无期。

    天涯有幸逢君子,

    海角无缘笑雪泥。

    巴陵月冷哀猿啸,

    钱塘春暖喜潮音。

    待到征雁又南回,

    故人已在玉关西。

    “这是写给我的。”两人同时说。

    “三年前她写过类似的东西给我,这次只是改了几处。”唐伤说“怎么办,我们去追她?”

    “不管怎么说,这诗是写给我的。”邱树咬着牙说“我要去找她,我们现在就走!”

    “但是怎么解释,我们到底谁是唐伤,谁是邱树?”

    “这”邱树定了定神。他一把抓住唐伤的肩膀:“我们一起去草原吧!”

    “草原!”

    “我和林镜原本约好,等她去临安办了药材,就一起去草原!我们去草原等着她,对,就这么办,我们去找宝力格,一起等着她回来。”

    “宝力格的草原”

    “林镜对我说过,从蜀地往西北方向走,可以绕过金人的关卡,进入西域,在戈壁以北,穿过深玫瑰色的巨大峡谷,翻过天山,山北面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黑云一般的牛群,白云一般的羊群,草原中心有一片连绵的湖泊,那是天鹅的家乡”

    “我去!我同你一起去。”

    “一起去,找回我们的过去和将来。”

    江边的晚风吹散了浮云,露出满天的星星,深邃得像无数双望不见底的眼睛。

    两个人久久望着天空,不知觉间,手已紧紧握在了一起。

    他们似乎是在寻找那道曾经改变了他们命运的奇异光环。

    但那颗古怪的“星星”再也没有出现。

    然而,当他们仰望夜空时,他们知道,一定有谁,正从那里向下望着他们,就像望着被自己操纵的玩偶。

    他们的手握得更紧了。

    不管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相逢后他们就是完整的两个人,一个完整的男人和和一个完整的女人。

    他们要一起去追寻他们各自、也是共同的未来。

    后记

    这个故事2001的夏天开始动笔,而早在2000年笔会时,我就兴致勃勃地和大刘说过这个构思,直到2003年疫病横行的五月方始完成,似乎是证明了这些年我在创作上的懒散。故事的技术内核是关于“身体记忆”这种并不为正统科学认可的说法在我们的生活中却不时显露出蛛丝马迹。且不说屡屡有“接受移植手术的病人性情举止会受到捐赠者的影响”之类的怪事传出;普通人偶尔也会被奇怪的感觉侵袭,一种气味就能带来鲜活生动的感受,但是那种感受,往往很难用语言来明确地表述。于是我开始想写一个关于身体记忆的故事,近一步想到:采用比较极端的方式,让两个被异星人实验交换大脑记忆的人类在身体记忆的影响下逐渐被同化。这是一部关于感觉的科幻小说,关于最虚无但又最现实的科学,原先设定中,两个受害者都是女性,为了故事效果换成了一男一女,但是因为缺乏男性的生活经验,无论我怎样努力,小说对男性心理和生理感受的描写一定不够圆熟。

    因为写的是一部关于感觉的小说,我害怕自己会落入文字的陷阱。这三年来费了大气力慢慢挤出自己文字中那些粘腻的成分,慢慢清爽起来,我害怕伤之树会令我全功尽弃,打回原形,因此写作时反复掂量,颇多顾虑。成文后,仔细读来,文中确有部分又带上了旧腔调,但今天的我功力未到,也只能如此了。

    伤之树的故事背景取自我中学时和好友baby合著的武侠小说蜀江桃花早。那部我十七岁生日时完稿的杂烩故事大约二、三十万字,几乎包括了所有武侠小说中常见的噱头:宝藏、秘籍、神秘而高贵的身世,并加入重大历史事件,对于文中出现的各地风物、历史背景,我参考的书籍堆起来不下一米高。从初三到高一,那两年是我一生中最酣畅地享受写作快乐的日子,晚间和同宿舍的女生讨论人物的命运,仿佛享有了造物主的尊崇,可以任意主宰笔下角色的命运。然而到写完的时候才发现,那原来是一部漫长的成长小说,所有的情节设置都是为了让女主角林镜经历风雨,不断成熟,虽然成长的终点令人悲伤。这一次,将蜀江的故事大大简化,作为伤之树的前传,原来的两个主要男角并为“唐伤”一人,以此与baby,ann,magie,cathy,鸭鸭,小胖,gina,教委,红中所有为蜀江出过力气,给过鼓励,或喷过唾沫星的中学同窗们共享,为了纪念我们生命中那些清朗蓬勃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