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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裴元清取出三根银针。
银针扎过的地方留下污黑印记,似血非血,很是怪异。郁娘上前擦拭掉印记,替南廷玉穿好衣服,尔后又退到身后去,不动声色听着二人谈话。
“殿下,污血已经全部放完,蛊虫进入了休眠期,想来不日殿下你的眼睛便能恢复光明。”
这一次南廷玉体内蛰伏的蛊虫忽然苏醒,导致他双目失明,裴元清领着军医苑的弟子们日夜不休,查询各种医治方法,甚至试了许多偏方,才让蛊虫再次陷入休眠期。
早期蛊虫休眠期为一年,如今变成三个月,时间在不断缩短,且每次苏醒后蛊虫也在进化,毒性逐渐加重。
不知道下一次苏醒,南廷玉身上又会出现什么状况。
想到这,裴元清心中叹口气,看着南廷玉的目光浮现出悲惜。
十四岁时,南廷玉正是步月登云、乘风破浪的年龄,却被人买通身边婢女,种下蛊虫,险些丧失神智,沦为行尸走肉的暴徒。
后来几经医治,才勉强压制住蛊虫,却一直无法彻底驱除它。
这四年南廷玉一直饱受蛊虫的折磨,若不是心性坚强,恐怕早已被折磨成疯子。
“嗯。”南廷玉不咸不淡应了一声,未缚白纱的双眼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裴元清看向身旁的郁娘道:“殿下,往后伤口换药的事情可以交给郁娘子来处理,她先前跟苏子学过换药的事情。”
“嗯。”
“那臣先告退了。”裴元清说罢,便收拾药箱离开。
南廷玉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坐在椅子上。
郁娘见茶水冷下去,替他换上热茶。
茶氲被帘缝透进来的风吹得袅袅绕绕,门外,张奕来报,说是都城和蓟州城发来两封密报。
薄氲后的人这才侧了下身子,向后靠到椅背上:“呈上来。”
张奕掀帘进来,风呼呼窜入,茶水的氤氲很快被吹散,他俯身将信件递给南廷玉。
南廷玉接过,反手叩到案几上,忽然向一旁道:“识字吗?”
郁娘见南廷玉脑袋的方向是偏向自己,一时有些怔愣。
这是在问她吗?
她看看南廷玉,又看看张奕,见张奕一直不接话,才小声回道:“识一点字。”
“读信。”南廷玉手指敲了敲信件。
他随身的两个侍卫张奕和涂二皆口音浓重,往日读起信件,发音颇为奇特古怪,每每都要他琢磨一番才能明白意思。
方才裴元清特地在他面前提及一嘴郁娘,自然不只是指包扎那么简单的事情,其间也算是暗示郁娘值得信,她是裴元清挑的,想来身份早已查清。
他敬重裴元清,对裴元清的话不做怀疑。
倒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乳娘”会被裴元清青睐。
第一封信是宫里的惠娴皇后所寄,开头是吾儿廷玉四个字。
郁娘瞟了一眼南廷玉,润了润嗓子,慢慢开口:“吾儿,廷玉。”
南廷玉听着抑扬顿挫的音调,有那么一瞬觉得郁娘在占他便宜。
“见字如见面。离别数日,甚是想念。帝已知汝遇袭一事,盛怒,然,并未谕人查之。母后惶惶不安,日前,见寒鸦夜出东门,恐敌再来,此行务必多加小心。”
文字很短,寥寥几笔但关心之意却跃然纸上,郁娘读完信后,盯着开头的“吾儿”两个字,眼中不无羡慕。
被母亲疼爱的感觉真好,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是不是有再多的麻烦和痛苦,都能熬下去,因为知道永远会有一个爱自己的人,在身后想念他,支持他。
郁娘无声叹口气,忽然想到一则轶事,当今惠娴皇后并非是南廷玉的亲生母亲,而是南廷玉的姨母。
南廷玉生母在生他时难产去世,启明帝缅怀亡妻,便将与南廷玉生母有七八分相似的胞妹,迎入宫中,也便是现在的惠娴皇后。
惠娴皇后多年来未育子嗣,一直将南廷玉视若己出。民间说书人曾道,南廷玉幼时染上热疾,宫中人人避之,唯有惠娴皇后衣不解带,守护在南廷玉身边。
后来南廷玉病好,惠娴皇后却病倒,落下多年痼疾。
惠娴皇后能这般用心照料,恐怕是许多亲生母亲都难以做到。
南廷玉听着前半段惠娴皇后的话,脸色平和,后半段眼神逐渐凝重。
寒鸦夜出东门……
东门正是指代姚家。
看样子上一次刺杀失败,姚家又派杀手过来。
他握住茶杯,瓷器的温热在掌心散开,饮了口茶水,随后,未缚白帛的双眸缓缓垂下,寒意尽敛眼底。
先前沈平沙告诉他,围攻蓟州城的一部分流匪北上,按照探子发来的线报,流匪恐怕是要朝他们而来。
这下,前有埋伏,后有追兵。
皇宫是万丈深渊,出来后发现外面也是刀山火海。
他这个太子,做得真是如履薄冰,寸步难安。
第二封信是蓟州城祈风将军所写,洋洋洒洒写有两页纸,先是陈述战事情况,然后是百姓民生之状,再是回复南廷玉先前的猜测。
祈家军被围困在蓟州城数月,多次突围皆失败,那些匪贼就像是提前知道他们的计划,总能先发制人,将祈家军耍得团团转。
南廷玉怀疑有奸细,在都城时便已传书于祈风,让他彻查身边之人,祈风暗中调查数十日,却一无所获。
郁娘读完信件,没有听到声响,忍不住抬起眼皮轻轻觑南廷玉一眼,只见他皱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四周空气似乎也跟着他的脸色变得稀薄压抑,让人无所适从。她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捏着手中的信局促得很,只好屏气凝神化作透明人。
好在不多时,负责领路探查的两位斥候官过来同南廷玉商讨行军事情。
郁娘趁机退到屏风外,离南廷玉远了一些,空气变得浓稠惬意,紧绷的情绪放缓。
帐外,日头缓缓落下。
屏风内几人的交谈声一直没有停止。
郁娘心道,他事务是真的繁忙,哪怕眼睛看不见,且在行军路上,依然有那么人,那么多事找上他。
这太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胡思乱想一番,她忽然想到昨日给他洗净的衣服还未收进来,连忙掀开帐帘出去。皂角和阳光的味道,弥漫在柔软的布料上,郁娘抱着南廷玉的衣服,心中颇有些自得。
这可比他原先的衣服好闻多了。
他的一件白色袍子,袖边裂开一条小缝,不注意,几乎看不到,她正好闲来无事,拿起针线坐在屏风外面,给南廷玉缝补袍子。
琢磨着他身份尊贵,不能让看出来他穿缝补过的衣服,于是她便用暗线,费了些功夫,才将密密麻麻的针脚藏进去。
缝完衣服后,屏风内的他们三人还在商议事情。
郁娘见状,便继续给自己找活做。
心道,做事情要有眼力见,做下人的,更要有眼力见。
她出去烧热水,土灶下的柴火借着风势,烧得十分旺盛,不过十多分钟,铜炉便发出沸腾的呜咽声。
她熟练撤掉火把,将热水灌进水壶里,提着水壶进营帐时,两位斥候官正好商量完事情走出来。
二人的视线在她身上落了一瞬才移开。
她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目光,虚虚行了个礼,绕过屏风进去。
案几上摊着一份舆图,一些重要地点用凸物做标志,概因方便南廷玉触碰,南廷玉的手指随意落在地图上,似是在沉思,神情瞧着颇为专注。
周身压抑的气息比原先好了许多。
看样子这次的谈话内容比较顺利。
郁娘给他添茶时瞥了一眼舆图,他的手指落在一处标注为须薄山的地方上。连绵起伏的山脉刻画在平面舆图上,依然能够看出来层峦叠嶂、纵横交错的险峻地势。
这应该是铁骑军下一次行进的地方。
跨过须薄山,也就快到蓟州城了。
南廷玉收回手,袖边卷到一旁的茶杯,茶水顿时漫溢出来浸湿舆图。
“殿下小心。”
郁娘连忙拿起一旁的手帕擦拭水渍,手忙脚乱间踩住南廷玉垂落在地上的衣摆。
南廷玉要站起身,猝不及防被衣服的力道带到郁娘跟前,微曲着身子,脸颊差点和郁娘碰上。
他看不见,觉察不到尴尬,只一双眼睛微微敛起,浮出被冒犯的薄怒。
郁娘却是被突然靠过来的面庞吓住,南廷玉的鼻子几乎要贴上她的鼻子,咫尺距离间,二人鼻息相闻。
他的瞳仁深黑幽寂,没有焦距,却让郁娘心跳蓦地颤了下,她下意识呆呆后退,想要退到安全距离,只是脚下还踩着南廷玉的袍子,因着紧张腿脚踉跄,差点向后仰倒。
幸好南廷玉听到声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身体向前带了带,她才堪堪稳住身形。
两人的距离又贴得近近的。
南廷玉鼻间再次嗅到那股熟悉香味:“孤不是说过不准用香露!”
郁娘摇头:“奴婢没有用。”
南廷玉只当郁娘在说假话,冷着脸一把推开她,她脚步猝不及防向后栽去,踉跄撞到边上的案几,小腿的一块肌肤瞬间变得乌青。
南廷玉:“少胡言狡辩!孤不喜这个香味,以后不许再用。”
“殿下,奴婢真的没有用香露。”
郁娘不懂南廷玉为什么总要说她用了香露,心里实在委屈得很,抬起胳膊左闻闻,右闻闻,还是没在身上闻到什么味道,语气忍不住带出丝丝忿忿。
“殿下,你若不信的话,可以让护卫去搜奴婢的营帐,一搜便知奴婢有没有香露。”
离开萧家时,她只带走换洗衣服,根本没带什么香露,更何况在这军营里,每日赶路风尘仆仆,哪里还有心情用香露熏身子。
南廷玉听她言辞凿凿,不似说谎的样子,心里生出狐疑。
难道真的是自己误会她了?
可是越靠近她,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越浓。
他面色没那么差了,只是还故作强硬,一副命令姿态:“既是没用香露,那以后就多洗几次澡,把身上的怪味洗掉。”
“……”郁娘闷着气在心里,心道,若不是有人给你打扫,给你洗衣,给你烧水,给你伺候的周周到到,你身上才满是怪味。
她都怀疑南廷玉是不是故意找茬,三番两次说她身上有味道。
大抵是愤怒,现在看南廷玉这张脸,都没那么英俊了。
让人觉得很是可恶。
心里虽十分不平,她声音还是放软,回道:“是,奴婢记住了,奴婢现在就去洗澡。”
她的话明明一股子阴阳怪气,偏偏语气温软柔顺,酥酥绵绵,不似故意捏着嗓子,倒似天然养成,让人听了心中酥麻一片,不觉生气,竟觉得在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