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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言夜一蹬腿,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面朝流明,笑得谄媚:“师姐,你可是误会师父了,清泓楼主出事后,师父担心此事与叶二公子有关,便让我这两天跟踪——呸,保护你们!”
言罢他又一蹬腿,转向何月轩:“师父,师姐口中的母亲并非叶夫人,而是叶二公子的生母。前天晚上他去了太子府一趟,第二天一早就来寺院找亲妈啦!”
此话一出,流明与何月轩皆露出了讶然的神色,何月轩先开口道:“你说叶二公子生母还活着?”
“昨天还活着。”言夜弱弱道,“不过现在死了……我一直跟着叶瑶,没留意到是谁杀了她。”
流明只觉得一颗心往下沉:“叶瑶前晚去了太子府?”
她只记得叶瑶前日大半夜才回来,一身酒气与廉价的胭脂香,她只以为叶瑶又去寻欢作乐,懒得过问。
言夜点了点头:“对啊,他出了太子府后还去趟青楼,蹭了几个姑娘,往身上泼了一壶酒——”他忽然一脸八卦地伸长了脖子,“师姐师姐,你咋和叶二公子睡一个房间?”
何月轩眼神微动,目光落在了流明的身上,而叶瑶只是焦急地追问道:“你知道太子和叶瑶说了什么吗?”
言夜丧气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太子府戒备森严,可不是我这种轻功能潜入的……我知道叶二公子出来的时候神色凝重,想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样。”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哦对了!他出来的时候,手上攥着一张纸折的红叶!”
红叶,那个美丽又炽热,却异常危险的女人——
流明刹那间便明白了其中缘由:以红叶之死嫁祸叶瑶,其中漏洞百出,不一定能至叶瑶于死地,而引诱叶瑶入寺庙中,全寺庙的道人都可以作证,而叶瑶又身处案发之地,自然百口莫辩。
世人皆道当朝太子懦弱无能,没想到在这层无辜的皮囊下,倒是藏着一颗阴险狠毒的心。
流明望向何月轩,只见他微微沉着眼,尚在思索之中——他此时并不知道红叶已经归顺太子,但离他拼凑出真相,也不过是短暂的时间问题。
只能是现在!
她当即面对着何月轩跪了下来,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把挂在树上的言夜吓了一跳。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认命地低下了头:“叶瑶被当成杀害他母亲的凶手,现在已经被关进了大理寺,求落月楼主救出叶瑶!”
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救叶瑶的。
叶瑶将她带离月爻城,耗费无数黄金将她从鬼门关中拉回来时,她已欠了叶瑶一命,而她自作自受,被压在烟岚楼下时,又是叶瑶把她挖出来的——她总共欠了叶瑶两条性命,这份恩情沉得不能再沉,已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若是要她一命换一命,她当即便会毫不犹豫。
“我为何要救他?”何月轩却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暗月最忌讳插手朝政,无论那个要至叶二公子于死地的人是谁,必然都是朝堂之上的大人物,暗月为何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惹一劲敌?”
言辞间毫无转圜的余地,语气冰冷,如拒她千里之外。
流明暗暗握紧了手指,只觉内心最隐秘处的那一块伤口,此时又隐隐作痛了起来——已经两年了,她原以为这个伤口在漫长的时光中已经逐渐愈合,结痂脱落,从此再也不会疼痛,却没想到它会重新血淋淋地撕裂开来,疼痛一直延绵到呼吸的最深处。
它没有愈合——它再也不会愈合。
流明颤声道:“若是救他,我可以告诉落月楼主,暗月奸细是谁!”
何月轩哑然失笑:“我为何要你告诉我?流明,我想要知道那个人是谁,不过是一日或两日的问题。”
更何况那个人已经死了……流明知道,自己的这个筹码轻若鸿毛。
可她又能再押上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除了腰间的剑,便是孤身一人。
思绪激烈交战之间,何月轩已经挥剑斩断了绳索,言夜“哎哟”一声掉在了地上,何月轩挽了个利落的剑花,将南溟收入鞘中,转过了身:“言夜,回去了。”
他不想再理会她。
什么时候,那个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乖巧而听话的小徒弟,长大了?
两年……不过是短短的两年,她就突然之间换了模样,行为举止越来越叛逆冲动,先是放走了重罪之人,接着叛离了师门,一声不吭地离开暗月——他花了七年时间来培养她,而她毁灭自己却在一刹那之间。
她既然执迷不悟,那与他再有何干?!
无视她焦急与恳求的神色,他无动于衷地转身离开,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在意任何与她有关的事情。
他下定了决心,却听见她在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师父……”
压抑已久的两个字,低如蚊吟,浸透了哀求,他的心竟无由一软,像是一粒小小的石子投入冬湖之中,墨玉寒潭的湖面上刹那被惊起了圈圈涟漪。
他听惯了她的呼唤,有时小心翼翼地,有时如黄雀般欢快,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只剩下绝望的哀求。
不管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她做了多少错事,她都是那个曾在繁茂似雪的曼陀罗花丛中,小心翼翼接过自己的贝壳腰坠,认真握在手心,视若珍宝的……徒弟。
他终究还是停住了脚步。
“你的心上人是他么?”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回头,而身后的少女一直沉默着,咬紧牙关,没有回答。
他自然不会看见,有一颗极大的眼泪顺着她紧闭的眼角滑落,落入草丛,渗入泥土,无影无踪。
一树黄叶簌簌而落,秋风拂乱鬓发,何月轩只觉有无限的凉意,沿着衣袖一直渗入骨髓,连带着一颗心也凉了下去,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条人命,就当师父给徒弟的嫁妆罢。”
狱室幽静。
四面皆是冰冷的石墙,幽暗无光,唯有长长甬道的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烛火微小,映得叶瑶的瞳孔里一点火光跳跃,游转不定。
他无法理清这些互不干连,却又仿佛存在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事情,红叶的死亡,太子的笼络,还有母亲的死去……仿佛一团紧紧纠缠在一起的线球,凭他一个人根本无法解开。
但有一个人知道所有的一切——并且,这个人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的父亲,叶君阳,现在就站在牢门外,静静地注视着他。
“父亲。”叶瑶缓慢地抬起了头,凝望着眼前神色威严的男人——从小到大,父亲从未在他露出过半分温柔的神色,“母亲当年并没有被勒死在竹林里?”
“嗯。”叶君阳淡淡道,“但是她现在死了。”
“是你派人去杀了她的么?”
“不是。”叶君阳否认道,眼中竟有一丝的痛楚,“就算要我死,我也不会杀了她。”
“父亲。”叶瑶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个笑容,“我是你的孩子么?”
叶君阳微微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这么问?”
“若我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忍心让我从小就没有母亲!”叶瑶猛然拔高了音量,压抑已久的情绪,此刻终于熊熊燃烧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命令她永世不能与我相见!叶夫人待我如何,你怎么会不知道!幼时学习,我的功课一旦比哥哥好,叶夫人便不会给我好脸色看,连带着仆从也轻蔑我敷衍我!有一年大雪,我和哥哥皆染上了风寒,叶夫人抱着哥哥急得不行,在他房间里生上数个暖炉,派仆女从早到晚照顾着,药汤每个时辰都滚着,凉了就倒了重新熬煮——而我呢?独自一人躺在冷冰冰的院子里,大夫开了个药方就地走了,剩下的仆从推三阻四,皆嫌麻烦不愿意为我抓药,还是詹大娘可怜我,每天晚上抽空为我熬药……既然叶夫人讨厌我,不想我的风头盖过她的儿子,那么好!那我就荒废学业尽情享乐,成为人人都看不起的纨绔,这样我的名声越坏哥哥的名声就越好,这样叶夫人就满意了,就高兴了!”
“可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叶瑶苦笑着扬起了嘴角,一字一句道,“我根本就不在乎,不在乎叶家公子的身份,不在乎能不能成为叶家的继承人,我只想要一个疼我爱我的母亲,就算因此我被赶出叶府,不得不砍柴拉车做苦力,我也会帮我的母亲供养得好好的!”
“这才是你想要的么?”父亲冷漠地望着他,“可是害死你母亲的,不就是你么?”
叶瑶的身体一震,竟是说不出话来。心中的伤口在涔涔流血,却只能强忍着这撕心裂肺的疼痛,定定地望着父亲。
“瑶儿。”父亲沉下了眼睛,用一种罕见的苍老语调,缓缓道,“我很爱你的母亲……为了保护她,我只能把她藏在道观里,忍着十多年不去找她,而你却做了什么呢?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冒冒失失地去找她!若你没去道观,她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父亲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剑,却不知是伤谁更深:“叶瑶,是你害死了她!”
他的每一句话都字字诛心,掷地有声,回响在这个幽暗的地牢里,叶瑶目光涣散地望着地面,脸色彻底地灰暗了下去。
“为什么……”叶瑶终于喃喃地问出那个问题,“我为什么不能见母亲?”
“你无须知道原因……一切都是为了叶家的下一代,叶家的未来。一切都已经打点好,你不会死。”父亲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但你必须呆在这里——这是一个能让你好好反思的地方。”
“不……”他忽然反应了过来,猛地站起了身,“你不能把我关在这里!”
他不能呆在这里,不然等他出去,所有的线索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他再也无法知道真相,不知道是谁杀了母亲!
可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转身离去,愤怒无奈至极,狠狠地砸了一下粗糙发黑的木栏,却又听见脚步声往回走来,他惊喜地抬头,以为是父亲回来了,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驼背老人,身穿黑底鱼纹服,头戴黑纱高帽。
叶瑶轻蔑地挑起了眉毛:“你还敢来?”
他径直转身,坐回石床上,翘着二郎腿,打量着眼前的筠公公:“你这次来又是干嘛?不怕我大声叫嚷起来,说是太子指使我杀人的?”
“叶二公子是明白人,自然不会这么做。”筠公公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叶二公子怎么给奴婢那么大脸色,难不成是怀疑太子陷害您么?太子可是天大的冤枉,要晓得那片红叶的折法与拆法只有清泓楼主知道,太子连您母亲姓甚名甚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派人杀她?况且杀死一平民百姓,于太子有何益处?”
筠公公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清泓楼主死得早,她怕是最清楚一切的人了……杀死你母亲的人,怕就是杀了清泓楼主的那个人。”
筠公公言罢,从袖中掏出一轴帛书,上面封有漆红印章,是太子的御令无疑:“太子此次派我前来,便是为了证明自己清白,特地帮叶二公子出去的。不过太子还有一句话让奴婢带给叶二公子,经此一事,可还愿意站在他那一边么?”
站,当然要站,为何不站——此刻的当务之急就是从这里出去,他今日所受的冤屈,所失去的东西,无论幕后黑手是谁,他都会让那个人加倍奉还给他!
叶瑶握紧了木栏,缓缓扬起了唇角,仿佛戴着笑意真诚的面具:“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