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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甚是清凉,初升弦月与墨色阴云相缠绕,隐隐透出白玉般的辉光,满池红莲无声无息地在璀璨星光下次第盛开,粼粼波光流转如水银,于层层叠叠的碧色荷叶之下流淌不定。
言夜小心翼翼地甩出了绳索,拴住了飞檐,摇摇晃晃地爬上了最高层,发觉师父坐在天台上,桌上正放着那几坛美酒,然而红纸完好,丝毫未动。
言夜只能默默趴在屋檐上,等着师父开启酒坛,然而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的双腿双脚全部麻木,师父依旧只是坐在那儿,轻轻叹了一口气:“言夜。”
被发现了。
言夜只得地尴尬从藏身之处爬了出来,忐忑不安道:“师父……”
“我不是说过,今夜不准来天台的么?”
言夜有些丧气:“我只是好奇师父为何要一个人喝酒。”
何月轩目光扫过桌面上的那几坛酒,淡淡道:“怕又犯错而已。”
“师父……”在她被带入落月楼第一天,亦是这样怯怯地唤他,模样仿佛是害怕的,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滴溜溜地转动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像是一只注定养不熟的小豹子。
这样的孩子,是难以讨长老们喜欢的,他却偏偏要收进楼来,似乎长老们所不喜,皆是他喜欢的。
一想到这个已经离开的徒弟,何月轩便觉得心中莫名沉闷,而今夜无法再饮下曾经最爱的酒,只因闻到它的香气,脑海里便会浮现那想要彻底遗忘的记忆。
同样是七月的一个夏夜,月华澄净飘渺,如火红莲隐于数重碧叶之间,唯有轻风拂过,方才散开清雅荷香,随夜间凉意浸染衣袖,他伸手摇了摇坐榻上空空如也的酒坛,语气微微不满:“咦?怎么又空了?”
他鲜少露出不满的神色——这样一幅醉眼微熏的样子更是少之又少。
不知不觉中,卧榻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空酒坛子。连若所酿的“流花风酿香”,初入口时温和清冽,清香如茉莉,然后劲竟如漠北刀烧子一样猛烈,他只觉得浑身滚烫,腹腔里仿佛在熊熊地燃烧着一团火。
而对面坐着的小徒弟,脸颊已经红若朝霞,视线也开始游移不定,他看着流明那一幅仿佛丢了魂的模样,不由歉意地笑道:“我没想到流花风酿香后劲这么大,不应该让你喝的。”
她却是摇了摇头,手里还抓着酒杯,望着他吃吃地傻笑了起来:“师父你真好看……我看过了那么多人,看来看去,还是师父最好看!”
他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笑,无奈地伸手敲了一下她的头:“这是能对师父说的话么?越来越没规矩了。”
两三坛酒下肚,他只觉得酒意昏沉,五感都变得有些迟钝,只知道小徒弟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话……具体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忘了七七八八,只记得当时自己一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笑意盈盈醉眼迷离地听着她说话,时不时地回她几句,记不清自己是说了什么,她忽然不服气地提高了声调:“我就要十!五!了!”
“才十五啊……”他嗤笑道,尾音拖得悠长,“难道还不小么……”
杯中酒水银光潋滟,他歪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十五岁,好像是不小了,再过一年,都是可以出闺的年纪了……”
“所以嘛!不要觉得我是小孩子了!”小徒弟气鼓鼓抗议道,而何月轩轻飘飘地打量了她一眼,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二字:“可你就是个孩子……”
“切,你就是在欺负我……欺负我没你聪明没你厉害,没你聪明没你厉害的人你都觉得是小孩子……”她郁闷地把头抵在了桌子上,看着何月轩一口饮尽杯中残酒,一副懒得解释的神情:“大人的世界,你这种小孩子是不懂的。”
小徒弟又不服气地“切”了一声:“我哪里不懂了!”
“大人啊……”何月轩懒懒道,忽然推下了两人之间小桌上的酒瓶,身子缓缓地倾了过来:“可是要做这种事的……”
小徒弟眨了眨眼睛,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手指就已经顺着她的头发滑下,停在了她的脖颈间,轻轻托起了她的后脑勺,两片薄薄的微热的唇便落了下来——蜻蜓点水一般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能感觉到那具娇小的身体,刹那间就僵硬到不能动弹。
自己是喝醉了么?只是看着她微微开启的,如蔷薇花染的殷红双唇,他便自然而然地做了这样的事情。
怀里的少女下意识地后退了,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他的手腕,惊愕地望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本能够在第一时间抓住她的手,却并没这样做——他没有必要这样做,昔日人人都觉得养不熟的小豹子,早已经贪恋地依偎在了他的身边。
他无需像那些凶恶的主人一样,命令她回来,只要她知道他需要她,她自然便会回来。
他伸出了手,微微抬起她的下巴,平静地与之对视着,目光深不见底:“别逃避我。”
她果然如预料的那样,不再抗拒,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眼角似有泪光,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安慰般地,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像是抚摸过一朵初开的蔷薇,所到之处留下微妙的触感。
他在干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也不知道其中缘由,发觉错误的第一时间应该及时止步,他却放任自己继续错下去,明明他的思维依旧在理智地运转着,知道这样的行为不该存在于师徒之间。
黑眸深处泛起一丝迷惘,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清醒还是迷醉,抑或是半醒半醉……他不愿意深究,仿佛追究下去便会引起内心深处最隐密的惊悸,索性沉沦于此刻,如同身处一场恍惚而迷离的梦境。
如沉浸于曼陀罗的香气,纯白色的花瓣上颤巍巍地盛满的恶意。
他再次低下了头,重重地吻了下去,仅仅是一个吻,却是迄今的人生中最美妙的梦,梦中有多满足,梦醒后便有多少失落。
第二日的清晨,他在软塌上悠悠转醒,只见明日当空,天台上桌椅干净,空无一人,若非那一缕无法扑灭的若有若无的酒香,他真的会以为是一场荒唐的梦境。
他只能当什么都记不得了,如她所愿,忘了一切,忘记这个酒神作祟的吻,从那时起他们师徒之间始终隔了一层距离,如朦朦胧胧的白纱,他开始看不清她的表情,猜不透她的心思。
她渐渐长大,到了可以出闺的十六岁,然后为了一个从帝都来的少年郎,刺了他一剑,被关进了暗月的地牢。他不顾长老们的阻拦,硬是要去看她,隔着一排冰冷的铁栏,她坐在潮湿而腥臭的牢房中,模样狼狈不堪,唯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依旧清亮——她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少了点什么,他苦苦思索,发觉竟是那一夜几乎要漫溢出来的欣喜与崇拜。
她再也不会那样看他了,只是无奈地苦笑着:“落月楼主。”
那时他的心砰地一颤,虚弱的身体最讳动怒,血气上涌入喉,他担心流明会因此受到更重的惩罚,于是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血又重新咽了下去。握着栏杆的手指关节,由于过分用力而变得苍白如纸。
昔日的一切都被残忍地碾为飞沫,又被时间吹得散尽,无法挽留,无法寻觅,他望着桌上封印完好的几坛酒,忽然觉得一阵意兴阑珊,叹了一口气,拂袖起身,吩咐言夜道:“你帮我把这些酒都倒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