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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青莲风动剑上舞(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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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亲并没有在那一天死去。

    而是在大渐弥留几天后,于昏迷中无知无觉地离世了。

    蓬莱岛十六岁的小药女,于青崖山下遇见了受伤的黑衣男子,窄窄的一卷白纱布,将她卷进了不知悲哀还是欢愉更多的人生。

    若娘亲能提前知晓这一切,那她路过青崖山下时,是否还愿意停下脚步,去照料那昏迷在路旁的刺客呢?

    答案已无从知晓。

    娘亲的坟墓,就葬在后山的一处草坡上,几锨新土,一块青碑,将她的一切埋葬。

    初夏时节,细雨霏霏,整座月爻城都笼罩在烟雾般的雨雾之中。流明捧着一大簇新开的白色茉莉,俯身将它放在了坟土上——娘亲坟墓上已经摆满了茉莉花,远远望去,若覆盖着一层洁白的新雪。

    “娘亲,全月爻城的茉莉花都要被我采光了,你就要没有花儿簪了,生不生气啊?”流明跪了下去,将脸贴在冰凉的青碑上,轻声道,“你要是生气的话,就回来看我呀……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七天,你为什么都不回来看看我呀?”

    “娘亲,你要是愿意回来,我就和落月楼主说,我不要当嫡传弟子了,我要回家,夜夜陪着你,我们和爹爹一起,煮粽子,晒药材,就和从前一样,好不好啊?”

    “娘亲……”她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靠在母亲的坟墓上,微微松软的坟土,就像是母亲温柔的怀抱。

    “不要丢下我……”她喃喃如同梦呓,“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啊……”

    心痛如刀绞,却是再也流不出眼泪来,胸腔内空荡荡的,像是一条干涸的河床。

    唐家还在举办着喜宴呢……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唐老太太和唐先生现在想必是一脸喜气吧……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流明不愿去看他一眼。

    她闭上了眼睛,想要缓缓地融化下去,融化进这片雨水打湿的泥泞之中,却有一个人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轻轻地唤着她:“明儿。”

    是谁在唤她……除了娘亲,还有谁唤她明儿?

    她茫然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漆黑的靴,绣着暗色莲纹的衣角……接着往上看起,是微微沉着眼,默默凝望着她的师父。

    “是师父啊……”她吃力地翘起了唇角,没有起身行礼,依旧蜷缩在泥水中,疲倦地喃喃道,“师父,我娘亲死啦……我再也没有亲人啦……”

    她倦倦地闭上了眼睛,想要继续沉沦黑暗中,身子忽然被大力一扯,整个人被拖离了泥地,紧接着就跌入了一个怀抱中——她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莲花香气,丝绸擦过脸颊,微凉而柔软,一如若干年前,在她濒死之时,那个拯救了她的怀抱。

    “明儿。”他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还有师父呢。”

    她的身子一颤,原本无力垂下的双手,忽然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指甲透过了薄薄的丝绸,嵌进了他的肌肤里,他忍耐着这尖细的疼痛,一动也不动。

    她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本无压抑着无处抒发的情绪,此刻猛然爆发了出来,泪水混合着泥水,将他的衣衫染得污迹斑斑,而他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无言地安慰着她。

    那一天她哭得脱了力,迷迷糊糊间,似乎是师父背着她回了落月楼。当晚她又发起了高烧,病因有一半是心病,因此反反复复,总是不见好,待她终于能下地走路,却是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她茫然地在落月楼中走了一圈,没有看见何月轩的影子,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些什么,索性抱着精铁剑往星宿坡走去,遥遥看见了星宿坡上的那棵大树,以及树下,一袭墨色衣衫的人影。

    “师父!”她忍不住地叫出声来,三步做两步地朝他跑去,而他闻声抬起头来,放下了手中的书册。

    “能来星宿坡练剑了,可见是没什么大碍了。”何月轩望着她,淡淡笑道,“师父师父承诺过你,学会了风月剑法,便送你一样东西——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他将身旁的一个黑木长匣递给了流明,流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剑盒,见其中静静躺着一把银黑色的长剑,边缘锋利,光泽沉稳,而与众不同的是,这柄剑的剑身上有点点金橙色的光泽,仿佛萤火一般。

    与她怀里的这把精铁剑,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是落月楼所藏的名剑之一,由万仞城旧城主柳溪秋亲手所铸,作为我的二十岁生辰礼物送至暗月。我见此剑橙光闪烁,色如落霞。便取《滕王阁序》中‘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中‘彩彻’二字,作为此剑之名。”见流明犹豫着不敢触摸,他便将彩彻剑取出,想要递给她,“这把剑很适合你修习。”

    “我配不上这把剑……”流明大惊失色地推开了它,“这种剑只有楼主才有资格使用……”

    “你怎么知道你配不上这把彩彻剑?”何月轩目光微冷,“我的无骨南溟,也是师父所赐,那时我还并非暗月的落月楼主,仅仅是何家的一个孤儿。”

    流明咬唇不语,而何月轩又道:“你永远无法预料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但你若把自己局限为一辈子都配不上使用彩彻剑的人,你便只能成为这样的人——若是如此,便不要再唤我师父。”

    “师父!”流明顿时惊惶地望着他,何月轩知道她是真的吓到了,连推拒的小手都在微微发抖,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牵过她的手,让她握住了彩彻剑:“以后休要在我面前说配不上这种话,我何月轩的徒弟,资质最好,性子最好,所得之物,亦应最好——流明,这把彩彻剑,你配得上。”

    剑身入手冰凉,她的内心却是铺天盖地的一片温暖,她似乎从来没有收到过生辰礼物,而师父赠与了她人生中第一件生辰礼物,贵重如此。

    强忍着心中激荡的酸楚和感动,她将彩彻剑紧紧地抱在怀中,不知自己到底是经历了几世几番的修行,才换得了今生师父的如此厚爱?

    唯有蜡炬成灰,唯有飞蛾扑火,才可报答这份知遇之恩吧。

    六月,成都卓家被黑蝠翼王一夜血洗,藏在密室深处的三龙鼎不翼而飞。血洗案发生的第三日,有人斩杀黑红二蝠王于九凤坡前,夺回了三龙鼎,交予卓家遗孤。

    七月,码头恶霸之首姜于海,强夺平民之女霍小冉为妻,婚礼之上忽闯入不速之客,在场的数十名恶徒皆被斩首于喜宴台前,而霍小冉毫发无伤。

    八月,洛道运银车遭劫,这已是当月发生的第七起劫道案件,被劫的商队气不过,集结数百人巡山,却见运送银两的车马完好无损地系于道边,而几个马贼横七竖八地躺在道路上,死状极是惨烈。

    有好事之人道,见过这个神秘侠客的身影,只见红衣黑发,身形尚幼,竟是个不到及笄之年的少女——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在市井茶馆中传得沸沸扬扬。

    她终于成了师父花了整整六年时间,所锻造出的绝世好剑。

    长老们对她也渐渐少有怨言,遇到了棘手的任务,一般都会交付于她,而她都会竭尽全力地去完成,不知不觉中,雨水谷雨小暑依次过去,转瞬便是需要竹席凉扇纱帘,葡萄绿茶梅子酒的大暑时节。

    流明犹记得那是个盛夏的午后,黑蝉在梧桐叶间长鸣,地面上蒸腾的热气透过纱帘侵袭进室,厅堂內消暑用的冰山,正一点一滴地融化成水。

    她刚刚解决了一个目标——一个狡猾残忍的逃犯,兴冲冲地回到了落月楼,连汗都来不及擦,就想要找师父,和他说说路上发生的趣事,刚走到书房前,还未推开门,便听到房内传来一个轻笑声:“还是家乡的葡萄甜。”

    不知何时,书房里竟多一个身材修长曼妙的女子,身着淡紫色的长裙,上面印着极其精致的兰花花样,垂若流云的鬓发上,斜插着一根流苏银簪,随微风摇曳生光,与一双桃花明眸交相辉映。

    那个女子低头剥开一只葡萄,轻笑声如莺啭天籁,落入耳中,清脆悦耳:“只是没想到离去六年,你还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她是谁?为何毫无忌惮地在师父面前谈笑?

    流明愣愣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只觉得面容似曾相识,而何月轩看见了呆在门口的她,淡淡道:“明儿,你过来,这位是楚籁音楚姐姐。”

    楚籁音闻声转过头来,流明方才看清了她现在的模样——皓齿蛾眉,腮若桃花,眼角有一滴小小的泪痣,六年过去,她竟生出了一股无法言喻的成熟之美。

    “这位就是你收的徒弟么?”她的笑颜甜美和顺,“我刚刚回来,你叫我楚姐姐就是了。”

    明明是炽热的午后,流明却觉得无端生出了几分森森寒意,酷暑时节的阳光似被阴云遮盖,整个世界刹那暗了下去。

    后来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她逃离了暗月,逃离了师父身边,在前往长安的马车上,她才能白,这种又惆怅又逃避的感觉,原来叫做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