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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清晨,暴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围在门口,等待着从里面拖出一具发臭的尸体来。
老师父走进了暴室,那个倒霉的孩子果然一动不动地躺在稻草上,看样子是已经死去多时了。他叹息着朝小女孩伸出了手,她却霍然睁开了眼睛,双目明亮澄澈,定定地望向她。
被她如冰雪般寒冷的目光一震,他说话竟结结巴巴了起来:“还,还,还活着?!”
她的确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依稀记得似乎有一个男人,一个衣上有淡淡莲香的男人,给她喂了水……她还来不及细思这是幻觉还是现实,娘亲已经冲了进来,抱着她嚎啕大哭了起来:“明儿!”
她在暴室里挨了六天,恢复后立即投入练习之中,一个半月后就是基本功测试,留给她的时间已然不多,她每天都练习到半夜,追赶着已经拉下两年的进度,还要抽出一份精力来,来忍受路过的弟子们的冷嘲暗讽。
她一定要成为和爹爹一样优秀的刺客……那是娘亲对她的唯一期望。
然而这次的基本功考试,却意外地简单——据说是四大楼主中的落月楼主亲自出的试题,弟子们被带到离月爻城一百里以外的地方,前一百名跑回来的,就能获得参加择徒大会的资格。
她天生骨骼轻盈,别的优点没有,唯独跑步都不带喘气的,以第九十四名的成绩,险险地通过了基本功测试。
九月初一,期待已久的择徒大会,终于举行了。
那一天清晨细雨初停,点滴细流顺着青檐滑落,九竹海上笼罩着的轻雾拂来,将一切事物都染上了一层柔光。
三百新弟子统一灰色的衣袍,横十纵竖十纵,整整齐齐地跪在白石广场上。场上的气氛有些严肃,孩子们都在紧张地听候长老与楼主们的发落。
按照以往择师大会的规矩,先由长老挑选中意的徒弟,再由各楼主挑选三人收为本楼嫡传弟子,剩下的弟子们随机发配于各楼主门下——当个挂名弟子,能够得到楼主亲手指点的,少之又少。
流明就跪在这一群灰压压的孩子中,灰衣服灰鞋子,长发用灰绳扎了个马尾,丝毫不引人注目。她默默地盯着地面上搬动食物的蚂蚁,消磨着枯燥无聊的时间,听着远处高台上,那些高高在上的长辈们喊出一个又一个名字。
她知道这个择徒大会,名义上所有月爻城弟子都可参加,但实质上仅限于内城弟子——毕竟内城大氏族们互相利益勾结,择徒名册实际上早已内定,若不是傻到不行的外城弟子,根本不会期待自己有被楼主选拔为嫡传弟子的一天。
高台之上,年轻的霜翎楼主摘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头透蓝微卷的黑发来,他沉吟着翻阅着花名册,念道:“秦斯。”
“弟子在。”
一名内城男弟子终于松了一口气。
“昱音。”
“弟子在!”
一个内城女弟子猛然抬起头,惊喜得都大舌头了。
至此连若已经一口气收了两名嫡传弟子,最多还能再收一个——或者不收。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花名册上字迹不一的名字,故作严肃却偷偷瞄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一名黑发少女——她已经十四岁,在这群九岁十岁的孩子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依旧端端正正地跪着,姿势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标准。
少女面色如常毫无表情,然而双拳握得紧紧地,暴露了她的紧张与不安。
“江——燎。”他终于开口,尾音故意拖得意味深长。那个少女“腾”地站起身来,狠狠地瞪了连若一眼:“在!”
“没大没小啊没大没小……”连若无奈地笑了笑,已经预料到以后被徒弟欺负到头上来的日子里,把花名册往桌上一丢,笑容里却有几分满意与狡黠:“好了,我就这三个啦。”
三位楼主各收了三名徒弟,至此择徒大会就算完了——落月楼主一向是不收徒的。
今年依旧一个外城弟子也没有入选。
流明松了一口气,挪了挪跪得有些酸胀的腿,等抽签完毕,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挂在哪位楼主门下,她就要赶回去帮娘亲翻晒药材了。
“你们都挑完了?”
坐在霜翎楼主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落月楼主忽然开口,随手拿起连若丢下的花名册,那双手均称修长,居然比名册的扉页更白。只见他随意地翻阅了几页,声如润玉,飘忽而散:“那让我来挑一个罢。”
他的语气再也随意不过,四下却是一片哗然,别说是跪着的一百弟子了,就连端坐高台神像般严肃的长老们,也齐刷刷地变了脸色——何月轩居然要收徒?!
暗月现任四位楼主之一,落月楼主何月轩,年纪不过十九岁岁,能力与风采却跃于四楼主之首,凡是经他手中的城中事物,无一被料理得井井有条,缜密周全。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翩翩佳公子,性子却格外地孤僻古怪,不喜与人交往,独自一人居住在落月楼中,别说收徒弟了,就连娶妻似乎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内城长老们从未想过他会收徒,不然他们推荐的弟子能将落月楼塞到轰然坍塌……能成为何月轩的徒弟,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啊!
不过现在塞也晚了……现在不管推荐哪家的孩子,事后都会时候遭到别家的责难吧……
到底是一群圆滑奸诈的老狐狸,很快便想通了这一点,齐刷刷地选择不发一言,明哲保身。而流明也是在弟子们的议论纷纷中,茫然而好奇地抬头望向何月轩。
在她的印象里,落月楼主被大家说成像九天谪仙一样的人物——白衣飘飘,翩然出尘,任人敬仰,任人倾慕,却永远达不到,够不到。
就像她梦中的那朵暗香盈盈的一朵莲花,永远开在遥远的地方。
然而在看清何月轩的那一瞬间,她才知道,原来九天谪仙,也是可以不穿白衣的。
在这片炸了锅的喧嚣声中,落月楼主依旧低垂着眼帘,翻阅着手中的花名册,神情平淡恍若未闻。宽大的长袍墨色浓重,广袖拖垂于地,衣上绣着繁复的银莲花纹,腰间佩着一把古朴深青的长剑,绸黑如缎的长发用玉簪高束,垂散了下来。
他有着一张年轻的脸庞,容颜不是四位楼主里最好看的,却是最令人感觉亲和的——眉宇宁静,温和内敛,在九竹海朦胧的雾气,与清晨皎洁的光线里,似乎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他不是莲,因为莲花尚有揽入怀中的机会,他是莲花缥缈的香气,是几万里之外的一轮明月,是周庄梦境之中的蝴蝶,是所有搅乱心弦的美好与真实,难以捉摸,遥不可及。
八岁的小女孩一时有些迷失,仿佛漫漫长夜之中忽然掀起了一线光亮——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好的人……】
【这样美好的人,怎么会存在于世间?】
她正这样恍恍惚惚地想着,高台上的男子蓦然抬起头来,目光不偏不倚,定定地往她这个方向望来——
小女孩就这样毫无预料地,堪堪与落月楼主对视了。
心猛地静止了一刹,随即骤然狂跳如擂。
那一双深邃沉敛的狭长双目定定地望着她,她惶恐不安地低下了头去,却听见他声如碎玉,一字一顿道:“站起来让我看看——宫仪流明。”
流明只得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上百道目光密密麻麻地扎了过来,她顿时成为了这个广场的焦点,心中混乱一片,难道是自己冒冒失失的目光,得罪了这位高高在上的落月楼主么?
——不对,他怎么知道她就是宫仪流明呢?!
何月轩放下了名册,打量了一眼这个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的小女孩。
前两次见她都是深夜,如今细细打量,便发觉她的脸上一点孩童该有的圆润也无,身材消瘦细胳膊细腿,一阵风吹来,她便轻盈得像是一片将要吹走的灰色羽毛。
【太瘦了。】
他面无表情地下了一个评论。
【但这就是他想要的孩子。】
他从高台上站起身来,身后有一位长老沉声怒斥道:“何月轩!”
语气已是又急又恼——那可是外城的孩子!
而他充耳未闻。
流明就这样不知所措地,看着年轻的墨衣男子一步步走下高台,晨风中微微吹起了他的衣袖,迷蒙而不真实。
没有人敢阻拦他,他径直走入了方阵中,经过了一排排跪在地上的弟子,仿佛黑鹤掠过灰色的云雀丛,墨色衣衫醒目得分明。
那一抹银色的暗莲就在地面上摇曳,逐渐接近逐渐清晰,一路开放到至她的眼前。
“宫仪流明。”他微微垂下了头,望着不知所措的她,“我要收你为徒。”
不是“我想收你为徒”而是“我要收你为徒”,整个广场顿时轰然炸开!
身边嗡嗡的议论声蓦然放大,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崇拜的,更多的则是不可置信,流明不知所措地颤抖着,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而他朝自己伸出了手,目光中带了一丝平静而自信的笑意。
他的目光,是在这个混乱纷杂的世界上,唯一的一抹坚定。
宛如溺者看到了浮木,那些非议之声一下变得很小,渐渐消失不见,而在这一片仿佛亘古洪荒的宁静之中,只剩下了他,强大而令人安心的他。
这个人,想成为她的师父。
流明眼中的迷惘与犹疑渐渐散去,渐渐化为一片清明,她把手轻轻地放进了他的手心,点了点头:“好。”
他就这样成为了她的师父,强大而令人安心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