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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八月，一夜小雨，本就稀薄的暑气被彻底冲散，庭院中的牡丹花被初秋的凉意所浸染，颤巍巍地开了两三枝，红衣浅浅深深，掩于层层绿意之间。
此时方才卯时，窗外夜色刚刚褪却，詹大娘却已早早将药熬好，将浓浓的一勺深褐色药汁倒进了薄白瓷碗，然后端着药碗快步赶向叶二公子的院子赶去。叶瑶却已经在院门口踱着步候着了，在接过药碗后道：“辛苦了，你去忙你的罢。”
詹大娘却忍不住往院子里望了一眼，关切地问道：“宫仪姑娘……她的病怎么样了？”
“劳烦大娘担心了，她只是风寒，多喝点药就好了。”叶瑶冲她一笑，细长俊俏的双目如弯弯月牙，格外讨人喜欢，“不过大夫叮嘱，她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所以见不得人。”
“在我们村里，女人生病最多就喝几口热汤，喝完还得下地干活，哪里有人肯忙里忙外地照顾……”詹大娘苦笑了一声，语气有些羡慕，“到底还是叶二公子懂得疼人。”
詹大娘还记得两年前，宫仪姑娘刚被带来时的模样——还是叶二公子亲自从马车上抱下来的，因为她的情况实在太吓人，面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却冒着虚汗，半清醒半昏迷地蜷缩成一团，嘴里还不停喃喃着什么，后来才听清，是不知道谁的名字。
叶二公子直接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之后各种名贵的药材，不论人参虫草燕窝霍斛，不要钱般，只要有有用就云流水地往他的房里送，硬生生得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给补醒了过来——然而补回来的却只是个躯壳，宫仪姑娘虽然睁了眼，却只会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的床帐，半晌也未曾转一下眸子。
这样古怪的病情，詹大娘从未见过，胡乱猜想着宫仪姑娘是不是受了惊吓，半路吓丢了魂，要不要去请个会叫魂的巫师，来叶府叫那么一叫……然而还没等她请到人，叶二公子却治好了宫仪姑娘的毛病。
只见叶二公子坐在宫仪姑娘的床头，一边搅动着药碗里冒着热气的药汁，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了几句话——宫仪姑娘听完后眼帘微微颤了颤，原本涣散的目光渐渐聚集在了一处，眸子里的神采，居然就这么亮了起来。
人的精气神一回来，那康复就快了，宫仪姑娘主动开口，要吃饭，要喝药，过了几天竟要下地行走了——叶二公子想要扶她，竟被她一把推开，这个看似纤弱娇小的小姑娘，硬是什么都不扶，双腿发着抖，颤颤巍巍地走了好几步，一直走到了门口，方才扶着门扉停了下来。
她渐渐地恢复了过来……除了双眸里的温度。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地狱门前走了一遭，令她血脉间的热气尽数消散了……她甚少说话，空闲时便坐在窗边，擦拭着她随身携带的一柄色泽奇特的古剑，那双眼睛更是冰冷，虽然干净而明亮，却仿佛被一层厚厚的冰雪所覆盖，终年都鲜有一丝笑意。纵然是詹大娘这样憨厚老实的人，也不禁觉得这样的性子，实在是不讨男子喜欢。
更何况，是风流成性的叶二公子。
府内那些多嘴好事的小厮，闲的无事便嚼舌起这个不知来历的宫仪姑娘来，说她身上尘世气息寡淡，不像是烟柳之地的女子，可大户人家的女孩儿，个个知书达理，性情温和，哪里会像她冰冷冷冰冰……嚼七嚼八，左右嚼不出个结论来。最后还是一个快轮到他喂马的小厮，着急了一拍屁股站起身，盖棺定论道：“甭管她是个唱曲儿的流莺，还是大家门户的小姐，就三个字——等！着！瞧！二公子其实是抱惯了温香暖玉，于是不知从哪里搞了个冰块回来，想换个口味尝个新鲜，你们可别忘辉映楼的御蝉姑娘，那般娇酥入骨的美人，也只能挽留二公子一个月——我们府里的这位，二公子最多新鲜七天！”
他的这席话猜对了一半，还没到七天，叶二公子就去逛窑子了。
他没猜到的另一半是——
叶二公子是带着宫仪姑娘一起去的。
支走了詹大娘，叶瑶端着药碗推开了门扉，绕过隔开两张床的山水画屏，轻轻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幽暗光线之下，床榻上的少女似乎还在昏睡着，睫毛低垂，说不出的听话安静。
初秋时分，玉枕竹席经夜微凉，披在身上的毛毯偏偏又带着一层薄薄的暖意，似有若无梦境一般，的确引人贪睡。他不禁眨了眨眼睛，悄悄屏住了呼吸，俯下身凑近了她的脸——
脖颈处忽然一凉，一片细如柳叶的刀刃紧紧地贴着他的咽喉，只要他敢妄动半分便将划破肌肤。红衣少女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如黑曜石般明亮逼人，冷冷地盯着他。
“唷，醒了？”偷吃豆腐结果被抓了个正着，叶瑶脸上一丝羞愧之色也无，反倒顺势抓住了她持刀的手，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纤细如象牙的手腕，“你可千万别死了，我当初花了那么多药钱救你一命，你却为了救别人而死了，我这笔买卖岂不是亏死。”
“暗月的佣金可是很贵的，我免费当你的护卫，算起来还是你赚的多。”虽然伤口已经止了血，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昨日烟岚楼里死了几个人？”
“你不如直截了当地问我，楚籁音还活吗，她有没有告诉何月轩，是他的爱徒救了她呀？”叶瑶干脆地戳穿了她，讽刺一笑，“我派人打探过了，昨日烟岚楼崩塌，只有楚籁音侥幸活了下来，但她并没有告诉何月轩，是谁救了她。”
“何必啊，流明——”叶瑶的指尖划过了她微凉的掌心，他微妙地扬起了唇角，“我若是你，我不仅不会去救她，我还要去烟岚楼对面的陆记酒楼，坐在三楼风景最好的地方，然后点几个小菜，一壶小酒，好在爆炸之时，一边欣赏着对面火光，一边品酌美酒，看昔日嘲弄过我的人全都死在楼里，岂不美哉？”
“暗月有门规训诫，同门皆为兄弟姐妹，若有危难，不得束手旁观。”流明摇了摇头，望着他正大光明揩油的手指，冷冷地瞥了过去，“倒是你，是嫌自己手指十个太多了么？”
叶瑶识趣地放下了她的手，冷笑了一声：“可在此之前，她是你的准师娘，‘暗月第一美人’楚籁音。虽然人人都称赞她温婉可人，我却觉得她面相精明过了头，怀疑当年的那些事，她也掺了一份儿……”
叶瑶只是随口的一句话，她的眼前却瞬间闪过数百张画面：被莫名其妙抢夺走的功劳、苍白无力地辩解、被以女孩子最重视的名誉羞辱，最后声名狼藉地被赶出了暗月城——她一时心悸地抓紧了被角，却只是沉下眼道：“过去的事，全都当我自作自受，不提也罢。”
见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叶瑶自知失言，眼里有一丝慌乱，但瞬间便消失了，他拿起了药碗，递了过去：“快把药喝了，不然凉了又要重煎。”
在流明仰头喝药时，他问道：“对了，七天后在晚香庭有一场花魁评选，你要不要陪我一块去？”
流明放下了药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叶二公子可真是好兴致啊……”
“非也非也，醉翁之意哪会在酒？”叶瑶故意拉长了声调，“长安城名声最大最响的烟岚楼昨儿刚刚被你们炸了，剩下的青楼必然鼓足气儿要挣新的第一，晚香庭已经放出风声了，说这个月要推出的花魁，是个‘十年难见的美人儿’——我已经把消息放给了好色如命的唐家三公子了，流明你消息灵通，可否告诉我，和唐三公子整日厮混在一起的，是谁？”
流明微微讶然：“昨日刺杀对象周达的独子，周汝玉。”
“这不就成了么？”叶瑶挑眉一笑，“那我再问你一次，你想不想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