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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宗主何出此言?
接话者并非别人,而是醉意醺醺的叶云。他此时双目放光,直勾勾地盯住风政,即使夜风袭人,酒意虽沉,却压不住风政这句话带给他的惊骇。
风政闻言,目光中亦是有一道精光一闪而过。有时候酒不醉人人自醉,但人愿醒时必能醒,叶云这样一位泡在酒坛里大能,又怎么会被这点玉液所击垮。
他笑了笑,又对叶云拱手说道:在下觉得,此妖,一半是妖,一半是人。
此话一出,无论是叶姓爷孙还是东极门的师侄,莫不是惊骇到无以复加,好像惊雷入夜也不过如此。
众所周知,妖便是妖,人就是人,千百年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在各的地盘上讨生活。
在这人间里,特别是酒肆茶坊、勾栏瓦舍之中,虽然一直流传着妖的逸闻,但这些趣闻轶事终归作不了真,大家也就在听说书先生嘴里听一出热闹,哄堂大笑之后便抛诸脑后,不再去想。
可就在这么一个世道里,风政不仅说他捉住了妖,还说要屠妖,更说这妖是半人半妖,实在有些骇人听闻。
何望舒站在远处的山岗上,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夜风卷过,几分秋凉,几分桂香,却让他觉得有些麻木,脑海里都是半人半妖四个字,不觉得冷,亦不觉得香。
如此说来,御魂幡真能起到作用?
秋舫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里,他并没有接话,秋舫所言不差,若此妖真有人类的血统,那御魂幡起作用的几率便大了许多,这与他一开始的推想背道而驰,同时东极门未来的危险也极大地提高。
何望舒借由黑鸟的双眸,死死盯着风政,静心聆听他们的对话。
半人半妖?风宗主可莫要说笑,老朽活了七十有八,这说法还是头一次听闻。
叶云笑了起来,眉目跟着舒展开来,方才消失了片刻的醉意又爬上了脸颊,显然一副未将风政的话当真的模样。
可凝重的眼神却出卖了他。叶云心中清楚,像风政这样的人,又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一定不会说假话,就算是假话,也一定是他认定是真话的假话。
就算风某敢骗别人,也不敢骗叶先生。
叶云闻言双眸微虚,沉吟片刻之后,又仿佛想起什么来,脸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眼神都变得犀利非常,真要说来,就像是鹘入鸦群,气势如虹。
那风宗主打算怎么做?叶云笑道,他觉得事情有趣了起来。
叶先生、叶小姐,请随我来。
风政说罢,让出一个身位,将手一划,指向了后院之中。
叶云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响彻四周,秋舫心中却隐隐发颤。
师叔,他们要做什么?少年郎连忙问道,双目却一刻不停地盯着风政等人的身影没入后院,这一墙之隔,却将秋舫得心隔上了天,悬在那里,落不下来。
黑鸟并没有回应,而是眨着眼睛,正在沉思。
他越是不答,秋舫心中焦灼越是更甚,盯着后院的目光里逐渐冒出凶光。
若我不在此,你会怎么做?
何望舒说道,他想听听秋舫作何感想,又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去阻拦风政的诡计。
秋舫思忖片刻,后院人迹罕至,周遭亦是陷入了绝对的安静,就连夜风也变得凝重起来,不愿吹了。
就这样,四周没有一丝声音,没有蚂蚁上树,没有树叶摇晃,没有风吹鸟啼,什么都没有,就这样过了良久,秋舫才压低嗓子道:进去瞧瞧。
风政在,叶老头也在。何望舒说道,言下之意自然是告诉秋舫,你贸然进去
,讨不了任何好处。
我不怕。秋舫咬着牙说道。
莽撞。何望舒低喝一声,旋即又道,你认真想,风政会做什么?
有御魂幡在此,自然是要控制阿鱼的心神。
那何为屠妖呢?
何望舒的话音一落,秋舫便愣了愣神,若能控制阿鱼,那屠妖大会自然当不起一个屠字,这回换秋舫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你为何要救她?何望舒继续发问。
秋舫低声道:我答应过她。
那你为何要答应她?
因为我要坏风政的事,坏了屠妖大会。
屠妖大会是明日,你今晚动手,自己葬身于此,又有何用?何望舒冷笑道。
就在他话音一落,后院之中却突然传来数声凄厉的叫喊,在幽静的后院上空震荡,如同无数道连绵不断的惊雷。
秋舫大惊失色,他知道那是谁的声音,身形一晃,竟欲向后院中冲去。
站住,你要干嘛?
黑鸟双翅一展,射到吴秋舫眼前。
他们动手了。秋舫不依不饶地答道。
胡闹,我还当这几日的历练让你学到了沉稳,怎么反倒心急起来了,别忘了里面关着的是追杀你的凶手,可不是你家的老道长。
听到何望舒说出老道长三个字,秋舫翻涌的气血好像被抽了筋,逐渐平静下来。
那师叔有何计策?吴秋舫亦是冷声道。
既然是屠妖大会,你口中的阿鱼便一定会活到明日。何望舒笃定地说道。
听闻此语,秋舫眼眸中恢复了光泽,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今夜又当如何?
今夜的墨宗,你瞧得见的,是院子里的几个人,你瞧不见的,是墨宗上千弟子,还有厅堂里的几十个好手。就这架势,别说你我,周老三来了都不敢造次,你倒好,菩萨心肠一上来,就顾头不顾尾。何望舒本就嘴毒,此刻教训起人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
秋舫想通此节,颇觉无地自容。
他沉默片刻后,再次问道:他们控制阿鱼心神,又是何为?
为何好杀,为了问出那女妖背后的秘密。十多岁的女孩,道行已至第二类人,但凡是个修真者,都会好奇,好奇她为什么拥有如此强劲的本事,你,想知道么?
何望舒喃喃说道,末了,又将话锋对准了秋舫。
弟子...不想知道。秋舫却给出了一个何望舒意想不到的答案,真要说来,少年郎对修行之道本就没那么多的心思,所谓的道行高低,与他而言还不如厨艺高低。
若不是这番下山,屡次遇上险境,九死一生的场景见了太多,否则他对修炼之事更是提不起多大的兴趣。
那我倒是小瞧你了。何望舒的声音缓和了许多,竟轻声笑了起来。
秋舫没有答话,不仅因为他知道何望舒还有话没有说完,更是因为他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既然明天屠妖,那他们必不可能今晚就杀害阿鱼,只要大会之上他再行出手,助阿鱼脱困,那于他而言便不算食言。
何望舒在人间浸染久了,结识过为了利益舍弃风骨的修真者,见多了勾栏妓馆里的镜花水月,更听惯了青楼女子虚虚假假的情话,并不能理解吴秋舫对于承诺的执着为何近乎偏执。
但他能清楚这是一种宝贵的品质,兴许某年某月某一日,秋舫也会如他一样,上一刻还和还香楼里的风尘女子许下海誓山盟,下一刻听见老鸨说最近要来一批新货,便坏笑着说旧的已腻,下次定要尝尝鲜。
念及此处,何望舒叹息一声道:
那你可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追杀你?
阿鱼从震明山一路追到洛城,宁可自己身负重伤,也要置秋舫于死地,这倒是令秋舫颇感兴趣。
想。秋舫道。
我还以为你当真是无欲无求。何望舒打趣一句,旋即又道,想也得先忍着,今夜你做不了什么。我料风政也不至于杀害她,一切等明日再说吧。
师叔教训的是。秋舫两颊发烫,内心只觉得惭愧不已。
哼,你小子不顶嘴了?见秋舫神态赧然,何望舒也放轻松了许多,坏笑着嘲弄他道。
弟子不敢。秋舫沉声说道,只不过那双眸子仍然担忧地瞧了一眼后院方向,此刻凄厉的叫声已经停息,一切看似归于平静,只是这份平静底下的风起云涌,并不能让秋舫所知晓。
吴秋舫的一举一动都让何望舒尽收眼底,他喟叹道:我始终想不明白,杀人道长是怎么教出了一个菩萨心肠来的?
师父说,一染善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吴秋舫答道,晏青云在他心目当中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他以前,可不爱说这些弯弯绕绕的傻话。何望舒冷笑一声,思绪飘得有几分远,沉默片刻后又道,一染善心,万劫不朽。一柄长剑,除恶务尽。倒也真是他。
见何望舒自言自语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语,秋舫撇了撇嘴,并没有去搭茬,晏青云有什么往事他并不清楚,只是常在周宗等人那里听来一些所谓杀人道长、惩恶扬善之类的词句,听得多了,他也就不在意了。.
这一十六年里,晏青云是如何站在他面前,他便怎么看待晏青云,至于其他的言论,无论好歹,都不过是浮云耳。
此事重大,我得回去给周老三商量一二,你且先回去歇着,明日...
何望舒的声音突然停顿下来,不用猜也知道,即使今夜可以相安无事,明日可就不好说了。
秋舫为了他所谓的信诺,必然会挺身而出,加之这孩子最近虽然长了一些心眼,但还不多,恐怕最后的选择依旧是横冲直撞。
明日怎么了?见何望舒的声音戛然而止,秋舫不解地抬头问道。
黑鸟低头看了他一眼,道:照此境遇,那女妖明日恐怕没什么精力逃遁了,你有几成把握助她离去?
弟子没有把握。秋舫悻然道,这倒是句实话,在高手如云的屠妖大会上,要救出阿鱼难如登天。若是阿鱼修为尚在倒还好说,不过听见刚才那几声凄厉叫喊,此事怕是极不乐观。
有时候要懂得变通,救她,能坏风政的事,可不救她,也有的是办法坏了风政的事。何望舒侧面提点道,他想让秋舫放下与女妖的交易,毕竟将墨宗砸个稀烂,闹得风政面上无光,也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不行,我和她说好了。秋舫却毫不领情,斩钉截铁地说道。
行行行,你是真有种。何望舒无奈地啐了一口,又转眼向后院瞧去。
后院之中依旧没有任何声响,静谧得有些诡异,秋舫攒紧拳头,额头也渗出了冷汗。
师叔,你先去吧。秋舫出声道。
你一个人,能行?
黑鸟落在秋舫肩膀上,朝着他耳语道。
弟子也要回去了,养精蓄锐,明日会会他们。秋舫挥了挥拳,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模样来。
黑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扑腾起翅膀,不再与他唠叨,直往夜空中飞去。
秋舫见黑鸟飞远,额角落下一粒豆大的汗珠,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亲近的人、亲近的长辈说谎。
他知道,一旦自己接下来想要做的事让何
望舒知道了,不仅得不到任何支持不说,还得挨上一顿臭骂,回了东极门免不了一顿门规伺候。
倔脾气的人,永远拗不过自己的执念。虽然后院之中关押着的是追杀自己已久的黑影女妖,但他还是决定试上一试,当然秋舫并不傻,这一切的前提自然保证自己活着。
可如何活着还能救下对方呢?
就在方才,何望舒沉思之时,他亦在沉思。他们二人今日倒像是换了风格,何望舒担忧秋舫的安危,讲究的是一个稳字,他一定得稳,稳住秋舫的性命,稳住东极门的未来。
但秋舫却像往日的何望舒一样,讲究的是一个赌字,他要赌,赌一道惊雷符便能劈开刚才已经摇摇欲坠的结界,赌他今夜能搅了风政的局,更赌里边的叶绫雪,也许会助自己一臂之力。
念及此处,他咽了口唾沫,将隐藏多时的身影从树干后边露了出来。
彼时彼刻,他向何望舒演了一场戏,演了一出弟子误入歧途,经师叔提点,重回正轨的好戏。
此时此刻,一道惊雷符炸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