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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南墙右掖门里,朝东行至背面廊庑是枢密院。
陆曈随着一个穿绿衣官服的男子在廊庑下停下脚步。
男子道:“陆医官,到了。”
陆曈抬眼。
这是座很气派的官邸,门廊正门前投放两尊雄狮,气派威武。这是为枢密院官员从右掖门进宫办公上朝,与中书省相对。
绿衣官服男子拿令牌与门前侍卫晃了一晃,侍卫让开,陆曈便跟在此人身后一道走了进去。
裴云暎嗤道:“我又不是变态。”
“砰——”
男子松手,残躯“咚”的一声砸在陆曈脚下,听得陆曈心中一紧,下意识低头看去。
“陆医官很了不起啊。”
萧逐风把杯盏放远了些:“你如今口味怎么越来越甜了。”
陆曈正看得入神,身后传来脚步声,严胥从门外走了进来。
热茶盛在青瓷茶盏中,茶汤青碧,漂浮茶叶若一池翠荷舒卷,看不出是什么茶,香气馥郁得叫人心颤。
暗室的阴冷渐渐被抛之身后,从台阶上来时,外头日头正好。
陆曈将手浸在几被染红的清水里洗了洗,拿帕子擦净手,才站起身,对严胥开口:“此人伤势过重,下官已用归元丹吊住他的命,他还能活三个时辰。”
裴云暎回过神,哂道:“岂止冷静。”
“救活他。”
不知为何,陆曈心中莫名掠过一个荒谬念头,听林丹青说,殿帅府选拔人才要考相貌,如今看这位枢密使的模样,想来枢密院选拔应当无此规矩。
他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拖回去。”又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陆曈:“忙了这么久,陆医官也辛苦了,留下来喝杯茶再走。”
陆曈能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然而此刻无暇顾及,此人伤势太重,她只能用针先吊着他的命,渐渐汗水将头发打湿。
严胥道:“尝尝吧,陆医官。”
“从前听说翰林医官院新进医官使医术精湛,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他开口,打破屋中沉默。
那人仍躺在地上,胸腔起伏却比方才平稳了一点,张了张嘴,发出从出现到现在的第一声呻吟。
严胥起身,走到陆曈身边,低头看着脚下人:“救活了?”
仿佛被夺舍。
墙上挂着的火把幽暗昏蒙,四面无窗,一道长长甬道通往视线尽头,被更深的黑暗处遮蔽,看不见里头是什么。
萧逐风点头,拿起桌上文册起身要出去,走到门前时,脚步一停,欲言又止地看向桌前人。
上次在黄茅岗匆匆一瞥,如今方有机会看清此人相貌。男子五官生得平庸,身材也并不壮硕,有些精瘦,唯有一双眼睛精光矍铄,若鹰般凶狠犀利,带着股嗜血煞气。
……
屋中安静。
放在从前,殿前司里就裴云暎最吃不惯甜食,如今不仅偶尔吩咐小厨房做点甜口点心,还让段小宴去买清河街的蜜糖甜糕。
……
良久,她伸出手,举起茶盏,将茶盏凑到自己唇边,就要喝下——
夏日炎热,殿帅府门口的树下,栀子和几只小黑犬蜷在一起,躲在树荫下纳凉。
她微笑:“侥幸而已。”
是个身穿黑衣的中年男子,身材干瘦,一双眼睛深沉阴鸷,正冷冷盯着她。
须臾,他森然开口:“陆医官颇有胆量,看见死人也面不改色。”
严胥的下属将陆曈送到一处茶屋里便离开了。
茶盏砸在墙上,顷刻四分五裂,茶水溅了毯子一地。
醒了。
陆曈回道:“死人活着时,也是病者。”
陆曈心中一沉。
不止冷静,甚至还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欢快,他想起对方坐在椅子上,望着他的目光满是好奇:“云暎,那位陆医官长什么样,漂亮吗?比戚家那位大小姐还要好看?”
可怖得很。
最后一根针从面前人发间拔出,陆曈用帕子擦去病人唇边溢出血迹,将一粒药丸塞到手下人的舌根处。
陆曈平静看着眼前人。
“啪”的一声。
耳边传来萧逐风的声音:“殿下还算冷静吧?”
严胥微微眯起眼睛:“太府寺卿董长明,文郡王妃裴云姝,户部侍郎金显荣……”
裴云暎回来时,萧逐风正在倒壶里的冰糖梅苏饮。
裴云暎也取了杯盏,尝了一口道:“我觉得还行。”
袅袅茶汤蒸起的白雾后,严胥阴沉的眼高深莫测地盯着她。
似乎是一处暗室。
他有很多接踵而来的麻烦要处理。
男人换了件玄色绣麒麟圆领黑袍,越发显得整个人冷漠阴沉,他在桌前坐下,方才下属进来,弯腰奉上两盏热茶,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将门掩上了。
严胥微微意外,不过很快,他就看向陆曈身侧那个绿衣官员,男子会意,低头走进甬道,不多时,又拖着具身体走了出来。
人被拖行时,寂静中发出“窸窸窣窣”声音,是断腿在地上摩擦发出声响,听着也觉脊背生寒,火光照耀下,一行长长拖拽血迹留在身后,蜿蜒着在陆曈身前停了下来。
这人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好肉了,两手被折,双腿切断,十根手指血肉模糊,身上更有无数铁钩烫烙留下的痕迹,更可怕的是受了这样重的伤,这人还活着,不过,他应当也活不长多久。
萧逐风轻咳一声,偏过头,避开裴云暎的目光:“有件事……和你说一下……你先冷静。”
官邸极大,虽不及司礼府华丽,却比殿帅府更为宽敞。男子带着陆曈穿过长廊,绕过里间,进了一处大屋子,这屋子下竟修有一处石阶,半幅陷在地下,陆曈随此人走下台阶,一过狭小台阶,眼前骤然明朗。
没有任何装饰,背后是沉木书架,墨色长案,屋中椅子短榻都是方方正正,颜色沉闷古板,连方盆景古玩都没有。
“今日一早,陆曈出去给人行诊。”
陆曈怔了一下。
画的是一幅山中晚霞图。
沉默片刻,陆曈淡声开口:“命由我作,福自己求。下官出身卑贱,唯有尽心钻研医术,才能得贵人入眼。让大人见笑。”
他突然觉得有些头疼。
面前人脸色阴晴不定:“陆医官没听懂我的话吗?我是让你,救活他。”
她微微颔首:“大人。”
裴云暎意识到什么,突然抬头,盯着他问:“出什么事了?”
许是她沉默的时候有点久,严胥又低头喝了一口茶,搁下手中茶盏,淡淡开口:“陆医官怎么不喝茶?”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悄无声息站了一个人。
这话反驳得大胆,绿衣下属也忍不住看了陆曈一眼。
“侥幸?”
闻言,裴云暎面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竟没立刻放他走,严胥分明是要将她留在这里了。
“你真的不去看看她?”他提醒,“我以为你会一日十二个时辰贴身盯着保护。”
“她才回去,想来很忙,晚点吧。我也有公务要处理。”
……
对裴云暎本人来说,不算件好事。
萧逐风“嗯”了一声,仍站在门口,没有离开。
“你不去见见她?”
面前绿衣男子不等陆曈回话,便走到她身前,示意她跟自己走。
裴云暎看他一眼,“干嘛这么说,殿前司又没亏待你。”
裴云暎从门外走了进来。
严胥也瞧见她神色的变化。
只是这态度,似乎有些耐人寻味。
“说。”
说是“人”,实在有些勉强,没被清洗时,尚看不出来伤痕,被布帛擦洗后,方才觉得此人伤口触目惊心。
阴冷暗室,火把幽晃。
如今宫里传得她与裴云暎不清不楚,或许在严胥眼中,她与裴云暎间也并不清白。若他想对付裴云暎,自可从自己这头动手——
窗外有风吹来,花影摇曳。茶香充斥着整间屋子,将方才暗室鼻尖的血腥气掩住。
“陆医官救的富贵人,可不是侥幸就能做到的。”
对于严胥,除了此人与先昭宁公夫人那点过去外,陆曈所知甚少,苗良方对此人也不熟悉,只知道枢密院和殿前司不对付,严胥与裴云暎二人间,彼此也视对方如眼中钉骨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萧逐风别开眼:“……枢密院的人。”
“有吗?”裴云暎不以为然,“是你太苦了吧。”
黄茅岗围猎场,陆曈曾见过此人。他在围场下的林荫道与裴云暎针锋相对,当时许多人都瞧见了。
殿前司与枢密院是死对头,严胥突然找她过来言语试探,听上去似乎与裴云暎有关。
严胥捧起茶,不紧不慢呷了一口,“所以,殿前司裴殿帅的当众相护,也是陆医官自己求来的?”
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黄茅岗猎场一事后,太子和三皇子间矛盾日渐激烈,戚家卷入其中,殿前司虽未直接参与,却因和陆曈那桩风月消息终在这流言中获得一席之地。
这是枢密使严胥。
这声音在只有呼吸声的暗室中犹如鬼吟,冰冷阴森,陆曈骤然回过身。
就在这一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书房的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陆曈豁然回头,门口那个绿衣男子不知何时跌倒在地,捂着肚子面露痛苦。
身侧绿衣官服男子听从陆曈的话,为她打来干净热水,严胥坐在暗室墙角边的椅子上,冷冷盯着她动作。
金显荣一个户部左曹侍郎,司礼府都修缮得格外富丽堂皇,更勿用提戚玉台。而严胥一个枢密院指挥使,位高权重,掌管大梁军务,屋子却是出人意料的老气寡淡。
四面变得很是寂静。
萧逐风看他一眼:“那就好,陆曈今日一早回医官院了。”
雨后天霁,风清水秀,一片红霞染红江水,惊起双飞白鹭。
作画之人笔触既细腻又恢弘,泼泼洒洒一片金红艳丽夺目,这道明亮彩色将沉闷书斋映亮,古板深沉的颜色竟也多了几分柔情。
浓重的血腥气在狭小空间里游荡。
陆曈低着头,仔细为面前人擦洗浑身伤口。
“什么?”
陆曈低头,茶水已不再像方才般冒出热气,温凉得刚好。
严胥一双鹰眼紧紧盯着陆曈半晌,少顷,冷笑一声,道:“说得也有理。来人——”
面前人自墙上拿起一只熄灭的火把,掏出火折子点燃,陆曈所在的地方陡地被照亮,下一刻,陆曈瞳孔一缩。
陆曈坐在桌前,环顾四周。
“谁?”
“都说陆医官术精岐黄,枯骨生肉。”
陆曈不为所动,平静回答:“大人,我是大夫,不是阎王,不能要谁生则生,要谁死则死。”
萧逐风噎了一下,面无表情道:“是有点命苦。”
陆曈坦然任他打量着,心中亦在留意此人。
“这茶很好,不要浪费。”
陆曈不知此人身份,也不知他做了什么要被如此对待,严胥要她救人,她就救人,至于别的东西,她也不问。
陆曈瞧着面前茶汤。
难怪当初昭宁公夫人拒绝亲事。
一片寂静里,身后突然有声音响起:“来了?”
她抬眸看向严胥:“不知大人,病者现今何处?”
说是具身体,却也并不实际,这人还活着,然而只有半具身体,自腰间腿根以下被齐齐斩断,却又没有得到好好医治,浑身像是从血桶里捞出来般,看不清一块好肉。
“好一个命由我作福自己求。”
茶汤清亮,茶叶在水中沉浮舒展,若一朵徐徐绽开的花。
萧逐风倒了一盏,喝一口后皱起眉:“怎么这么甜?段小宴放了多少糖?”
就在她脚边不远处,整整齐齐躺着五六具尸体,以白布蒙盖,白布渗满斑斑血迹,隐隐能窥见布下破碎扭曲人体,散发出一股寂然死意。
陆曈不说话,心中兀自飞快思索。
陆曈心中想着,视线掠过身后墙上时,倏然一顿。
严胥紧紧盯着陆曈脸色,慢慢吐出三个字。
在他眉间,有一道一寸长的刀疤,从眼角掠过,昏黄暗室下,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有窸窸窣窣,仿佛重物拖拽的声音传来,伴随着极重的血腥气。
“三个时辰。”
萧逐风看他一眼,“殿下见你了?”
陆曈顿了片刻,背好身上医箱,才转过身,轻声道:“是,大人。”
没有了方才地牢的昏暗,对方五官显得更加清晰,男人眼角那道长疤在日头下格外狰狞,似乎只差一毫就要划过眼睛。
屋子里寂静无比,隐隐能听见窗外鸟雀低鸣。
就在这暮气沉沉的书房中,正对书架的墙上,竟然悬挂着一副绢画。
严胥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淡淡笑了:“平人之身,西街坐馆,无依无靠,仅凭一己之力春试夺榜,进入医官院……”
陆曈垂眸:“大人谬赞,陆曈愧不敢当。”
闻言,陆曈眉头微微一皱。
他身上银刀未卸,面寒如冰,大步走到陆曈身前,一把夺过她手中茶盏向身后一扔——
这人瞳色涣散,显然已经不行了。
裴云暎点头,拿起桌上堆积的公文:“知道。”
陆曈看向他。
这似乎是严胥的书房,或是喝茶的斋室。
以乌梅、葛根,紫苏和水煎煮,夏日清爽消暑,酸甜可口,是段小宴的最爱。
这种伤势,不可能救得活。
她心中想着这些不着边际之事,方才紧张反倒散去许多。
裴云暎面上没了平日和煦笑意,长刀往桌上一放,盯着严胥的目光冷得刺人。
“严大人。”
他冷冷道:“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