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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筠对河铃姝说了她与寇元青来往的详情。
她和寇元青除却明州码头初遇与十月初五酒楼争执外,见过四次面。
九月十二,小筠发现一家书舍换了新伙计,前去买书,岂料那伙计仍拦住她,言语十分刻薄。小筠气急退到街道上,没走几步,听到有人向自己打招呼,就是寇生。
她在码头帮了寇元青那次,是不忍看外乡人被骗,早忘了寇元青模样,待寇元青说了一阵儿,她才想起。
寇元青问她在此作甚,她不想身份被拆穿,谎称想买书但没带钱。
寇元青问她想买什么书,他可以帮忙。
小筠灵机一动,说了想买书册的名字,问寇元青能不能代买。她刚才拿不出钱,在书舍内很没面子,不想和寇元青一同再进去。
寇元青立刻答应帮她去买,权作报答。
小筠打算等寇元青买到书,再说自己其实带钱了,掉在袖筒里,刚刚没找到,把钱当场给寇元青,道个谢,如此两不亏欠。
寇元青进了书舍,没多久出来,拍拍随身的布袋对簟小筠说,书买到了。可没把书取出来。
簟小筠正要先拿出书钱,寇元青却说:“竟又与兄台相遇,你我实是有缘,能否请兄台把酒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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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和史都尉之后去了那家书舍,九月十二在书舍照看的几个伙计作证确有此事。
“小人当时刚上工,早听说这女子之事。小店清静地方,不敢生事,没让她进来。”
“后来是有个人跟她在外面说了会儿话/小人只记得那男子个儿不高,与那位姑娘两人身量仿佛,我们还偷着议论别是一对扮了男装的小姐妹吧。但看他有喉结,就让他进了。是不是那位姓寇的,隔了太久,小人不敢乱认。”
“那书生出了小店,与那位姑娘又说了几句话,两人一道走了,小人不知他们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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簟小筠与寇元青去的不是酒楼,而是茶馆。
寇元青问,能否与兄台一饮。
簟小筠说自己不会喝酒,这几天胃口不好,确实有急事,等着回家。
寇元青道,方才走了许久,头晕腿软。他还按按额头,好似眩晕模样。又问,去茶肆一坐,饮杯清茶行否?
簟小筠有些为难,但想,他毕竟帮自己买了书,总得道声谢,光天化日喝杯茶也不算什么吧,点头答应。
到了茶馆,寇元青说自己不懂什么茶好,簟小筠点了茶和几样点心。
两人聊了一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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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铃姝追问小筠,她和寇生第一次吃茶都聊了什么。
小筠说,自己怕露馅,没怎么讲话,大都是寇元青在说。他说了他的姓名,从哪里来,怎么考中了秀才,从小到大家人如何栽培他,师长如何器重他,同辈如何羡慕嫉妒他,他深怀抱负,也深感孤独……
史都尉后来亦命人查了寇生底细,河铃姝复述的种种都能对上,而且很多细节不是寇元青自己说,旁人绝对无法知道。
河铃姝问小筠:“你听他说这些,心里怎么想呢?”
小筠答道:“我觉得这人挺能说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把书给我。”
在茶馆待了近一个时辰,寇元青把书给了小筠,小筠还了他书钱。
寇元青客气了一下,说不用给,当是道谢。小筠一定让他收下,他就接了钱。
待要离开时,他忽然问,对了,此书系为一套,另外两本《XXXX》和《*****》,贤弟可有?
小筠说:“没有。”
寇元青道:“哎呀,愚兄方才本想一起买,恐贤弟已经买了。再则,不怕贤弟笑话,愚兄亦囊中羞涩,身上银钱不足购之。”
簟小筠问:“小弟尚有余钱,能不能请兄台再帮我买一次?”
寇元青似是很意外地啊了一声。
小筠有些不好意思,道了声歉。
寇元青道:“贤弟莫要误会,非兄不肯相助,只是方才去那书舍,觉得此家价高。”
小筠道:“城中书舍所卖书籍,尤其经书释文之类,都是一个价格。”
寇元青微微一笑:“愚兄初来明州,本不该在贤弟面前卖弄,但可议价之处,还是有的。”
小筠好奇问:“在哪。”
寇元青含糊地说,系书院的门路,若一群人一起买,书价能便宜,刚好近日要凑堆买书,可搭上这两本。
小筠闲钱不多,听到能省钱不禁心动。她先把那两本书的钱按原价给了寇元青,恳请他,若是不能沾上书院买便宜书的光,也帮忙抽空把这两本书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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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铃姝道:“小筠这傻孩子,和我说,确实后面一次见面也是她定的。寇生起初不大想帮她买书,小筠反复恳求他好几回,他才勉强先收下钱答应。”
寇元青告诉小筠,书院这次购书就在次日,顶多再一两天便能拿到书。小筠想着,日子放宽些,书院这次购书没买到,得寇元青有空才能帮忙买原价的,她就把日期定在九月十七。
相见的地点倒是寇元青选的。
寇元青说自己住处附近有家茶楼,十分清幽。
小筠便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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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铃姝和寇元青,谁在说谎?
白如依和史都尉之前查过寇元青说的酒楼。酒楼客人太多,掌柜和伙计都说,确实记不清。
这次他们再根据河铃姝的口供查那家茶馆,本也未抱太大希望。
那家明心茶馆在书舍附近的街道上,生意甚好,是明州城的知名老字号,每天生意无数。
一般这样红火的店,不是特别尊贵的客人,常来光顾熟客或十分特殊的人,店家都无法记得。
白如依觉得,簟小筠与寇元青应不属于这三种客人。
谁料意外有了收获,茶楼伙计偏偏记得他们。
“那位女扮男装的小娘子,总爱去附近的书摊,常经过小店门外。她娘是那位河氏,在城里挺有名的。那日她同一位年轻郎君进来,我们还说,总算让她找着了一个小书生。”
“聊是聊了蛮久的。多久么,小的们记不清了。大人请恕小的市侩,他们来得挺巧,坐了靠大窗的好位置,没点什么东西,一直不走,白水都舍不得续。小的们往那边转了好几次……”
“那位姑娘就是被是那个书生害了么?唉,是个好人家的姑娘,怎的发傻,想是看了什么才子佳人的传奇,想学故事里的小姐,贴钱给书生。她娘跟她都没法做人了,传开之后都没人请她娘帮厨了。她又被害了……唉……”
“怎知她贴钱?亲眼见的,掌柜的跟我们都瞧见了,她给那男的递了一荷包钱。她娘给人帮忙做一回宴席才能挣多少?茶钱也是她给的。小白脸看着就不忠厚!”
“小店茶点上齐即结账,且要客人对了细目签款。还不到两个月,细目单应还留着……小人寻一寻……”
九月十二的茶单上,签款确实是簟小筠的笔迹。m.166xs.cc
桂花香茶一壶,赠果仁一碟,花糕一碟,五十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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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七,簟小筠与寇元青再次见面。
河铃姝的供词与寇元青一致,这次见面地点在寇元青住处附近的闲卷茶楼。
见面后,寇元青把书给了小筠。小筠道谢,请寇元青吃茶。
河铃姝道:“民妇问了小筠,那书,是便宜买的,还是原价买的?”
小筠回答,寇元青没说,她也没好意思问,拿到书就好。
“民妇又问小筠,寇元青退你多余的钱了么?”
小筠说,没有,本来便宜也便宜不了太多。寇元青一直不提,她也没追问。
河铃姝再问她,你们又聊了什么?
小筠说,她装男子声音装得不太像,一直不敢多讲话,寇元青还是讲他自己的事,还有在书院认识什么人。
那天聊了一个多时辰。
闲卷茶楼续水挺便宜,寇元青让续了两次水。
小筠觉得时辰不早,正要离去,寇元青取出一张纸,说,这是书院下回购书的名目,有没有贤弟喜欢的,愚兄仍可代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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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筠对铃姝说,寇元青很喜欢讲他有好些有钱有权的亲戚,不少师长贵人都器重他看好他,很多书院的学生敬佩羡慕他,想与他结交。但他又总感叹自己孤苦困顿,寂寞空虚。令小筠很困惑。
小筠感觉出寇元青在引她买书。她觉得,寇元青可能想挣点中间费。她对寇元青的书单很心动,即便她进得去书铺,也得原价买,寇元青赚点差价理所当然。把账算明白了,自己不亏欠别人钱,更光明正大。
寇元青说,他抄了两份书单,可以把一份给小筠。
小筠便说带回去想想。
寇元青又说,这一回购书汇总的最末一日在九月二十三。
小筠遂与他定下,九月二十二日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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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卷茶楼的店主家没再提供太多有用的供词,也记不清簟小筠和寇元青到底在茶楼喝过几次茶。
“三四次,四五次?差不多这个数吧。”
店主叹息。
“嗐,岁数大了,记不太清事了。不过有件事老夫记得明白,每回都是那个姑娘付茶钱。男的一次都没给过,老夫挺佩服那小伙子,多么能耐啊,会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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簟小筠和寇元青再一次见面,即是九月二十二。
地点仍是闲卷茶楼。
小筠列出自己想买的书,把钱交给寇元青。
寇元青含笑问她:“贤弟一心学问,难道从不看消遣闲书?”
小筠道:“也看一些。”说了几本书名。
寇元青笑吟吟道:“贤弟好正经哪。愚兄近日刚看了一本《花荫幽醉》,十分得趣。正想荐你读,都不太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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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桂淳讲述的众人,闻得此书名,都心情微妙。
柳桐倚道:“这本,应不是白先生的著作吧……”
莫非,程帅所说白如依与簟小筠的缘分即在此?
张屏道:“不像。”
柳桐倚、冀实、穆集又都望向他。
柳桐倚问:“芹墉兄,也……看过此作?”
张屏肃然道:“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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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荫沉醉》的著者署名「一品香花楼主人」,文写一名书生,夜宿某处废宅,后园的乱草丛中走出一位美女……美好的几日过去,美女问书生,君觉得妾是鬼还是人。书生说,是什么我都不介意。美女说,不想君有这样坦荡胸怀,我觉得你可以成仙。实不相瞒,妾本是幽魂,薄命于战乱,但经天地灵气,已经成仙灵。妾名十九娘,还有十八位姐姐,她们都想见见你……
书生见了另十八位美女,又一段美好的日子后,美女们说,我们在附近山上还有一群姐妹,人称三十六洞妃子,听说了你的事迹,也想见见你……
书生遂见到了三十六洞妃子,当然,十九姐妹们依然伴随着他。
再一段美好的日子后,妃子们说,妾身们在稍远些的山上又有一群姐妹,名号七十二仙姝,她们早已心慕君的风采,盼望见见你……
书生就这样不断地见到新的美女,快乐无尽。
此书诨名《花鬼打墙》,书生见美女的过程全无变化,言语描写诸多重复,但书生与美女们的销魂细节又格外奔放,异样神奇。
乃至有人猜,此书或不是一人所著,而是某个书坊找一堆人各写一段,连缀成一本。
张屏觉得,这种推测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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簟小筠对河铃姝说,这书她当然知道,被寇元青一问觉得微尴尬,含糊道,略知一二。
寇元青呀了一声:“不想贤弟竟看过,觉得哪一段最妙?”
簟小筠不知该如何作答。
寇元青吃吃一笑:“愚兄觉得,毕竟要数第一夜,废宅荒草,孤冷之中,炙热情浓,格外妙哉。贤弟以为呢?”
簟小筠更尴尬了,推说有事,起身告辞。
寇元青将神色一敛,慢悠悠道:“对了,只顾玩笑,忘记告诉贤弟正事。最近愚兄也颇多杂务,贤弟所托之书,未必能速速买到。”
簟小筠说:“无妨,等兄台有空再给我。”
寇元青又一挑唇角:“若不能得全,愚兄补几本花荫给贤弟可好?”
簟小筠立刻说:“那倒不必。小弟有两位兄长,挺爱看闲书,家里不缺这些。确实诗文书籍更短一些。”
寇元青表情变作为难:“唉,惭愧愚兄近日实在忙得紧……”
簟小筠这时心里隐有不快,觉得寇元青好像在耍人,如此只当书钱打水漂了也罢,就说:“托兄台买书本属冒昧,兄台得闲相帮即可。”
她正要转身,寇元青问:“那,下次何日见?”
簟小筠道:“可先不必定,待兄台有空再说。”
寇元青道:“这怎好,说来愚兄都不知贤弟家在何处,亦从未登门拜会。书有了,怎么知会你?”
簟小筠想,也不好突然太生硬,闹到大家下不来台,思索了一下,道:“要么多留几日,先定十月初二,兄台以为如何?”
寇元青顿了一下,很随和地道:“也罢,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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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筠向铃姝道:“我在这时已疑心他不太对,仿佛在耍人,但后来他好像又挺热心的,我又想,是不是我太小心眼了?或男子之间都是这样玩笑的,只因我不是男子,才觉得尴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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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二,簟小筠又到了闲卷茶楼。
寇元青取一包书给她,簟小筠打开包袱皮,第一本竟是《花荫沉醉》。
她再往下翻,都是此类书册,而且感到寇元青一直紧盯着她。
簟小筠努力镇定,脸仍忍不住发热。寇元青吃吃一笑,悠悠地说:“愧对贤弟,那些书都没买到。赔这几本你,全是珍本,好图。”
簟小筠佯装镇定,道了声多谢,想把包袱皮包好,寇元青依旧盯着她笑:“望贤弟勿有偏见。此乃人生乐事之一,享之天经地义。”伸手取过一本,翻到一张书生与数位美女的图画,递至簟小筠面前。
“你看这神态姿势,传不传神?”
簟小筠强压无措,努力板着脸。
寇元青脸色忽又一变,温声问:“贤弟,你不是男子吧。”
簟小筠大惊。
寇元青继续看着她笑:“果被愚兄试探出了。贤妹,我狠心俏皮的好妹妹,你好会玩弄别人,骗得愚兄好苦。你猜,我什么时候看出穿你的,嗯?”
簟小筠没回答,她迅速起身,奔出了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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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铃姝正是在十月初二得知簟小筠与寇元青来往之事。
九月底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
因她是寡妇,除寻常家宴外,找她做帮厨的大生意多是白事一类。十月有寒衣下元两个节,往年她都挺忙,但九月底,早定了请她帮忙的两家突都知会她有变动,让她不必过去了。
坊间消息灵通,以往若有类似情况,立刻有新活补上,但竟没有。
她主动询问,常请她的几家也传话婉拒。倒是庵里的师太问她是否有空,请她帮做斋饭。她遂提前一日就到庵中准备。
她初一凌晨开始备斋,忙了一整天,直到初二早上才赶回城里。迎面遇见去市集买菜的娘家四嫂,嫂嫂一见她就道:“哎呀我的好妹子,你也不能天天只在钱眼里打滚啊!小筠都这样了,你还不管她。她个小姑娘,名声坏了,一辈子就完了。你闺女名声没了,那些夫人太太们还能请你?”
铃姝惊问怎么回事。
四嫂道:“小筠跟个外地书生好了有一阵子了,城里都快传遍了。你赶紧好好问她,都这样了,看看对方肯不肯娶吧。书生都心高,想当官,盼着娶千金小姐。她个船家小丫头,你别嫌嫂子讲话难听,人家可能就当个不要钱的玩玩。戏里唱的就不提了,这些书生在明州的风流事可没少过,有几个真成婚姻的?多的是人财两空没名分,悔恨终身!对了,先找个大夫给小筠看看脉相,你认得嘴严的么?妹子你也别怕,簟家没人,但咱们老河家人多,有需要你哥你侄儿的,跟我们说。依我说,跟这样的书生不能来软的,千万别跟他聊,把他绑来拜了堂就完事了!”
铃姝又惊又怒,一时觉得天旋地转。
她回家欲审小筠,却发现小筠不在家。
她耐着性子等小筠回来,见小筠神色有异,强忍惊慌询问。
“你同娘说实话,是不是跟一个书生有来往?”
小筠瞪着她:“娘知道了?别人怎么传的?”
河铃姝道:“娘不管旁人怎么传,你先说实话。”
她一句句问,小筠逐次吐露实情。
铃姝越听越无奈。
小筠讲到离开茶楼,满脸通红:“娘,我错了!我不该,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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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姝问:“你喜欢寇元青么?”
小筠噎住,哑声道:“娘,你说信我的!我以为没什么才让他买书,钱我都给他了,只多没少。我以为那一片没什么人认得我。”
铃姝道:“按你所说,寇元青可能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女子。孤男寡女来往,能得什么清白名声?他见你肯与他往来,必以为你有意于他。”
小筠脸色青紫:“我没有!”
铃姝道:“你跟谁说理去?我是你娘,你说我信。即便你跟你亲哥说,你觉得他们怎么想?”
小筠再噎了一下:“大哥信我,二哥就……”
铃姝再问:“如此,你觉得其他人呢?”
小筠眼中泪水终于滴下:“我名声从此坏了,要么我去山上当尼姑吧。娘你初一十五做斋饭的时候正好一道看看我。”
河铃姝更无奈,板着脸问:“你想嫁寇元青么?”
小筠打了个哆嗦。
河铃姝道:“有种缘分叫冤家缘,两人一开始看着不顺眼,置气,此后反而越来越分不开……”
小筠猛摇头:“此人无君子德行,他肯定也不会娶我。”
河铃姝道:“你先别管他娶不娶,你想不想嫁。”
小筠道:“嫁他才是这辈子完了,不如当尼姑。”
河铃姝道:“娘倒觉得,寇元青的作为不算太过。少年子弟多风流,他以为你是那样女子,也不会庄重待你。”
小筠大惊:“娘觉得这不算过?他拿那样书册……而且,我总觉得,他喜欢对付别人,喜欢耍人。他跟我说他之前的事,除了达官显贵,别的人他都不怎么看得上。达官显贵,他似也觉得自己比他们强,只是尚未得运。可他念他写的诗,我觉得,有些陈腐做作。他的文章,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自己如此满意。他娶寻常女子,肯定不会满足,可能当上驸马爷才觉得还行。若他娶个我这样的,只会觉得辱没了他,耽误他娶公主千金。当下他就偷东西,岁数越大,城府越深,还不定做出什么。”
河铃姝惊异:“他不单跟你要钱,还偷东西?”
小筠道:“对。我从茶楼出来时,他拉扯我,等我走了一阵儿,发现爹爹给我手串丢了。”
河铃姝问:“是不是你自个儿弄丢了。”
小筠咬牙:“不会,就是我一直戴的,爹给我的那串夷国乌银珠子。爹说过,是拿海蛟筋串的,剪都剪不断。这人眼好贼,那么长袖子挡着,他竟瞧见了。应该是第二回见面的时候吧,他说这个珠子串有趣,每颗珠子都不一样,上面花纹好像夷国的。我听他话的意思,是想让我取下来给他看,我怕他拿到不还我,把话岔开了。这次我要走,他先拽我袖子,又抓我手腕。我一甩手,感觉腕上被珠子硌了一下。我当时急着走,没来得及想。等走了一段路,觉得腕上有点空,发现珠子没了。必是被他顺下了。”
河铃姝一时有点不敢信,一个书生,应不至于如此吧。
但她叮嘱小筠:“既然如此,这串珠子你只当寻不回来了吧。娘和你交个底,娘也觉得,此人你需多防备。咱家的事好打听,他很容易知道你住哪。如果珠子是你不小心掉的,他捡到了,找个体面办法还你很容易。但捡了不还,或真是被他顺了,要么他贪这东西,要么还是引你去见他。你万万莫要因手串去找此人。如果他传信,说还你珠子,让你去找他,你更千万别去!切记切记!你爹给你这串珠子,是想你平安喜乐。物件只是物件,娘不懂你看的那些书本道理,但听师太讲过,凡事不必拘于物相。你记着你爹爹,你爹爹的在天之灵保佑你,这就是最好的。”
小筠低下头,没说什么。铃姝心里仍不太踏实。
没想到她的不安变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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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问:“夫人的意思是,簟姑娘为了拿回那串珠子,才在十月初五去酒楼找寇元青?”
河铃姝道:“民妇确实这样猜,但没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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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柳知讨论这段案情时,程柏叹:“我和小史都觉得,姓寇的满口胡扯,忒不是东西,一想这货就上火。白先生因那点小缘分,一到簟姑娘这段,也不怎的镇定。唯能仰仗府君之清醒睿智。”
柳知徐缓道:“簟姑娘实堪怜惜,河夫人亦可佩也。但河夫人说种种,毕竟也是一面之词。簟姑娘与寇元青在闲卷茶楼相会时的细节,无人证明,两边各执一词。寇元青将他与簟姑娘第一次饮茶长谈说成在酒楼喝酒,系撒谎。但与簟姑娘初见一段,他说的是真的。若无证据,不能认定他后来说的都是假话。河夫人品行高洁,但她亦比寻常母亲纵容女儿。若如她所说,簟姑娘不喜寇元青为人。但簟姑娘被寇元青冒犯,却又到酒楼寻寇元青,难以解释。手串一事,是否专为圆上此一项而造?”
白如依握着酒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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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元青的所有物件已被翻了一遍,连他身上也搜查过,并无河铃姝说的手串。
此物到底存不存在,是不是寇生偷的?
十月初五,寇元青与人在酒楼吃酒,簟小筠出现,必有缘故。
她知道了什么,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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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起身向柳知深深一揖。
“在下有一事,想请大人帮忙。”
柳知神色了然:“先生勿如此,若有我能尽绵力之处,敬请说来。莫非,需我询问与寇元青吃酒的四位书生?”
白如依凝望柳知双目,再一拱手:“不愧是大人。”
他和史都尉与那四位书生聊过,但很明显,这几人都没说实话。
他们和寇元青同是读书人,谁能高中都不一定,得罪同辈实没什么好处。
寇元青猥琐归猥琐,应该没杀人,讲过的话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更可能跟案情没什么关系,说了没好处,不说没坏处,何必多嘴多事。
白如依只是个写传奇的,程帅再厉害,也是武将。
场面上对付过去就成。
但,柳知不一样。
柳府君少年得志,未来不可限量。他的爹,柳老大人,百官之首,当朝执政,之后几届京试可能都是柳老大人主持。
所以,在柳知面前,利弊要重新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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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柳知传四名书生问话。
几人略被询问,便非常痛快地道出实情,连寇元青以前的一些话都说了。
他们道,寇元青一直对人说,自己一到明州,就被女子恋慕。他刚下船到码头,一名女子即对他一见钟情,痴痴将他凝望。可惜当时那美人儿身穿男装,而他并无某一类喜好。唉,看气度定是位千金。
众人调笑,别是船上的船娘,有时候她们也穿男装,讨客人欢喜。
寇元青吹嘘那位美人的姿色,说即便是船娘,也必是花魁头牌,又绘出图像。
书生中有本地人,认得小筠,说这位确实是良家女子,生得不错,可惜脾气古怪,天天打扮得跟个男人似的,谁也不理。她也不是什么千金,她爹在船上做饭的,早死了。她的寡妇娘倒是有名的美人,这个岁数了仍风情万种,这姑娘没有她娘三分的美貌。
寇元青便笑道,这么说更心动了,必要宿一宿这家美人店。
“都以为他吹牛,谁料真被他得了手。”
寇元青打听到簟小筠常去的地方,找机会在书舍外向簟小筠搭讪,之后便吹嘘已与簟小筠成了好事。
簟小筠托他买书的钱都放在小荷包里。荷包自也被寇元青拿来当她赠送的定情信物炫耀,让其他书生摸一摸,嗅一嗅,问他们香不香。
四名书生痛心疾首道,寇元青确实轻浮过分,他们亦觉不堪,绝不赞同。那日在酒楼,喝多了,大家互相调侃,可能不由得说话更没边了一些。没想到簟姑娘会突然出现。酒桌上的话,不好太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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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书生们的口供,白如依和史都尉立刻到牢房小单间中,再次询问寇元青。
寇元青大叫冤枉,控诉他们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将抵赖的招式一一演练了一通。
待证据逐次砸出,寇元青又蓦地换了一副面孔,楚楚可怜垂下头。
“学生孤身来此地,贫且无依,簟姑娘对我表露好意,我以为她晓得我知道她是女子。少年女子与学生这般的年轻男子来往,能有何事?学生心动,乃至对她吐露恋慕都是自然。簟姑娘是一船家女子,又非千金小姐名门闺秀,学生便有歪心,能图到她什么?”
桂淳和另外两名亲兵只顾看着史都尉,防止他将寇元青抡上屋顶。不料白如依神色一寒,一把揪住寇元青领口。
“图她什么?”
桂淳第一次见白如依如此幽冷的目光。
“你还能图她什么。你自然是想,来到这明州城,繁华富贵的江南地,怎能毫无风流事。秦楼楚馆太贵。可巧被你发现一位不谙世事的姑娘,单纯又美貌,正中你心怀。你逗着她,觉得她好笑,一个船家女,怎还想念书?你心里嘲讽她,同与旁人编着你与她十分不堪的韵事,在她面前装成一副老实相。借帮她买书,猫耍耗子似的逗她。觉得可动嘴的时候,这姑娘却没如你所料,反而逃了。你趁机扯下她挺宝贝的手串,钓她再来找你。”
寇元青筛糠般抖着,硬声道:“含血喷人!分明是她自己掉的,我捡了,正想着要不要还她,可巧那几天有事!一个破串子,不知是不是纯银,便是纯的也化不出几两。珠子大小都不一样,当铺也不爱收这番物。休要辱我斯文!”
白如依微微眯了眯眼,仍揪着寇元青的领口。
“十月初五,你与四名书生在酒楼大堂吃酒,没想到簟姑娘来找你。她打听到你在酒楼,觉得众目睽睽下,你不敢造次,说不定能把手串还她。没想到先听见你与他人的言语。”
白如依逼近寇元青,森森盯着他双目。
“当时你说了什么,你真能忘?”
寇元青再打了几个哆嗦。
他想硬起腰板吼,却浑身发软,话生卡在喉咙里。
“那……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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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真没说啥。
就是吃了几杯酒么,大家互相调侃。
有人问他,近来寇兄春风满面,可是又添喜事?仍同那船家小姑娘腻歪着么?那姑娘真把寇兄整得神魂颠倒啊。
谁不爱面子呢,酒桌上哪能讲软话,他肯定得说:“那小娘儿干巴巴的,哪有什么滋味。被我办得服服帖帖,整天缠得我不得了。我嫌烦,给她两脚,让她一边待去,容我清静两天。”
众人便起哄:“寇兄爷们,竟这样不知怜香惜玉,不怕她置气?”
他洋洋得意笑:“她敢!这些小娘皮,都欠收拾,你得会收拾。而今我手指头都不用勾,看她一眼她就给我提鞋。”
记不清是哪个缺德货说:“寇兄这份艳福,真是非同寻常。但两只脚,一双手服侍,忒孤单。小木头上有大玫瑰花儿,算来已是一家人了,寇兄有无共赏?”
几个书生一起大笑。有人拍桌:“是是,这得看寇兄的雅量了。那哪是大玫瑰,可是瓣儿都要长褶的玫瑰精了。”
他抿着酒笑:“褶不褶的,滋味好就成。有的花儿好似酒,新有新的味儿,陈有陈的香。”
众人再拍桌:“寇兄确实海量,别是吹牛吧,真的有?”
他得意并微带神秘地又一笑:“诸多芬芳,须细细品尝。”
另几个货正起哄叫好,一道黑影冲到桌旁。
簟小筠盯着他,面无颜色,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却只吐出两个字——“畜生!”
同桌的一人举着杯尴尬想出声,簟小筠转身离开,将其一撞,那人手一抖,杯中的酒淋了寇元青一身。
寇元青醒神一激灵,不由自主追出酒楼。
“酒桌几句玩笑话,你莫要多想……”
簟小筠甩开他的手。
“滚,你这畜生!看你都恶心,脏了我的眼!”
他酒醉站不稳,一个踉跄瘫倒在地,朦胧见簟小筠的背影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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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休要栽赃,我没杀她!”
杀她做甚。一个船家女子。难道我功名不要了,命不要了?
“是,你没杀她。”
白如依居高临下俯视寇元青,手一松,任他砸落地面。
“你只是个龌龊至极的畜生。”
“真是畜生。”巩乡长忍不住感叹,“吾辈斯文,竟出此败类,羞哉!”
冀实平缓道:“此类小人,并不少见。寻常鄙陋之一也。”
巩乡长拱手:“大人说得极是。可听来着实气人。更可恨是,这厮应不算触犯律法,簟姑娘也不是他杀的。”
冀实缓缓点头。
常村正道:“可,这位姑娘遇害,定与她被寇生蒙骗有关联。”
桂淳神色凝重:“非常有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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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五,簟小筠在街上甩开寇元青离去。寇元青起身,又回到酒楼继续吃酒。
另四名书生接着与寇元青玩笑。
“嚯,寇兄,了不得,这回鸡飞蛋打了。”
寇元青若无其事道:“什么飞,她能飞去哪?等我之后再收拾她!”
一名书生笑道:“还嘴硬,人家都说一看你就恶心了。”
寇元青举起酒杯,挑唇:“她最近总想吐,还爱吃点酸。”
其他书生顿了顿,哄地或惊呼或大笑。
“啊呀,寇兄,这不是玩的。”
“了不得了!”
“你真要备花轿?”
寇元青啧了一声:“什么花轿!花轿是她能坐的?她自己收拾收拾过来,都不一定有地方给她!捧夜壶都抬举她,这小娘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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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先堂审了一次寇元青。
寇元青当堂招认自己与簟小筠来往之真相,澄清簟小筠并未痴恋纠缠于他。
他的举动未触犯刑律。柳知遂下一道饬戒,内中详列寇元青意图引诱良家,馋言污毁簟小筠清誉等种种作为,张榜公示,并报于寇元青原籍。
退堂后,河铃姝向柳知史都尉白如依等人道谢,白如依难得情绪有些低落。
“夫人折煞某等,实在当不起。如此并不能帮簟姑娘太多。”
对很多人来说,不论是簟小筠痴恋寇生,还是寇生欺骗簟小筠,簟小筠都是个不守世俗规矩的姑娘。
非议不会停止。
河铃姝微抬头:“不问他人是非言词,但求真相大白。能得澄清,已甚宽慰。多谢两位大人与先生。”
白如依肃然一揖:“此时万不当谢。在下立誓,一定拿到真凶。那时才勉强能对簟姑娘在天之灵有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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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元青着实是一猥琐小人,可这厮的确并非凶手。
簟小筠的清白得以澄清,凶手依旧隐在雾中。
凶手为什么选中簟小筠?
柳知分析:“遇害的几位女子,看似毫无关联,定有共同之处。只看前三位,尤其戴氏、簟氏两位姑娘,行为都与世俗条框略微不符。”
白如依深思一瞬:“府君的意思是,凶手或是妇道牌坊成了精?”
柳知谦和道:“推测可能武断,或先生有其他看法?”
白如依肃然:“府君的推论,确实最合案情。”
但,似乎哪里偏了一些。
会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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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忽有一条新线索出现。
一名街边卖糖水的孙姓老妇被人举发,十月初五那日,簟小筠失踪前在她的摊子上吃过东西。
糖水摊在寇元青吃酒的酒楼东北方向,与簟小筠家的方向一致。从酒楼步行前往,步速较快的话,大概走一刻钟左右。
根据多位证人的供词,簟小筠自酒楼离开,是往东北方去了。
当日酒楼邻近的一家店铺所购的一批货恰在此时段从码头一路用大车运过来,十分醒目。码头也在酒楼的东北方位,必经糖水摊。
簟小筠在酒楼门前甩开寇元青时,运货的车队刚转过街角,正要抵达那家店。
而簟小筠走到糖水摊时,运货队伍已路过糖水摊有一阵子了。
如此可确定是簟小筠是在离开酒楼后到达了糖水摊。
卖糖水的孙妪和附近摊主回忆,簟小筠当时脸色青白,脚步发飘,看起来很虚弱。
孙妪说,她知道这种是饿狠了或气狠了一时发虚,得快点吃些东西,最好是甜的。不然可能心慌冒冷汗,人就昏过去了。
簟小筠不太到这一带走动,摊主们都不认识她。孙妪一眼看出她是个穿男装的姑娘。十几岁的小姑娘,比较瘦的,常会有这样的毛病。
孙妪一时热心,招呼:“各样糖水,解乏补身消愁去闷,客官请来照顾尝一尝?”
簟小筠向摊子看了看,走了过来,要了一碗红果薏仁菱肉羹。
孙妪回忆,簟小筠端起碗的时候,手有点抖,待喝下几口糖水,脸色就缓过来了,手也不抖了。
簟小筠向她道谢,说糖水很好喝,付了钱,便离开了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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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遇害后,案情传开,孙妪猜到那天在自己摊上喝糖水的男装姑娘就是被杀的女子,但她怕惹事,没敢说。
近两日,她因摆摊的位置与旁边饼摊的大娘起了点小争执,饼摊大娘遂向官府告发了簟小筠买糖水的事。
“民妇看得清清的,绝对是那位姑娘。细挑个儿,打扮得跟个小书生似的。她当时就像生病了似的,别是又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在哪里昏过去,被坏心人趁机给……”
孙妪叫屈:“老身的糖水都是当天现煮的。每天好多人喝,自家也喝。满街邻居,多年老主顾,都喝。摊子摆了十几年了,从未出过什么事。”
她的摊子上每天只卖三四种糖水。当下秋季,卖的是桂花银耳秋梨汤,大枣赤豆淮山粥,还有簟小筠喝的红果薏仁菱肉羹。
这三样那天都卖出去挺多份,衙门没查到有谁吃过出现不适。
孙妪道,因银耳泡发后不能久放,天气渐凉,食客偏爱温补的糖水,簟小筠到她摊上时,桂花银耳秋梨汤和大枣赤豆淮山粥都剩得不多了,红果薏仁菱肉羹还蛮多,她为了多卖几份红果薏仁菱肉羹,把装这个的砂锅摆得靠外,簟小筠当时随手一指就要了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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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几人再找河铃姝询问,得知小筠确实有饿了会一时心慌体虚的毛病。她平时不怎么好好吃饭,尤其铃姝不在家的时候,她匆匆吃些就回自己屋子了。她想省钱买书和纸笔,出门也轻易不在外面吃,所以落下这个偏瘦的小姑娘常见的小病症,喝些糖水,吃点甜的就没事。
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欣莲喜欢甜食,被弃尸之地在鲜果铺外。白如依和史都尉因此再细问簟小筠爱吃什么样的糖水点心。
河铃姝和簟小筠的祖母、外祖母都说,簟小筠饮食偏清淡,不怎么爱吃特别甜或特别咸的东西。不过她蛮喜欢带点酸的汤菜和甜点。像醋鱼、山楂糕之类,她都挺爱吃。
在孙妪摊位上,她买了红果薏仁菱肉羹,或因她确实最喜欢这个。
离开孙妪的摊位后,她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再无人作证看到过她。
这时仍是未时,离日落还有很长时间。
从孙妪的摊位到簟家,街道通达,簟小筠可以走好几条路,每条街上人都很多。
凶手那时或已隐身在行人中,尾随着簟小筠。
孙妪和几位摊主都说,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九月份刚有女子遇害,虽不在这一带,街上也多了挺多巡卫,她们本以为这一阵儿能特别安全来着。
线索到此又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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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不禁向程柏和柳知感叹:“恕卑职胡言乱语一句,若真有白先生书里那种神仙法器就好了,能看过去未来的镜子啥的。拿起,一拂,显出过往之事,立刻破了这个案子,拿到真凶,大卸八块。”
程柏摆手:“史征啊,可不能乱说什么大卸八块,得按律法行事。待拿到了,望柳大人千万判个凌迟什么的。啊,程某这只是随口闲话,万无干涉判案之意。府君见谅。”
柳知轻叹:“都尉所说的法宝,我亦想有。”
白如依一挑眉:“为什么在下书里会如此写,就是自己想要。诸位大人或曾听过一句话——写文者,往往是缺什么写什么。不知别位先生如何,这句话在白某身上,着实准。”
程柏摇头:“可惜,若是白先生有那种写什么什么就能成真的神笔……”
白如依摆手:“此神物纵然有,也不能给白某,否则可不得了。不消两天我就该被天雷劈碎了。”
几人皆一笑,稍减沉重心绪。
其实,这时他们已触碰到连接真相的最关键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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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乡长忍不住问:“对了,捕头一直说,簟姑娘与白先生有一些缘分。可否请教详细?”
柳桐倚、冀实、穆集和常村正都望着桂淳,眼中饱含期待。
张屏亦肃然直看着他。
桂淳啊了一声:“卑职糊涂,竟漏说了,大人们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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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白如依和史都尉进入簟小筠堆满书的房间。
白如依翻动纸张书册查看,忽然整个人僵了僵,缓缓拿起一本书。
桂淳回忆:“那本书名字挺长挺拗口的,好像叫论语什么释什么例什么趣集,我那时觉得挺有意思,特意背了。之前还能想起来,怎么偏偏今天糊涂……”
柳桐倚冀实穆集也都僵了一瞬。
张屏道:“《论语简明释注引例趣文集》。”
桂淳一拍额头:“对,是这个。用的著者名也带个趣,野趣……”
张屏再道:“野山趣叟。”
桂淳再道:“对,不愧是张先生。白先生说,他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才二十出头……”
柳桐倚缓缓道:“野山趣叟……竟是白如依……”
桂淳捂住嘴:“啊呀,不会是啥不该说的吧。这书,白先生说,能算进他著作里卖得最好的之一,但他又有点后悔写,没怎么对人承认过。桂某粗人,肚里墨汁少,不大明白这样细腻的心思。总之,白先生发现簟姑娘买了这书,不止一本,有一套,挺厚一摞,书页边都磨毛了,他整个人就激荡起来了。”
柳桐倚冀实穆集继续沉默,张屏眨了一下眼。
他们心里也很激荡。
《论语简明释注引例趣文集》简称“论趣”,是南方小书坊刊印的所谓野路册子之一。著者野山趣叟,真实身份不详,多年来被阅读此书之人爱称为“老趣头”。同套著作还有《诗源追证简释引例趣文集》,《礼记明晰简释引例趣文集》,《春秋简释寻证述史趣文集》等等,以书名冒充大儒写的学问著述,内文却东拉西扯诸如遭遇同僚排挤,被上司穿小鞋,肉摊卖我注水肉,我爱上了花魁但没钱,儿子不多怎么办等等乱七八糟的事儿附会经书史实,阐发一番「圣人也曾遭排挤被穿小鞋,守心笑看小人」「圣人见南子,子路为何不高兴,此事须细品」「妲己、褒姒、南子孰美」之类议论,就是披着学问皮的《磊磊丈夫,浩浩胸襟》。
刊印此书的书坊无耻声称,他们印这套书,以世俗之语解析经典,乃为向天下诸人传学问,使田间巷里爱读书,是遵了圣人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的教诲。他们欲开一代新风气,做学问不必一味死板板,尽可活泼泼。浅白之中自有真味,油盐酱醋蕴藏典章。望诸位阅书君子,开豁朗放达之胸怀,明洞悉世事之双目,锐慕学求进之志向,养深研不辍之精神。
像张屏这样多靠自学的苦寒学子,买书时都曾上过趣文集名字的当,攒了很久的钱以为捧回一套博学鸿儒的著作,许多困惑立可解开,揣着扑通扑通的心正坐拜读,越看越不对,渐知上当时又欲罢不能,内心感受难以描述。
有学生比喻,好像被狐狸精调戏了一番。
于是有只买了一本的学生,忍不住买了又一本,再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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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文集火遍天下后,挺多小书坊跟风出类似书册,《论语文趣例释集》、《史记秘本独全集并趣例比证》,《春秋美人趣话》……著者山野趣叟,野叟趣言,山中野人等等,愈来愈大胆,越扯越没边。
出趣文集的书坊在趣文集新版怒斥这些跟风作毫无道德良知,万请诸位君子擦亮双眼,谨防误入次烂。并印刷成纸页,出钱让书肆书摊糊在墙上。
其余书坊自也不甘被骂,亦印纸页回应。
连张屏所在西北小城,每逢此类书册新上,书肆中都满墙贴纸。
在书肆蹭看过多本的张屏觉得,他所看的同类作都比不上趣文集。
趣文集虽扯了很多闲篇,但对经书的释注简明精确,典故丰富,抛开那些胡扯的,真正引例及行文技巧亦很高明。
甚至有一批专爱趣文集的读书人,将之奉为神书,逐字逐句抠挖,无限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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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自己对这套书感情颇复杂。
“我那时才二十来岁,颇不知天高地厚,刚写传奇,没赚多少钱,又什么都想尝试。书坊与我说了个想法,我遂一通编,编出这套书。没想到挺好卖,我自个儿都惊住了。后来我偶有后悔,这套其实是闲书,不堪做学问之用,骗了为学问的人买,不甚道德。很多读书人没什么钱,上当买了这套,或就一时没钱买真正有用之书。所以我后来不写幌子书,再写类似的,书名都是像《磊磊丈夫,浩浩胸襟》《识人志》一般直白的……想不到时隔多年……”
时隔多年,在这里见到。
白如依翻看簟小筠的藏书,发现她买书上过很多当。没人告诉她如何分辨真假优劣,她买的不少书都是小作坊私印,价格并不比大书坊和官学刊印的便宜,缺字少篇目,断句释注全错,有些甚至自相矛盾。簟小筠常陷困惑,在书页上写了很多疑问,不知该向谁请教。
她习惯在每本书上写购买年月和购书之处,还盖了小小的藏书章。
白如依仿佛能看见她欣喜捧着书,回到这间小屋,翻开书册聚精会神阅读,在书上密密写满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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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座当时宽慰白先生,这套书一看就被簟姑娘翻过很多遍,满页都写着字,可见她是真心喜欢。若觉上当受骗,应该早丢到一边了……”
白如依没有接话,只凝望书页上簟小筠的字迹。
运笔未经指点,勾捺发力有不到之处,但秀美端正,字字用心。
有些词句她理解不当,显然之前看错了书,可体悟见识都清新别致,未落窠臼。
被她藏在书堆下的,她写的文章,作的诗,屡有涂改。有用错的典,搞错的韵,对不上的格式,但灵动自然,风骨天成。
璞有瑕,蕴奇玉,若经雕琢,必成至宝。
但再无雕琢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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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铃姝说,她想教簟小筠喜欢女孩应该喜欢的东西,让她学女红,簟小筠也用心学,学得很好,缝纫之后再去看书。
铃姝给小筠买脂粉首饰,做漂亮衣服。最近时兴的蝶花布料她也买了,亲自给小筠做了一条裙子,小筠都堆放着,说出门穿男装方便,在家不必怎么打扮。
铃姝叹:“唉,你呀……”没怎么勉强她。
母亲做的蝶花裙被簟小筠压在箱底,鲜戴和甄仁美却让她在那本画册中穿上了另一件。
凶手给簟小筠梳了已婚妇人的单髻,鲜戴与甄仁美竟迸发出一丝道德良知,图册中的簟小筠梳着少女的双环髻,又有几分像童子的绑发。鲜戴指点甄仁美在画像一角绘了一枝开着细碎小白花的翠竹,配句曰——
【一枝常伴琴窗外,君子休问怎无花;诸芳竞艳奴亦羡,只是命不当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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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把《论语简明释注引例趣文集》翻回第一页。
此书印过无数版,簟小筠买的这一本印在书坊与诸多同行及批驳者几场大论战之后。
书坊为表他们「欲开一代新风气,向天下诸人传学问」之高洁,在开篇加了一首向学明志长诗。
白如依捏着鼻子将诗编出来,自己都不忍回头看,且一直觉得,如此忒地俗了。竞争的同行更讥讽,印这种恶心兮兮恬不知耻的顺口溜在篇首,太玷污圣人经句,简直像把穿了一百年没洗的鞋垫挂在厅堂正墙。
但簟小筠很喜欢这首顺口溜,用笔圈出其中几句,又抄写在其他书册页前或书尾的空白处。
【竹篱琴鹤读书堂,流水傍山自在长;闲人身在天云外,万世千年一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