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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井姥姥的案子结束后,张屏将京兆府几县的县志野史都找来看了,尤其黄稚娘是顺安县北坝乡人士,张屏便先读了顺安县相关的史料,当下前往北坝乡,望着沿途景致,书中所写种种自然从心里浮现。
北坝乡的名字中有个「坝」字,系因此地临水。
京郊第一大河白泃河曾流经此地,过京城、沐天郡,并入古海河,向东入海。
但因前朝怠政,河道久未疏浚,淤堵而致常常破堤泛滥,白泃河主河改道。原本顺安县境内临近北坝乡的主河道成了一道细细的支流。往昔的洪涝与淤积使得一截河道变为弧形,河中鼓起一个圆圆的小土岛。当地人混喊这条河为叉沟子、沙湾子、墩子河等等。至本朝,朝廷才赐了它一个大名——小盏河。
这段河流走不了大船,河中小土岛上最初遍生杂木野草,栖满水鸟,临近村落的百姓去小岛上开地,因争地发生过几村几族间的争斗。本朝将这一小块地收归官府所有,修了连通岸上的桥梁,又在岛上建亭筑榭,做一处观景赏玩之地,起名为盏心岛。却架不住附近百姓常常溜上岛,偷偷铲去官府栽的花木,刨地种菜,圈网养鸭。
曾有数任顺安知县尝试恢复盏心岛景观,皆无奈败给百姓。其中一任知县在县志中写——「南坝北坝乡民,勇而善争,勤于劳作。苍头翁妪,尤耕种不辍,又喜畜牧,好养家禽,最嗜养鸭。小盏河盏心小岛,亭榭之处,鸭鹅成群。家禽毁菜地,多引争斗,扭打至衙门,待询之,家禽所畜之所,菜蔬栽植之处,皆为官地。余不忍苛于百姓,堂上无奈自笑,斗殴者又嗔曰好个糊涂老爷矣……」
又一任顺安知县亦在县志中写道——「久闻县内南北坝两乡之民好侵官府地,嗜养鸭,今知果然……」
此公好风雅,上任时,得知盏心岛上有几块名士题写的碑文,请款彻底整修了一番,重建亭榭,布置花木,绕小岛浅水处遍种藕荷。至夏,知县邀几位文士好友前往观景,拟作些诗画为这一带扬名。先获得消息的北坝乡乡长匆匆迎接,拜见知县时,神色慌张。知县与好友自上游乘舟行往盏心岛,尚有一二里水路时即见鸭鹅成群,岛畔更是群鸭聚集,荷梗稀疏。鸭子全不畏人,向船聚拢,知县的好友丢些食渣到水中,鸭子欣喜争食,倒也憨态可掬。待上了岸,只见花圃稀落,一块块菜田膏药般纷布,亭榭地面狼藉不堪,甚至拉了几根绳子,晾着鞋垫尿片。
知县大怒,欲唤人质问追责,竟有两船百姓在水上争斗,见知县在岛,冲来求大老爷做主,原来是一户人家说另一户人家拐了他们的鸭子。
知县觉得一事归一事,便就地断了一断究竟某几只鸭子是谁家的。
诬告者先嘴硬,后拜服。
被诬者更感激称颂知县大人英明。
与知县同来的好友趁此间隙作了几首咏鸭诗,又绘《凫水图》、《莲嬉图》、《鸭逐鲤鱼图》等。知县虽觉得「莲嬉、逐鲤实妆点之笔」,但怒气已消。
随后他与友人到岸上,幸被知县洗去冤屈的村民宰了几只鸭子烹制来献,佐以当地自酿的酒。鸭肉鲜嫩非常,几位友人赞不绝口。乡长说,北坝乡养的鸭子是从金陵采买的白鸭与本地麻鸭配衍出的,兼京师麻鸭之活泼矫健与金陵白鸭的丰嫩柔美。小盏河盏心岛一带淤泥多,河道浅,产银鱼细虾,螺蛳肥巨,鸭子捕食,佐以村民特制的杂谷嫩菜鸭粮,肉质奇佳,可称天下无双。京城酒楼争相订购,百姓因此富裕,这都仰赖朝廷和大人的恩典德政。
知县十分感慨,由此再写了一段如何教化百姓的议论。
北坝乡在小盏河北岸,对岸就是南坝乡。北坝一乡共有四个村——小盏、坝桥、渠里、后湾。
小盏村与坝桥村临近小盏河,把持河岸。同对面南坝乡争岛养鸭的多是这两个村。两村一边互斗,一面又与对岸联手,防备不临河的村子在这票买卖里插上一爪。
渠里村和后湾村虽然村名都与水有关,但因悍勇的邻村防范,沾不了多少小盏河的光,只能默默本份种地。小盏村和坝桥村嫌他们穷,编了不少渠憨子和湾蛋子爱偷他们鸭子和鸭蛋的笑话,也不与他们往来联姻。
衙门则因临河几村的比较,对这两个村印象甚佳,觉得此处民风淳朴,大合古风。
多年前,朝廷打算新修官道,本想从小盏村和渠里村之间穿过,但小盏村民坐地起价,连夜在官道要经过的田地里种满果树,让朝廷按棵赔钱。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卧在林边和果林间隙里,哭曰不给钱的话,就先从他们身上铲过去。
工部于是上报朝廷绕路,改从渠里、后湾与临乡的几个村之间通过。官道之前和之后都经过的渠里村在此事中未与小盏村同流合污,令官府印象甚佳,工部和县衙都在上报的文书中提到了渠里村不争不抢的淳厚品德,当时的知县还把这事写进了县志。
但之后负责修县志的人看似轻描淡写地在官道事件后补了一小段话,大意为——
「据乡里传闻」,渠里村本也打算学小盏村种果树,但小盏村的人有钱,下手快,将附近可购的果树买尽。渠里村转去沐天郡宝丰县预定果苗,「适逢江南暴雨,货船延误未至,竟得美名」。
县志中,小盏村、坝桥村活蹦乱跳,熠熠生辉,渠里村与后湾村做为对比陪衬偶被提及,只得「淳朴」二字,单薄苍白。因这一小段附加的文字,渠里村的形象忽地丰满了几分。
张屏纵马前行,远方村落屋舍渐近渐清晰。
渠里村,昔年质朴平凡处,今朝血雨腥风地。
北坝乡外一二里处,道路两旁即有巡防,愈往近处,防卫越多。
张屏一行在北坝乡界碑处出示公函和身份证明,方才继续向前。
渠里村口已有人在等候,为首者是张屏曾见过的顺安县刑房掌书穆集。
穆集的心情很复杂,他和仍在丰乐县的杜知县现在都很想把北坝乡这块地方从顺安县境上抠出来,打包送给丰乐。看到张屏,竟油然生出一股亲切,得知张屏已不是丰乐知县,又隐隐失落。
情思发于心必形于色,穆集的神态活像个相公卧病在床,悲伤无措面对恶婆婆质问的小媳妇。
他幽幽地问,村塾处已备下茶食,柳断丞,张先生和二位捕头可要先过去休息片刻?
柳桐倚婉拒。
桂淳亦道:“多谢掌书美意,刚吃过,还饱着。公务要紧。这里若缺人手,但请吩咐。”
张屏简短问:“可否去黄稚娘住处一观?”
穆集温婉含蓄地看着他们:“卑职过来时,冀大人正在大罪逆妇住所,或此刻已移驾村塾。”
柳桐倚这几日与张屏共事,思想被带得纯粹了,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倒是桂淳先道:“莫非是府衙刑房的冀大人亲在此坐镇?桂某意欲拜见,又怕贸贸然前往唐突了。”
穆集感动地凝望桂淳,正要说是,桂淳转朝燕修拱手:“要么,请燕兄先往村塾,代向大人请安,望大人肯施恩吩咐卑职一二,卑职感激不尽。”
燕修冷冷瞅着他,没答话。柳桐倚温声道:“冀大人或仍在黄氏住处,我等先去那里,若大人已移步,再往村塾,如此不至于失礼。”
但……
没等穆集出声,张屏已颔首:“柳兄说得是。”
燕修抱拳:“断丞思虑周全,请容卑职随行。”
桂淳咧嘴:“请断丞也让桂某同行。”
但若冀大人去村塾那边用饭了,把守黄氏屋子的侍卫未必会放列位进去哪!
先和冀大人道个问候,请大人将已得的案情线索赐教一二,再去看黄氏的屋子,问问村民,岂不更合适顺畅?
罢了,料想这几位也不会听劝,何必多言。
穆集哀怨地将一声长叹吞进肚子,躬身:“如此,请容卑职引路。”
渠里村内一条道路设置了障栏,有兵卒把守,仅供当下查案使用,村民们从其他路绕行。
村内屋舍大小高矮不一,黄稚娘所住的小屋在村子边缘的一个犄角处,离官道不远,由村内和村边小路皆能到达。
穆集带张屏等人由村口进入,向左一转,踏上一条小岔道。砖石小路久未整修,坑洼起伏,铺砖破碎,半陷在土中,几乎要变成土路。这段时日被查案的众人来回踩踏,路面紧实。路边矮木众多,各样野草已从土中探头。
小道经由处并无其他人家,前方放置着木栅栏,数名执着兵器的兵卒守卫。无需穆集示意,张屏几人也知道,层层守卫后的小屋就是黄稚娘的住处,也是潘氏和前夫丁小乙的旧居。
穆集与守卫兵卒言语几句,愁眉苦脸回转告知,冀大人果然已经移步去用饭了,继而试探询问:“柳大人与诸位是否先……”
柳桐倚从袖中取出一块牌子:“既已到此,先进去看看吧。”
燕修亦上前,捧出一封公函。
大理寺特案专办令牌加上府尹大人亲笔书写的通行文书与鲜红钤印,守卫的兵卒立刻施礼放开通道。
张屏不做声地与柳桐倚一同入内,桂淳向守卫抱了抱拳,跟着燕修随后通过。
穆集只得继续恭谨陪伴。
小屋处已被拆得一塌糊涂。
京兆府的衙役几乎将小屋内外的每一寸地面都翻挖钻探过。
原本的院墙也被拆掉,敲碎的砖块与砸断的木片混堆在一处,另一处放着囫囵的砖块木片。
张屏问穆集:“此前可是一圈篱笆,下方堆放了砖块?”
穆集道:“正是。”
桂淳拎起一块砖看了看:“某觉得这砖不像砌过。”
穆集道:“对。”
柳桐倚神色有些困惑,桂淳比划:“就是木板竹片扎了一圈儿篱笆,下边堆了些砖头加固。其实算不得墙,拦一道罢了,啥也挡不住。这地方挺背静,一个女子带个孩子住着,真是……”
燕修冷冷道:“逆妇黄氏岂是寻常妇人。”
穆集道:“捕头说得是,在此居住,逆妇行万恶不赦之罪更加猖狂。”
张屏问:“拆院墙时,可有发现?”
穆集顿了一下,方才道:“有两个符咒,包在油纸中,不知逆妇欲做何用。吾只远远看了一眼,记不得详细模样。”
张屏沉默地一点头。
屋前围着一圈布障,几人走到近前,守卫将障布掀开,露出地面深坑,一棵老树倒在坑旁。
柳桐倚又问穆集:“这就是挖出尸首的地方?”
穆集答:“回大人话,正是。”
柳桐倚再问:“尸骨现在何处?可有验出什么?”
穆集道:“此由府衙查办,卑职无权,亦未敢多问。”
张屏插话问:“土中是否发现残存的衣衫或配饰?”
穆集一脸为难:“这……”
柳桐倚温声道:“无妨,稍后见了冀大人,我等再请教。”
穆集恭敬一揖。
桂淳绕着土坑老树走了半圈,叹道:“可惜了,挺好一棵树。没挖出什么,能把它再栽回去么?”
穆集又一脸为难。
燕修面无表情开口:“树下曾埋过尸首,人多迷信,栽回去或也会再被砍锯。”
桂淳摇头:“这有啥!从古到今这些年,哪块地上没故事?各户人家屋使的桌椅床柜,说不定就是哪个乱坟岗子里的老树打制的,凶犯把尸体埋在它旁边,又不是它乐意的。”
燕修慢吞吞道:“如此怜惜,你带它回家?”
桂淳盯着树,又叹:“我倒是想,可惜公务之中,不能取一草一叶。唉,看这树形,精修的盆景都没它枝杈展得好。栽在院子里多美。”
燕修道:“说不定还能变个大姑娘,帮桂捕头扫地铺床。”
桂淳忙道:“别,那我可不敢!我家那位内当家的忒厉害,家法严峻,招架不住。”
众人都笑起来,再往小屋去。穆集悄悄绕到桂淳身边,轻声道:“捕头方才说得极是,若任凭那棵树枯死确实可惜,吾可先让人取湿土包住树根,用油布裹住,暂能保数日,说不定就找到移栽之地了。”
桂淳欣喜道:“那甚好,只是忒多费工夫。”
穆集连声道:“不费事,不费事。现成一裹罢了。”
燕修深深地看着他二人,穆集侧身,向燕修致意般一笑。燕修抱拳回了个礼,未发一言。
张屏与柳桐倚已先在屋前端详。
这小院里其实只有一间像样的屋子,灰瓦青砖,两侧各搭出一间低矮的耳房,是黄稚娘母女的卧房。黄稚娘住在东侧耳房,墙和屋顶与主屋的一样,只是低矮些。黄苋苋所住的西侧耳房更简陋,原先应是个柴棚,墙是木板夹土砖的,外面敷了一层泥。屋顶也是茅草扎的。耳房旁边又搭了个棚子,系厨灶所在。
屋后有一口水井,井口也用油布盖上。穆集道,已打捞过井内,但目前没有捞出什么。
斜对水井的角落里有个简陋的厕房。
桂淳打量着屋子:“大人们容桂某冒昧一言,逆妇黄氏心忒狠。自个儿住好屋,让闺女住棚子房,薄墙草顶冬天哪能扛寒。旁边挨着厨灶,堆着柴,崩出一个火星子就不得了。”
燕修道:“逆妇丧心病狂,如此并不为奇。桂捕头在刑部,不孝儿女,狠心爹娘,应都不少见。”
桂淳叹道:“燕兄说得对,只是每每看了,仍觉得不忍。是了,大致这么一瞧,住在此处,干点什么事倒是方便,进出有几条路,都能绕开人。”
张屏道:“这里本是丁小乙与潘氏的住处,不知黄氏母女为何会搬来。”
柳桐倚道:“是啊,听说逆妇黄氏之父是位郎中,原本的居处应该甚大。”
穆集感受到几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立刻道:“惭愧此事卑职也不清楚。”
柳桐倚温声道:“无妨,稍后去村中问问年长之人,应能得知。”
几人细看小屋内外,边看边询问穆集一些细节,穆集怯怯谨慎地应答,几乎全说不知道。
柳桐倚问:“有无搜出重要证物?”
穆集字斟句酌道:“回大人话,仍在深搜,许多东西待验,其他的卑职就不知道了。”
张屏问:“黄稚娘之前是否伤害过其他孩童?”
穆集一愣:“这个……当下只有那具树下的男尸,未发现其他尸骨。其余的就不清楚了……”
张屏再问:“黄氏可有供奉神像牌位?”
穆集道:“穆某过来的时候,屋内已被搜过数轮,几乎全空了。好像是……唉,吾也不知详细。”
桂淳道:“某也冒昧请教掌书,逆妇有没有种些花草瓜果?她家也有地吧,平时哪个耕种?”
穆集道:“逆妇似乎不曾种田。不过,吾过来的时候,院里已搜过几轮了,不能确定她是否栽种了些什么。田亩之事,惭愧更加不知……”
张屏又问:“黄氏家应是养了一条狗,狗在何处?”
穆集又愣了一下:“这……穆某未曾见过狗。”
柳桐倚道:“黄氏用药迷晕了殿下与兰侍郎的小公子,这些药物有无搜出,是否查到她从哪里获得?”
穆集赶紧躬身:“回大人询问,卑职万分惭愧,只知府尊亲督搜查的那一轮确实搜出了些药物,详细便不晓得了。”
柳桐倚沉默了一下,仍是温和地道:“无妨,稍后我等可向冀大人请教。”
如此看过一遍,大致能瞧出的只有黄氏母女的零星日常起居细节,丁小乙和潘氏相关的几乎全无。
离开小院,张屏想直接到村中转转,穆集又委婉暗示,最好先去见冀大人。
柳桐倚道:“逗留许久,延误与大人相见,着实惶恐。”客气请穆集引路,又低声向张屏道,“应可向冀大人请教许多案件线索,之后再去村中问询,更合宜。”
张屏明白,柳桐倚是在暗示,虽然他们有冯邰的文书,大理寺的令牌,桂淳身上可能也带了些什么一直没拿出来,但不先拜见冀大人,他们在村里到处查看询问,或仍不会特别顺畅。
他看了一眼尚算高的太阳,跟随穆集的指引往村塾去。
转出小路,踏上稍宽的村中主道,张屏看着周围屋舍,又问:“掌书可知黄氏之父黄郎中之前的住所在何处?”
穆集犹豫了一下,含糊地道:“似是在村子中央某处,详细某也不能确定……”
张屏简短道了声谢,打量四周。
渠里村的屋舍皆是京郊寻常民宅样式,青砖灰瓦,一道扁担脊。院墙大多不甚高,有几户像黄稚娘的房子一般,只围了竹木篱笆,下方堆砌泥砖。讲究些的用砖墙,样式多为卧砖十字缝,外壁无粉涂,只用灰粉抹了砖缝,直接在墙顶上横盖一圈大砖或砌一层瓦片做墙帽,也有两三户人家院落甚大,院墙涂了粉白壁,做了花砖顶或小瓦顶帽,装饰花檐。门板有刷漆的也有裸木的,有些门前有门墩儿有些无。
院落内传出断续狗叫,起伏应和,门缝与篱笆缝中人影闪动。
村中道路修得十分平整,村塾在村子中央偏东南处,对应文昌位,四周开阔,白壁朱门,一座方正院落。
当下日已偏西,暖阳斜照院舍,碧空连接远山,风懒新柳拂动,云轻紫燕翩飞。一派清正祥和景象。从方才那个阴冷逼仄小院出来的众人仿佛到了另一番天地。
穆集到大门前知会,门中闪出一个文吏,示意众人入内。
入门下得门廊,台阶下的青石道直通另一道内门,上有一匾「广育英才」,过得此门方才是供奉孔圣的厅堂、讲堂、藏书楼和塾师所住的屋舍、饭堂等处。
「广育英才」门左右两侧各有一厅,乃是学塾开学、演练礼仪等时使用,此刻两厅外都把守着侍卫。文吏引着几人到了东厅,冀大人起身相见。
张屏此前去府衙只见到冯邰,府丞大人和主掌六房的官员都未有见面,但谢赋和丰乐县衙其他人曾和他提到过冀大人,他知道这位大人姓冀名实,字澹丰,西南融清县人士。
此时拜见,端详其年岁大约五旬左右,鼻高薄唇,眉淡目深,身量不甚高,薄肩鹤颈,十分清瘦,言语带南方腔调,端肃和蔼。
一一礼见毕,张柳桂燕四人中只有柳桐倚能落座,冀大人吩咐左右拿几个凳子,张屏桂淳和燕修都谢过并推却,各自找了个适当的地方站着,穆集谦让了一阵儿,在下首一张小椅上坐了。
柳桐倚简明道出来意与此前所得的案件线索,冀实肃然道:“逆妇住宅竟另有此等旧案。树下尸骨已验过一番,乃一壮年男子,头骨数处碎裂,后背、肋骨、臂骨、盆骨均有伤痕,推测死前或被掩埋之前曾遭毒打。原据此推想此人或与逆妇有什么瓜葛,逆妇身量瘦小,许是将此人毒杀迷晕后才行此暴虐之举,不想凶手另有其人。确实妇人行凶少见此等手段,凶犯若是男子,打杀妻子奸夫,便说得通了。”吩咐左右将验尸结果取来。
柳桐倚拱手:“正是要向大人请教,搜查黄氏旧宅时,可有发现丁小乙和潘氏相关证物?”
冀实道:“惭愧此前不知另有案情,搜得许多物件,尚未能一一确定用途。”
柳桐倚又问:“能否看看证物?”
冀实道:“有些已入袋封存,大多存放在此村的一间仓库中,未来得及一一验看。若断丞能相帮一二,再好不过。”让左右把证物的录册也拿来。
柳桐倚道谢:“另冒昧请教,可曾查到逆妇黄氏之前伤害他人之事?尤其孩童。”
冀实微皱眉:“目前尚无。搜到了一些药材,思想逆妇之父乃一郎中,会用药应是家传。”
文吏取来验尸及证物记录文册,柳桐倚接过,自留下证物册,将验尸册子递给张屏。
冀实轻描淡写地扫了张屏一眼,视线在他腰间刑部的牌子上一定,未有言语。
张屏翻开验尸册子,桂淳轻巧地挪近一步,半藏在他身后瞧。自从踏进这间厅,桂淳周身的气场忽然收敛了很多,仿佛一只隐藏到草丛中的山猫,站也挑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连张屏都感觉到一股复杂的暗流在厅内荡漾。
柳桐倚阅读证物记录,冀实端起茶盏,垂目品茶。
张屏看了验尸册子,还给柳桐倚,换过一本证物录册,感受到两道锋利的视线。他抬起眼皮,冀大人放下茶盏,却是十分温和地凝视他:“对了,忽想起有两件证物,正好与你一看。”吩咐旁侧,“把单封在竹匣里的证物拿来。”Μ.166xs.cc
文吏奉命又出,约半柱香工夫后捧着一个竹编带盖的方盒返回,先呈到冀实面前,打开盒盖。
冀实示意另一文吏从盒中取出两个油纸包,放在托盘上,递给张屏。
张屏拿起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张朱砂写的符咒,张屏脸色顿肃。
冀实道:“此物系从逆妇家中搜出,不知其用,未便找道人术师验看,听说你懂一些,可识得出此符的用途?”
张屏道:“这是招魂的符。”
冀实眼神一冷,厅中其余人俱一凛。
张屏再打开另一个纸封,里面亦是一张黄纸符,弯曲笔画与前一张不同。
“这张是保生平安符。”
柳桐倚起身走到张屏身边,打量这两张符:“逆妇黄氏痴恋蔡家公子,其中一张符,是不是她为圆自己痴念,想召唤蔡公子的幽魂?另一张,则是求保她们母女平安?”
张屏盯着符咒:“这两张符并用,卑职多年前曾见过一次。是为了求子。”
冀实眼中光芒一动,柳桐倚诧异:“求子,为何要招魂?”
张屏道:“卑职见过的那次,是家乡的一位妇人,爱子不幸夭亡,她数年后又有孕,到养育卑职的道观中求祷,希望腹中胎儿是夭折之子的转生,观主师父为她画了这两道符。”
他当时只有几岁,还相信好多传说故事是真的,看着师父画符,便问,如果把那位夫人之前儿子的魂请来,她肚里孩子的现在魂魄要怎么办呢?这是不是书里说的夺舍?
师父道:“憨娃,生死之事,哪是我这乡野老道往黄纸上画几笔可更改定夺的,若有这份能耐,老夫干嘛不飞去九重天上享福?只是让那位施主心安,心安则身安,即是保生平安。”
原来那位妇人当时已四十六七岁年纪,再度有孕,必须仔细调养。她痴迷此念,到处求拜,别的寺庙观宇的法师高僧都说她所求违悖天理,皆不肯答应她,劝她休造罪孽,放下执念。越劝她越执着。
再这般四处折腾,可能胎儿不保,她自己也有危险。若找到不怀好意的江湖骗子,喝点所谓灵药符水,更不知会出什么事。
抚养张屏长大的观主道长遂给她做了一场祈福法事,再画了两张符相赠。妇人犹未全信,找了懂行的人验看,确认符咒功效无误,方才按老道长的嘱咐贴放,从此安心养胎。待足月,生得一女,生后看着孩子惊喜痛哭:“前世男后世女果然是真的!看她的眉眼,跟以前一模一样!我的儿啊,你终于回到娘的身边了!!!”
那女孩后来一直倍受娇宠,其母还请人教她诗书骑射,曰我的儿上辈子就喜欢这个。
观中逢年过节也能收到一份丰厚香资,可谓圆满。
但当下……
柳桐倚皱眉道:“逆妇黄氏,并未有孕吧。”
张屏道:“验过尸,并无。”
冀大人让文吏将整个竹匣端到张屏面前。
张屏不禁脸色一沉,他背后的桂淳一眼看到,忘了收着大气,脱口道:“乖乖啊!”
柳桐倚神色亦大变,同样凑过来的燕修也动容——
竹匣内正中央躺着一个布做的偶人娃娃,用线缝出五官,一对大眼睛充满灵性,弯弯小嘴似在微笑,手足脑袋上都绑着红线。好端端看着都挺瘆人,又因之前被埋在某地,再被搜证拿取,浑身脏兮兮的。当下为了搜查,肚皮处被剪开,露出丝绵,脑袋也歪到一边,更加邪气四溢。
张屏取出汗巾包住手,拿起娃娃翻了个身,众人的神色都跟着颤了一下。
娃娃背后用大红丝线绣着年月日时。
冀实淡淡道:“逆妇黄氏应是识字,针线活也不错。”
柳桐倚端详:“所绣年月……像是蔡府火灾之后数月。怪了,若是为蔡公子招魂,为何不绣蔡府火灾的日期?莫非……”
莫非她知道,蔡公子并未身亡在那场火中,而是之后才……
张屏道:“卑职觉得,应取户册,看看黄苋苋的生辰。”
冀实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已查过,日期即是逆妇之女的生日。”
柳桐倚怔了:“这是为何?”
他端详张屏手中的娃娃。娃娃背对张屏,面朝厅内,邪肆微笑。
“此偶看起来不像女童……”
张屏将娃娃翻过身,与其对视:“是个男娃。”又看向冀实,“请教大人,此偶在何处找到?”
冀实简洁道:“在逆妇之女的床下搜得。”
柳桐倚再顿了一下,闭了闭眼:“难道,黄氏想把自己的女儿……”
他自幼爱看奇闻秘录,读过各类传奇,进入大理寺后,又看了许多卷宗,但此刻仍需要平定一下心绪。
已从小椅子上起身,恭敬站立的穆集忽然开口:“卑职冒昧插话,这物事,想来与丰乐县山上之前的那座妖祠有关。先时那庙中有个习俗,就是祭祀童子吧……”
张屏道:“姥姥庙之前供奉纸扎童子,一般是一对。请教当下是否只搜到一个布偶?”
冀实颔首。
穆集道:“听闻村民说,逆妇以前虽疯,倒还温顺,会做做活什么的,直到去拜了那座庙,才更疯了,竟行万恶不赦之举。”
张屏问:“掌书可知黄氏从何时开始拜那座庙,是否有人教导?”
穆集顿了顿:“这个……倒是不晓得。”
柳桐倚向冀实拱手:“多谢大人关照,准看证物。我等还想往村中询问年长百姓,找寻丁小乙潘氏及丰乐县民贺庆佑卓西德相关线索,望大人勿怪唐突。”
冀实道:“北坝的代乡长与本村的新村正都在塾中,可先着其来厅内。”
柳桐倚欣然道:“那再好不过,多谢大人。”
冀实道:“断丞不必客气。”着人去唤代乡长和新村长。
张屏把布偶暂时放回匣内,柳桐倚归座,各自再看了一时文册,盏茶工夫后,代乡长和新村正到了,进门后即恭敬见礼,自报名姓。
之前的乡长因其子奸污黄稚娘一事,已罢职待罪。临时将副任补上。原渠里村村正一同被免,村中匆忙推举一位德高望重的乡贤代任。最近大事轮番浮现,顺安县衙门也忙成一团,尚未来得及下扶正文书,所以代乡长和新村正都还没算正式上任。
新乡长也姓巩,后湾村人氏,四五十岁年纪,面相带几分豪气,一身团花缎子长袍穿得颇有气势。
见礼时张屏问:“前任乡长亦姓巩,与乡长是否同族?”
巩乡长豪爽道:“承先生问,确实有亲戚。论辈分要尊称一声六伯。”
村正亦道:“本乡巩是大姓,有句老话,「北坝乡在北水边,巩家占去一半田」。”
巩乡长道:“忒夸大了,早几十年间人口是旺些,而今已不比从前了。小盏的丁家,坝桥的金家,石家,都旺得很,我们后湾还有李、秦两个大姓,舅爷家在渠里这也是大户。”
他这声“舅爷”,就是称呼渠里村的新村正。村正名叫常保善,约莫七十出头,细眼方面,圆胖身材,一袭深褐长衫,一副忠厚相貌。听闻乡长这样说,立即眯起双眼道:“抬举抬举,难比真正大姓,凑合过日子罢了。”
冀实让巩乡长与常村正就坐,两人见张屏和桂淳燕修站在一旁,赶紧推辞,称万不敢坐。
冀大人遂命左右多取几张椅子,着众人都坐下。
“本为查案请教问询,久立易疲倦,反倒言语不畅便了,都请落座,不必拘泥礼数。”
乡长和村正继续恳切推让,侍从将椅子放到众人身边,张屏向冀大人道谢坐下。他一坐,乡长,村正再推辞推辞,也坐了。桂淳端着凳子,斜坐到张屏侧后方贴墙角落处,燕修在他不远处落座。
侍从端小几,一一送上茶水。柳桐倚顺着乡长和村正之前的话询问:“适才听闻乡长说,丁姓乃是小盏村的大姓。逆妇黄氏住处的前任屋主叫丁小乙,莫非也是小盏村人?”
巩乡长抱拳:“大人恕罪,渠里村里的事,小人所知实比不上常翁。只晓得那个屋子先前确实是丁小乙一家居住,丁小乙不是渠里本村人,过世的时候岁数不大。他娘子曾是这一带出名的美人,别的县嫁过来,这边近水,那女子当时有个绰号叫「沉鱼娘子」,与丁小乙只有一个孩子。丁小乙死后,她应是带着孩子改嫁了或回娘家去了。”
常村正点头:“对,对,乡长说得没错。”
冀实道:“逆妇屋前树下的尸骨可能是被丁小乙杀害,潘氏和丁小乙之子当下为另一桩案子的案犯,此案正在审办。烦请二位多说说丁小乙一家在本村的情况。”
乡长和村正神色变了,张屏问:“请教二位,丁小乙在本村或邻村是否还有亲戚?”
巩乡长看向常村正:“丁小乙的来历小人知道得少,请舅爷一并说吧。”
常村正遂道:“本村没有。但小盏乡姓丁的,算来都跟他有亲戚,只是从没走动过。丁这个姓,并不是老北坝的人,他们原是船民,顺着河过来的。到底是哪来的,得去小盏乡问他们本族的人。老朽这般其他姓的人都不太晓得。船民本来不住地上,船就是家,后来攒了钱,在岸上买地安家。小盏村那边离河近,爱发水,村里有人搬走,这些船民买下他们的田屋。对他们来讲,能在京兆府地界住下,可太好了。也是有钱的船民才能如此。丁家搬来很多年了。老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已是本乡大户。有钱肯定会做买卖,跑船辛苦,船民不大喜欢种地,雇人种钱赚得不多,不够开销,开始想法养鸭子。这边本地原都是养京麻鸭,他们船民顺水去过各处,在南边看到那种大白鸭,肉多,不怎么有腥味,所以南边人吃鸭子,白水煮一煮,加点盐就吃。他们把大白鸭贩来这边养,想往京里卖。有现成的河,再合适不过。谁想他们那大白鸭,往河里一放,就像咱们的小男女,容易跟没见过的人看对眼一样,和我们本地的麻鸭就对上了眼。起初他们挺气,看不上我们京麻鸭来着,拉网剪翅膀,都拦不住他们的白鸭子与京麻鸭相好。之后发现,混配出来的,蛋挺大,孵出来的小鸭子,花花的,羽毛色儿别致,肉也好吃,这才一代代养上了。我们渠里村现在仍是养京麻鸭多,看着跟河边那俩村的花色近,但不一样。其实还是地道京麻鸭味儿正,没那么胖大,肉紧,矫健,一尤其烤或卤制,酥透脆嫩,特别外皮的那个成色儿,怎么拿一般鸭子烹制,都不易烹出来。下蛋也都是尖头碧绿的,别号翡翠壳,一经腌制,脂白膏内一汪油。京里的新菜馆子好用他们的花鸭,但懂行的老馆子,仍来我们这挑京麻鸭……”
巩乡长咳嗽一声:“舅爷,几位大人主要为询问命案线索,鸭子的事儿,咱们先放放。您老可知那个姓丁的怎么搬到咱们村里来,为人如何,像不像能行凶害命的?”
常村正不好意思地道告了声罪:“大人们恕罪,老朽有了些岁数,讲事儿容易跑远。那丁小乙和他爹,老朽都认得,不过年月久了,有些事得细想想。说句过世人的是非,丁小乙生前,确实不怎么混正道。他爹是个勤恳能耐人,岁数与我相近,我年轻的时候与他吃过酒,聊过一二。不知怎会生出这么个儿子。”
柳桐倚问:“常翁可还记得丁小乙之父的姓名?”
常村正道:“大名应是丁本富,但他有痨病,挺瘦,旁人一般唤他水蚯蚓。这人身世从头细说挺曲折,他家乃是小盏村丁家的一个旁支,有一缺德说法,他其实不算老丁家的人。那家老爷子岁数挺大时,跟家里的一个丫鬟生了丁本富。老头死后,老夫人说,这孩子不是丁家的,不知道丫鬟跟哪个小厮鬼混生的。又有小道传闻,确实拿到了一个相好。于是丫鬟带着孩子被赶出来了,相好跑了,也没娶她。丫鬟孤苦伶仃一个女子,带着孩子没几年,心里太多气恨,一病死了。老爷子生前给她留了点钱,她挺有心眼,被赶的时候夹带出来一些,都留给了孩子。丁本富这个名字即是说他本来该是富裕人家的少爷。”
张屏道:“但据丁小乙之妻潘氏说,丁小乙有个姑母嫁到丰乐县,与潘家是邻居,骗潘氏之母将潘氏嫁给了丁小乙。”
常村正与巩乡长对望一眼,两人神色都有些微妙,巩乡长微一动眉,常村正双目略一闭,随即摇摇头:“丁小乙没有亲姑妈,那是他后来自个儿……自个儿认得亲戚吧……”
巩乡长再轻轻咳嗽一声。
常村正斟酌了一下字句:“正经小盏村丁家的人应该没有姑娘嫁到丰乐。丰乐县这些年阔了,但早年间不算富。老丁家眼眶高,越是这样新起的人家,越比老门老户还讲规矩,重体面。他们家姑娘都高嫁,要么招上门女婿,像丁小乙他爹那样被撵的,轻易也不会再认回去。诸位大人若不信,可以去查户册。”
柳桐倚问:“丁小乙的父亲被赶出后,便搬迁到渠里村?”
常村正回忆道:“不是,丁小乙的奶奶过世后,丁本富到处给人做活。他去过沐天郡宝丰码头那边做工,又跟过货船当伙计,攒了些积蓄,加上他娘留下的钱,自己买了条船。老朽记得,丰乐县那边有个地方叫小亭口,多年前曾有许多工坊,不幸蔡老爷的府邸出了事,那边没几年也给封了……”
巩乡长附和道:“没错,舅爷,就是那个小亭口。您老是说丁小乙的爹在那边做事?”
常村正道:“他跑船运货。这几个县直到沐天郡水路都是连通的,这边水道窄,大船进不来。小亭口到宝丰码头的货物往来都是雇小船运送。丁本富就干这个营生,他买的船小,只送小件,但一个人就够,不用雇伙计,也不少赚。丁家想赶他走,不准他的船走小盏河,南北坝两乡跟丁家抢养鸭子结怨的沿河人家又都把他算成丁家人,也为难他。他就在其他地方买屋住。这人心眼儿挺活,能吃苦,可惜有痨病。是了……”
常村正两眼忽然放出灼灼光芒。
“有桩最关键的事儿,诸位大人或早就知道?蔡老爷的那座府邸所在,起先曾是丁本富和他娘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