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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小学还是五年制的。学前班只有一个班,一到四年级各两个班,五年级又是只有一个班,所以这十间房子不多不少,恰好够用。
学前班的教室在最左边,那天我和凤姐第一次靠近这间传说中‘教室’。虽然不过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房子,但我总觉得它充满神秘。哪怕如今发现这只是称呼的区别,却还是对那间教室充满敬意。
这种情感恐怕是我用过的任何一个教室都要嫉妒的了。我们站在门口,透过窗户看见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没有家长,老师也还没来。
我盯着窗户看里面的桌子、板凳,手已经不自觉的滑到门把上。——吱,我拉开了它。然后,拉着凤姐走到我看了好久的那张桌子。全然没有意识到,我开启的不仅仅是一扇门,它代表着一个生涯的开始。
很多很重要的事情,在发生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性。直到回忆起来,发现那是一个不能忽略的点,才猛然惊觉。然后,拍手拍脸拍大腿,大呼“我当时怎么就那么过去了呢?”
是不是有几件事,如果重来,你一定不会随随便便呢?就像我如果知道那天那么重要,我应该早上好好洗洗脸,走路的时候不把鞋子弄脏,开门之前回头看看自己走过来时踩的脚印,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启我整个学生时代。
然而,我没有。这样重要的时刻草草过去真的要算一个遗憾,更遗憾的是在很久很久以后都没发觉。
这种感觉简直就像是中了大奖,却拿彩票擦屁股。当它在垃圾堆里快被自然被分解的时候,你才想起自己买过一张彩票。回想一下,总是能在一些事情上发现不足。
人生,活的太马虎了,就像新婚之夜前没有好好洗澡一样让人内疚。幸而它过去很久了,我很快就会忘了。而且我找到了一个让自己不那么责怪自己的方法,就是对比。
我试着问凤姐,或者秋波,或者别的什么人,他们已经忘了那天是什么天气,跟她一起进去的是什么人。由此,我终于可以安心一点.过去虽然过去,还没成为失去就好。
第一天,什么都是新奇的。哪怕是木头的长条板凳,也不知道被我偷偷摸了多少回。
我看着自己的书桌,也是忐忑欣喜。虽然不是独立式的,是那种一个长桌中间有一块板子隔开,一分为二的那种。但我还是喜欢极了,这是专属我的一个地方啊!
十几年后,看到一部影片,名为《弱点》。看了不下十次,哭的次数差不多与之相同。
男主角是个孤儿,在各个收养家庭之间辗转流浪。终于得到桑德拉布洛克饰演的养母的照料,给他收拾了一个房间。整理床铺的时候,他问桑德拉:“这是我的吗?”
对方回答:“是,怎么了?”
他眉宇间微微漾出满足的样子,说:“我从来没有过这个。”
对方不以为意,笑着问道:“自己的一个房间吗?”
他淡然答道:“一张床。”
瞬间被戳中泪点,总觉得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大概就是幼年初见属于自己的书桌吧!
老师很快来了,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的姐姐。她集班主任、所有科目任课教师于一身,要陪我们度过整整一年的时光。
初见时好像并不友好,大概给我留下了并不太好的印象,所以我迟迟不去回忆,渐渐淡忘了她初见的样子。只记得她按个子大小分座位,我就在第一排。
第一堂课是拼音,a、o、e这些很基本的读写。在家里这些早就写了几百遍,倒背是不是如流我没试过,不过正着背从来没有卡壳。
我伸出手写字,根本没留意到她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直到‘啪’的一声,她打了我的左手,我才猛然间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她。
她俯视着我,呵斥道:“用哪只手写字呢?”我的逻辑能力还没高级到能正确解读她的意思。
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心里忍不住纳罕:自然是你打了我的这只手!但你既然这样问,我做的必然是不对的。你是要我换另一只手吗?我这样想着,依旧怔怔的看着她。
她有些不耐烦了,说:“用右手写。”
我茫然的用右手捉起笔,假装若无其事的书写下去。她走开了,我突然间想到刚刚她问:“同学们,有问题要举手。把右手举起来!”我迅速的举起右手。
她又补充道:“知道哪个手是右手吗?就是你写字的那只手。”我瞬间纠结了,又举起左手。同桌立刻向我投来鄙视的眼神,我一下子心虚了,两只手都颓然放下。哦,我忘了我是个左撇子。
来串门的邻居看见我在用左手吃饭或者写字的时候总要说一句:“这孩子是个左撇子啊?”然后姥姥总会说:“嗯呐呗,人家说左撇子的孩子不是特别聪明就是特别笨。”
她说完总要用充满隐忧的眼神看我一眼,我依旧埋头苦吃或者低头苦写,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在我看来,这就像用杯子喝水和用碗喝水一样,对于水和喝的人来说没有区别。
那一刻终于意识到这竟然成为我的一个障碍,算不上难的障碍。我的右手和左手一样,乐于书写。更为好笑的事,当我把作业本交上去之后,老师很快就问:“谁是郝婷婷?”
我迟疑着举起右手。她对我一笑,温柔的说:“把手放下吧!”然后打开我的本子,向全班同学展示说:“看郝婷婷这字写的多漂亮!比老师写的都好看,大家要向她学习……”
我听不清她后面说什么,只感觉自己背上‘噗’的一声——窜出两个翅膀,我就毫无预兆的腾空而起。我的第一天,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书桌、板凳,第一次被老师打,也是第一次被老师表扬。
一刻跌落谷底,一刻直上云霄,如此的特别。也许上天从一开始就要我学会习惯,这是属于我整个人生的节奏。
每当我跟朋友说起老师表扬我的字写得漂亮的时候,他们总会用惊诧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记错了,好像老师应该夸我点别的。
但事实的确如此,虽然我知道我现在的字对这件事情是没有任何说服力的。它已经沦落到惨不忍睹,连我自己都不敢直视。这个悲惨的结果要归咎于姥姥。
每当我趴在炕上认真描摹我的字的时候,姥姥总要说:“你咋写的这么慢?绣花呢?考试能赶趟吗?快点写啊,自己能认识就得呗!”
十年如一日的这样教导我,终于如她所愿。现在我的字,果真只有我自己认识,甚至有时候自己也要仔细端详才猜的出来。
这是后话了,我的字的确被表扬了很长一段时间。每次作业本发下来,我都会看到最后一页有一个大大的、红色水笔写的我不认识的字,当然我推测也有可能是一个图案。(至于真正的答案是什么,你可以猜猜。我可以告诉你,我猜了整整一年,才被告知答案。)
偷着瞄一瞄同桌、后桌,他们大多只有一个对勾。我真的很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看看老师的脸总是风云多变的样子,只好吞一吞口水,把问题咽下去。
事实上,除了第一天她打了我一下之外,就再也没有打过我了,连批评也没有。而且,她对我称得上是‘器重’。她对班里的同学说:“大家谁有不会的问题可以问老师,我不在,可以问郝婷婷。”
大家和我一样不敢问她,于是诸多问题向我袭来。还好大家都是八、九岁的孩子,问题都也有限,我都能招架的住。
有时候会有调皮的男生拿出一个笔画很多、很生僻的字来,挑衅似的问道:“你啥都知道?知道这个字念什么吗?”
我一下子来了斗志,拿过来一瞧,恰巧在电视上看过的,骄傲的答道:“不就是高跷的‘跷’吗?”他立刻愣了,随即诚恳的说:“哎呀,服了。”
我又开始飘飘然。终于有一天我碰到不能解答的问题了,一个小伙伴拿着作业本给我看,说:“这个字念啥啊?”‘扑通’一声,我感觉我落地了,飘不起来了。
我看着那红色图案心里嘀咕:我都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字呢!略想了一下,只好实话实说:“不知道,像是随便划拉的。”
划拉,这在东北是一个动词。赵本上和宋丹丹的小品《策划》里曾经用到,丹丹说她家那只公鸡原来走道那样,后来这样,那鸡爪子在地上不知道划拉啥呢,仔细一看,明白了,那是下蛋公鸡在练签名。
我把这个词用在形容老师的批注上,实在有点不够恰当。但是谁知道呢?从此以后,小伙伴们都管那个我们不认识的‘图案’叫‘划拉的’。
由此,经常出现这样的对话:“老师给你写的啥?”“就一个对号。你呢?”“老师给我划拉的。”你看,我貌似能解答所有问题。而事实上,我的问题从来没有人给我解答。
学前班好像什么都没学。尤其对于我来说,脑子里新增加的内容就是几首歌。让人郁闷的是,我常常不能理解歌里的意思。
比如《鲁冰花》里有一句‘爷爷想起妈妈的话’。我当时就不明白爷爷为什么想起妈妈的话?就会有闪闪的泪光?因为‘卤’,在东北话里有‘腌’的意思。
于是我又产生了疑问:鲁冰花是花还是咸菜?还是一朵被腌成了咸菜的花?所以后来在网上,看到一位网友问:“一个芝麻糕,不如一针细。是哪首歌?”的时候,我感同身受。
顺便说一下,这位网友最终采纳的答案是《七子之歌》。
歌词对我的折磨可谓不止一点点,不知道哪首歌里有一句‘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去追求。’被我莫名的唱成‘给我一个旅游,让我去干求’。结果,被七姨笑到现在。
我那个时候还一直在琢磨‘干求’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多诸如此类的问题困扰着我。这些疑问全数被暗暗记下,却不知该向何人问。谁给我回答?那个阴晴不定的女老师吗?
不,我不敢,我害怕。很多年后,当我终于一个个亲自揭晓答案的时候,我有过一丝很奇怪的感觉,也许没问是对的。人生中很多问题注定遗留多年,注定自己在某一天猛然发现答案。
也许没人回答是对的,别人的答案毕竟不能掺杂你想要的成份。也许怎么样都是对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夏日,她拿着沾着粉尘的黑板擦穿梭于每一趟课桌间,用板擦敲击着每一个路过的课桌打着拍子。
她敲过的我的桌子,声音好像不是单一里,有共鸣,有回响。那些粉尘落在我的桌面上,一点也不觉得脏。我觑着她走远,对着桌面轻轻一吹,雪白的粉末翩然而起,像一蓑烟雨,渲染了所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