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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知道玉琴可能神经兮兮地想到别的什么了,便搂着她的肩头,安慰说:“没什么,不就是一束玫瑰吗?我等会儿就去买一束更漂亮的来,保证你喜欢。”
玉琴叹道:“我平日买的花,侍候得好,能放半个来月。这回只一个晚上就这样了。我想这只怕不是个好兆头。”
朱怀镜把玉琴重又搂回床上,拥在被窝里说:“你疑神疑鬼,太想多了。我想一定是昨晚我俩把空调开大了,里面温度太高,又干燥,哪有不枯萎的?要说这怪我,我该想到这一点。好了,小东西,你别太林妹妹了,花是花,人是人,两不相干。”
朱怀镜觉得窗帘亮得异常,下床拉开窗帘一看,果然下雪了。他连忙把玉琴抱到窗口,说:“你看,多漂亮!这是老天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该满意了吧?”
玉琴眼睛一亮,哇了一声。她发现朱怀镜这时还只穿着内衣裤,忙下来为他取了衣服。等朱怀镜穿好衣服,玉琴推开了窗户。寒风裹着雪花飘然而入,两人一阵激灵,透体清爽。雪已很厚了,天地一片银白。朱怀镜伸手想去抓窗台上的积雪,玉琴扯住了他,说:“别动它,多漂亮!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雪。每逢下雪,我都希望人们不要出门,不要去踩坏它。”
朱怀镜笑道:“我的小宝贝是个爱幻想的傻孩子。我正好相反,我从小就喜欢在雪地里跑,最喜欢的就是在还没人去过的厚厚的雪地里踏上第一个脚印。我一路跑着,一边回头看自己新鲜的脚印,非常得意。”
“你是个破坏者!”玉琴噘起嘴巴说。
赏了一会儿雪,玉琴摇头说:“真是身不由己!班是不能不上的。你去洗洗吧,我去下面条。”
朱怀镜去了洗漱间,小便时无意间望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横七竖八,脸胀巴巴的像漏气的气球。心想自己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样一个男人却叫玉琴看做宝贝似的?真是莫名其妙!相爱的人也许真的是精神病吧!他洗了脸,仍觉得人不清醒,就干脆脱衣冲澡。他刚冲着,玉琴推门催他吃早饭。见他在洗澡,玉琴就把手比作手枪,眯起左眼朝他下面叭叭就是几枪。朱怀镜应声倒下,躺在浴池里一动不动。玉琴过来为他擦着身子,说:“快点,别赖皮了,面条快成面糊糊了。”玉琴替他擦干了,又取了干净内衣裤来让他换上。
吃了面条,玉琴说:“我上班去了。你在这里休息也好,有事去忙你的也好,由你吧。”
朱怀镜说:“事也没事。我想去找一下曾俚。他调荆都这么久了,我还一直没时间去看他,太不像话了。前天本可在一起聚聚,却叫向市长的追悼会冲了。”
玉琴同朱怀镜温存一会儿,上班去了。朱怀镜一个人静坐片刻,下了楼。他去了酒店大堂门厅外,想在那里等的士。可等了老半天,不见一辆的士来。南方难得下一场大雪,一下雪就如临大敌,出门也少了。过会儿玉琴来大堂巡视,见朱怀镜还在那里站着,走过来说:“今天等的士可能难等,干脆我送送你?”朱怀镜说:“算了吧,你正上班,不太好。我出去等算了。我打电话给你吧。”
朱怀镜走到外面,见街上的士倒是不少,却都载着客。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司机开的是天价,正常收费之外得加五十块,朱怀镜说:“哪有这个道理?”司机说:“那你等个讲道理的吧!”不等他反应过来,的士门一关就开走了。他很气愤,心想这些人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乘人之危?他再等了好久,不见一辆空车。心里来气,就想老子今天就是不坐你的的士!不光是心痛多出那五十块钱,想着不舒服!这里去市政协约有公共汽车两站的路程,干脆走过去算了。正想看看雪景哩。
可街上的雪已被汽车碾碎,污秽不堪,走在上面却又打滑。朱怀镜双手插进衣兜里,小心地走着。想起刚才同玉琴说到踏雪的童趣,心里就生出别样的感慨。如今还能到哪里去找个僻静的地方踏雪?沿途见了几家鲜花店,他又想起还得替玉琴买束玫瑰。可家家花店都关着门。好不容易见了一家花店半开着门,就上前去问。花店老板却笑了笑,说:“今天这天气买什么玫瑰?你看,花泥都结着冰哩。”
买不成花,就继续走路。边走边给玉琴打了电话,说了买玫瑰的事。玉琴说:“既然这样就不用买了,难得你念着。”朱怀镜说:“不念着你念谁呀?”两人说笑几句,就挂了电话。
到了政协,因是双休日,没人上班,找了半天才找到荆都民声报社。曾俚说过他还没分得住房,暂时住在办公楼的一间小杂屋里。朱怀镜弄不清到底是哪间,就一边敲门,一边叫喊。一会儿,最东头的一间房子门开了,正是曾俚。朱怀镜走过去,却见曾俚上身穿着毛衣,下身只穿着长内裤,手中还拿着一本书。曾俚没想到朱怀镜会来,有些吃惊。他一边让着朱怀镜进去,一边啊呀呀。房间很小,大概七平方米,靠窗放着一张旧书桌,墙角是一张折叠床。见这场面,就知道曾俚刚才正蜷在被窝里看书。朱怀镜在书桌前坐下,曾俚仍坐进被窝里。
“什么好书?”朱怀镜问。曾俚把书递给朱怀镜,叹了一声,说:“一本好书啊!只可惜……”曾俚没有说下去。朱怀镜拿着书看了看,见是《顾准文集》,就问:“这顾准是什么人,让你如此感叹?”
曾俚神色严肃,说:“至少我认为,顾准本可以成为二十世纪中国一位杰出的思想家的,却过早地被迫害致死了。他在信息最隔绝的状态,在最恶劣的生存环境里,冷静地分析,独立地思考。当时我们国家正上演着空前的悲剧,而却是万众欢腾。只有顾准预见了十年、乃至二十年后我国思想界才开始讨论的诸多热点。所以有人说他比那一代人整整超前了十年,我想着实在不是溢美之词。我赞同一位年轻学者的观点,他说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是悲剧命运的承担者,他们要提前预言一个时代的真理,就必须承受时代落差造成的悲剧命运。”
朱怀镜见曾俚如此正儿八经,起初还觉得滑稽,可听他讲了一会儿,就自觉惭愧了。望着墙角被窝里缩着头的曾俚,他觉得自己的坐姿似乎有些居高临下,便放下二郎腿,斜斜地靠着凳子,做出一种懒散和随意。说实在的,他已很长时间没有正经看一本书了,而曾俚关心的如此严肃的问题,他根本不曾在意过。就连顾准何许人也,他都不知道。好在同曾俚一向很随便,也就不怎么尴尬,只问:“我真是孤陋寡闻,还从未听说过顾准这个人哩。”
曾俚笑道:“这不奇怪啊!你们如果真的关心顾准反倒奇怪了。现在学识界对顾准简直是集体膜拜,可是说实在的,最需要了解顾准的恰恰是你们。”
朱怀镜有了兴趣,问:“我知道你是不轻易相信什么的人,对顾准却如此崇拜。他到底有多深刻?”
曾俚又是一叹,说:“我刚才说,顾准本可以成为大思想家的,可由于他过早地夭折了,没有成为严格意义上的思想家。尽管如此,他的思想在诸多方面的开创意义是不容忽视的。更令我敬佩的是他的理论胆识。他当时生活在最屈辱的境遇里,他思考的问题都是足以把自己推向极刑的。可他没有畏惧。他说国家要有笔杆子,要有用鲜血作墨水的笔杆子。”
也许是话题太严肃了,朱怀镜不禁打了个寒战。曾俚说对不起,这里太冷了。的确太冷了。朱怀镜一阵寒战过后,似乎浑身上下的御寒防线都崩溃了,抖擞个不停。他也就不讲究什么,脱了皮鞋上床,把脚伸进被子里。却感觉屁股下面坐着了什么。好像是书。伸手一摸,果然是书,书名叫《绘图双百喻》,图文并茂。陈四益作文、丁聪作画。他随意翻到一篇,倒有点意思:
积习
无口国之民皆无口。相见成习,不以为奇。郝敏者,海客也,遇风漂泊至此,遂以面具覆脸,混迹国中凡四十年,渐忘己之有口,口之能言。
一日,沐浴罢,置面具于盆侧,出行市曹,人皆惊骇,四下奔窜,如见不祥。敏亟归。揽镜自照,亦骇异,不知鼻下之孔为何物,亦不复忆此孔之能言也。久思不解,乃复以面具罩脸。欣欣然庆己之又无口也。
杂史氏曰:积渐成习,泯其本性。本性之复,难矣哉。
曾俚说:“这是一本奇书啊!我说目前可以传世的书只怕并不多。顾准的书可以传世,这本《绘图双百喻》看起来像小玩意儿,我想它可以传世。同风格的还有这本黄永玉先生的《永玉三记》。”曾俚说着,又在床头翻出一本书,递给朱怀镜。朱怀镜翻开一看,也是有文有画。他翻到一篇《后遗症》:
悟空随唐僧西天取经后回原单位继续上班。一日,头痛如裂,翻滚于地,叫号震达天廷。众仙问曰:“是否紧箍咒发作?”悟空哭道:“反之,反之!久不听紧箍咒,瘾上来也!”
朱怀镜翻了这两本书,心里别有一番滋味,不禁莞尔。曾俚显然还沉溺在顾准的话题里,目光郁郁的,说:“也许有思想的人,什么时候都有。中国如此之大,谁保证此时此刻,在哪个斗室里不蛰伏着一个顾准呢?不幸之处也许在于,我们只能等到一位哲人逝去之后,才发掘文物似的发现他们。而且这发现也正像考古一样,仅限于学识界。我们不可能因为一种深刻的思想,而引发一场深刻的变革,或者让社会的进程更加自觉一些,更加理性一些。所以我们只好一次又一次地为哲人和哲人的思想致哀。于是历史便永远在后悔。历史的后悔总是以历史的倒退为代价的。而历史倒退一步,是前进一百步都不能弥补的。因为历史永远不可弥补。”
曾俚说起来滔滔不绝,仍是朱怀镜往常熟悉的样子。这世界似乎谁都变了,只有曾俚没有变。朱怀镜本是来说乌县皇桃假种案的,想让曾俚不再报道此事。可一坐下来,就在听曾俚演说。他想先同曾俚说这些轻松的话题,再去说他要说的事情,就玩笑道:“老同学,你总是这个样子,忧国忧民的!难道你就不可以放开些?”
朱怀镜这话并没有让曾俚的脸增添些温暖的颜色,仍是凝重而严肃。他浩然长叹道:“梁漱溟先生把知识分子分为学问中人和问题中人两类。我想我属于问题中人。我也许真的冥顽不化,总让许多恼人的社会问题纠缠自己,让自己郁愤难平。前些年,我在系统地研究一些社会问题,我是心平气和地研究,尽量不夹杂个人的情绪。我想自己的研究对我们社会是绝对有益的。可是当我把一些思考形诸文字,却苦于找不到表达空间。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连最真诚、最善意的话都不能畅畅快快说?后来,我听一位经历了噩梦时代而劫后余生的老教授说了一段话,让我得到了答案。他说,当年我仅仅只是主张‘向着真实’,就遭弥天大祸。这样简单的道理本来是不言自明的,可我们却要日日夜夜大声疾呼,来为这样平凡的真理去说明,去申辩!这位老教授其实并没有直接解答我的困惑,可我好像领悟到了什么。于是我放弃了自己雄心勃勃的研究计划,试着做一些直接有助于社会的事。其实也就是换一种说话方式。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集了大量见诸报刊的报道各类官员腐败的文章,我把它们原原本本辑录在一起,既不掺水,也不加盐,只加以精当的评点。我想这些都不是我捏造的,而是公开报道过的,该没有问题吧?事实证明我仍然太天真了。出版社说这本书很不错,肯定畅销。可是这本书到底还是被主管部门给毙了。我也因此有幸成了有关部门特别注意的人物。于是我只好走人。”
曾俚说完这段话,就沉默了,也不望朱怀镜,只低着头,就像这个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或者思考着另一个世界的问题。朱怀镜却只想把他拉回现实。他弄不明白,为什么曾俚同现实如此隔膜。或者不应说隔膜,而是同现实格格不入。他默然一会儿,说:“曾俚,我理解你的无奈和痛苦。一个不认同现实而又无法超脱的人是怎样的心境,我可以想象得了。我也特别敬重你的社会责任感。我是说真的,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但是,我还是劝你通达一些,别太迂了。就说现实吧,我没有必要同你讲什么大道理,我只是想说,你得相信生活总是向前的,而且社会总是在混沌状态中向前走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平日不经意接受了谁的观点,还是自己的天才发现,反正我是这么看的。所以你得学会宽容,学会理解,学会克制。总的一条,学会现实地生活。”
曾俚这回却笑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怀镜,社会是会向前走的,谁想阻拦都阻拦不了。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可是,在人们都汲汲于利的时候,总得有人想一想义。我知道自己无力担此重任,却想勉力为之。即便呐喊几声,也是尽了自己的本分。”
朱怀镜虽然劝导曾俚别太迂了,可他心里却真的无法笑话他的迂。如果是别人在他面前说这些恍如隔世的话,他也许会觉得这人是在惺惺作态。可是曾俚他相信。这个现实秩序中,曾俚是卑微的,或许任何一个坐在*的办公楼里的人都可以对他投以白眼,甚至笑他疯癫,甚至以最堂皇的说辞来诋毁他,甚至对他制造种种麻烦。但他比任何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都更富于社会良心。因此他又是高贵的。
两人都不说话,这场面却并不显得尴尬。朱怀镜怀着复杂得难以言说的心思,环视着曾俚的蜗居。一床一桌之外,只有另一个墙角放着的一个大拼皮袋,那里面也许就是曾俚的全部家当。朱怀镜想象得出,那里面不过就是几套很不入时的衣服而已。曾俚没有婚恋,没有家庭,身无长物。只有一脑子也许不该让他思考的问题。朱怀镜觉得曾俚或许不会是他自己说的哪个斗室里的又一个顾准,他也成就不了思想巨人,充其量只能是一个现代型号的堂?吉诃德。即便如此,朱怀镜也从内心里对他肃然起敬。
朱怀镜越发感到寒气逼人,身子一个劲地往里缩,整个人都快钻进被窝里去了。曾俚似乎并不怎么觉得冷,端坐在床头。朱怀镜想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过不了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了。他同曾俚也许就是两种天地的人。想到这里,他并没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怀镜,”曾俚打破了沉默,说,“当然你还是做你的官吧。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过的事。我相信你做官的话,坏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怀镜的话。如今官场集聚了大批优秀分子,这是值得庆幸的。要紧的是这些人别蜕化了。费希特早就忧虑过这事,他说,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
“你相信我会变坏吗?”朱怀镜笑问道。
曾俚笑而不答,只说:“我不在官场,却知道官场对人的影响力是难以想象的。我有位同学,从前同我交往很密切。他现在已是某省的副省长了。我想他是我们这一辈人当中最早知道自觉适应官场的人。我不告诉你这人是谁,我得为他的形象考虑。他发迹的故事说起来很有趣。他很早就知道,仅凭自己勤奋工作,绝不可能有多大出息的。功夫在诗外。他夫人是电脑专家,他请夫人专门为他处理各种关系设计了一套软件,叫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种关键人物罗列出来,又据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作用等,为他们定了ABCD若干级。譬如,省级领导为A级,若干有联系的省级领导就编成代码A1、A2、A3等等,厅局级就相应编成代码B1、B2、B3等等。一年到头,哪一天该拜访什么人物,采取什么方法拜访,等等,都输入电脑。每天打开电脑,只需输入当天日期,再按回车键,电脑马上就告诉你今天要去拜访A1或B3或某某,采取什么方法拜访;同时提示你今天如果没有空,或者拜访不成功,必须在什么时间之前执行完此项指令。如果你今天有紧急事情,需提前拜访某一位人物,就在输入当天日期之后,再输入提前拜访谁的命令,电脑就会为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时提示你是否取消原定安排。你认为有必要取消,就按Y,否则就按N。最有趣的是,还设计了一个所谓的‘关系函数’,大致意思是随着你自己‘能量分数’的升降而确定网内关系人物的取舍。能量分数计分项目有好多项,我大概记得职务升降、权力大小、前景预测等几项。你的能量分数提高了,电脑就提示你得舍掉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主要是保证关系的有效性,同时让你集中精力处理好有用的关系。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霉,能量分数下降了,电脑又提示你应增加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套软件的功能很齐全,很科学,操作也方便,真让我佩服。我那同学刚刚开始运用这套软件时,还只是一个副处长,后来很快就青云直上了。我想那会儿他还不算很老练,或许他见我反正不在官场,又是同学,就在我去他家里喝酒时,向我泄露了天机。他向我当场演示过,真让我大吃一惊。我想他现在肯定后悔不该同我讲这个秘密了。”
朱怀镜听罢,暗暗叹服这位副省长。这几乎是谁也想象不到的锦囊妙计。可朱怀镜明里并不怎么显露自己的惊奇,只半真半假说:“曾俚呀,但愿这位副省长别再升官了。不然,假如他今后官再大些,有了生杀予夺之权,你只怕有性命之虞。”
曾俚长舒一口气,说:“这倒不至于吧?不过我同他现在关系是明显疏远了。这回我在原单位不想干了,试着跟他联系,被他很客气地回绝了。我想他回绝我是对的。同他联系也是我做的最蠢的一件事,事后想起自己都觉得可笑。你想,他在那里做着大官,我却时时会写些让他们感到头痛的文章,你说他拿我怎么办?”
“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朱怀镜笑道。他望着这会儿脸色开朗起来的曾俚,奇怪他描述那套公共关系处理软件,为什么那么绘声绘色,像是很欣赏。照说曾俚会很讨厌这种做法的。
曾俚似笑非笑的样子,说:“刚才你问我相信你会变坏不,我没有正面回答你。其实我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说了我这个同学的故事。我可以说,我这同学并不坏。我不喜欢他,这是另一码事。你一定知道管仲和鲍叔牙的故事。齐桓公能够九合诸侯,成就霸业,得力于管仲的辅佐。把管仲推荐给齐桓公的是鲍叔牙。可是管仲临死了,齐桓公问他可不可以让鲍叔牙接替他的相位,管仲说不可以。齐桓公问为什么,管仲说鲍叔牙太正派了。”
朱怀镜就有些捉摸不透曾俚了,就问:“那么你是希望我变好呢,还是希望我变坏呢?怎么你一下子就含蓄起来,不正面回答问题,总是打着迂回,搞得云遮雾罩、山重水复的!”
“我的希望,都是徒然的,你该怎样就会怎样。我也无意对官场人物作道德评判,只是面对种种不得不说的话题,我就得发言。”曾俚笑笑,复又认真起来。
很快就到中午了,朱怀镜早已饥肠辘辘。又因为饿,就更加寒冷,他禁不住哆嗦起来。曾俚就说:“你怎么这么不耐寒了,养尊处优惯了吧。”朱怀镜就说:“不光是冷,肚子也饿了。”曾俚笑着说:“我连早饭都还没吃哩!”朱怀镜就说:“出去找个地方,喝几杯吧。”他想等会儿到了酒桌上,一定不再让曾俚说这些外人听了莫名其妙的话。有几杯酒下肚,说说他想说的事,也会合适些的。曾俚说道好吧,就下床漱口、洗脸。曾俚把结着冰的毛巾捏得吱吱作响,再放进冰凉的水里揉了几下,就往脸上抹。朱怀镜见了,几乎毛骨悚然。
临出门,曾俚说:“这几本书,你要是有兴趣,拿去看看吧。”
朱怀镜接过来,见是《顾准日记》,还有刚才屁股下坐着的《绘图双百喻》、《永玉三记》。他不及多想,拿来塞进包里。
两人出了政协大门,靠左就有几家小饭店。他俩选了一家有空调的店子,进去坐下。小姐递单子上来,朱怀镜就说:“我请客,你点菜吧。”曾俚说:“没这个道理,今天你是来我这里,理该是我做东。你点菜吧。”朱怀镜说:“哪管什么东呀西呀,反正我请了,算是为你接风吧。当然这风也接得太迟了些。”曾俚就是不依,非得他请。朱怀镜知道曾俚的倔脾气,客气了一会儿,就只好听他的了。两个人吃不了多少,就随便点了些菜。
一会儿菜上来了。曾俚问:“是不是该喝几杯?”
朱怀镜说:“我俩同学多年,却从未在一起喝过酒,不知你酒量如何?”
曾俚说:“我基本上可以算是不喝酒的人。不过今天是久别重逢,还是喝几杯吧。对酒我是外行,不知喝什么酒好?”
朱怀镜叫过小姐,问她这里有什么好酒。小姐说高档酒茅台、五粮液都有,还有中档的,低档的,都有。朱怀镜知道这种地方的名酒百分之百是假酒,就要了一瓶孔府宴酒。他本不喜欢喝这种酒,但这种地方只有这个档次,他也不想让曾俚出血太多,就只好将就了。
酒杯一端,曾俚就玩笑道:“怀镜,你在政府部门这么多年,酒量一定操练到家了吧?”
朱怀镜就说:“我的酒量不行。为什么人们心目中,干部形象就是吃吃喝喝呢?片面啊!话又说回来,现在吃几顿饭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经常有应酬,还烦得很哩!就像谁愿意天天去外面吃饭似的。”
曾俚举杯同朱怀镜碰了碰,两人一饮而尽。曾俚斟着酒,说:“有人说个笑话。两个人在一起争论干部作风问题。甲说,如今干部太腐败了。乙说,谁说干部腐败?他们天天拿酒泡着哩,怎么会腐败?”
这笑话并不新鲜,为了不让曾俚扫兴,朱怀镜只好响应着笑笑。他想自己事先想好了,不再让曾俚说这类话题的,怎么一开口又是这些话呢?真是奇怪,如今人们坐在一起,不是说干部作风问题,就是说些粗俗的笑话,再就是说哪里发了大案。几乎说不出任何美好的话题。到底是实在没有什么美好的事情可说,还是人们的心态都变得不可理喻了?
“曾俚,我拜读了你报道乌县皇桃假种案的文章。”朱怀镜像是随意说起这事。
曾俚很不经意的样子,缓声道:“是吗?我是不把它当做单纯的文章写的,你难道觉得只是看了一篇文章吗?仅仅为了发表文章,我早觉得是件很无聊的事了。况且写这样的文章,我常常会愤怒得不能自已。这并不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没想到这话题一提起,又引发了曾俚愤然的情绪。朱怀镜只好暂时搁下这话,举杯邀曾俚共饮。曾俚喝下这第二杯酒,耳根就开始发红了。他果真没有酒量。可曾俚是个实在人,自己做东,就尽量舍命陪君子。再喝几杯,朱怀镜就叫曾俚别勉强了。他也不想让曾俚喝醉,要说的事还没说好。曾俚不好意思,说实在奉陪不起。朱怀镜正好也不想多喝这种低档酒,两人就最后各斟满一杯,放在嘴边慢慢沾着,说话而已。
两人海阔天空聊着,朱怀镜突然正经说:“曾俚,乌县那事,你别再插手了。”
“为什么?”曾俚抬头皱着眉问。
朱怀镜说:“当时我正是乌县副县长,事情的经过我很清楚。假种案给农民造成的损失的确很大。但这件事,只能算是经济诈骗案。因为涉及外省,处理起来就有难度。非要扯到县委、政府身上,最多只能是决策失误,加上有关部门办事不力。我想这与干部作风,甚至腐败问题,没有关系。”
曾俚十分惊诧的样子,说:“什么?农民两千多万元的损失,你说起来如此轻描淡写?你既然当时在乌县工作,中间有没有问题,我相信你也清楚。报道这类事情,我向来是谨慎的。我经过了好多天的调查,材料十分翔实。”
朱怀镜答道:“你的采访调查的确很细致,占有的材料也能说服人,而且我还看得出,你并没有抖出你所掌握的全部情况,你留有余地。但是,这么大的案子,况且又牵涉到外省,不是你几天的调查就可以弄清楚的。你问我是不是知道这中间有问题,我就是知道有问题也不能说。我知道的,也只是单方面掌握的情况,有些情况还只是我私下猜测。真的要对簿公堂,那是算不了数的。包括你了解的情况,也是这样。所以你写文章披露这事,只能算是在舆论上声援一下,对问题的解决,不一定有帮助。解决问题,还得依靠乌县县委、政府的重视。可你作这种报道,说不定就让乌县有关领导被动,反而不利于问题的解决。”
“这么说来,倒是我做了对不起乌县人民的事了?”曾俚面色难看起来。
朱怀镜笑笑,摇摇手,劝曾俚莫激动。他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你得承认,好心办坏事的情况不是没有。特别是这类牵涉很多群众的事情,弄不好就引发事件。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引发群众性事件。你对这个案子作客观报道,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问题是可能引发的后果就不一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了。一般性的群众事件,由于处置不当而酿成政治性事件的例子,并不鲜见。”
曾俚笑了起来,说:“你们就这么怕群众?政府害怕群众,这没有道理啊!群众不会笼统地同政府过不去,他们只是要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已。你政府只要按群众意愿把问题解决了,不就相安无事了?我不妨告诉你,我知道我们的报纸影响不大,不足以形成对有关方面的压力,我就向其他全国性报纸投了稿。《中国法制报》很快就会见报的。”
朱怀镜心里怦然一跳,着急起来,却又不能将他的情绪溢于言表。他沉默了片刻,也不正面说假种案的事,而是说了些看上去不着边际的话:“曾俚呀,政治这玩意儿,你按正常的逻辑去分析、处理,不一定正确。本来应往西走的,你往往不能马上往西走,说不定你得继续往东走一段,再折回来往西走,或者迂回着往西走。”
曾俚仍然很犟,说:“我不是搞政治的,所以就用不着考虑政治策略。我只知道依据事实,对这事作真实报道。如果我报道失实,我愿吃官司。”
道理硬是讲不通,朱怀镜心里火烧火燎。他慢慢舔着杯中的酒,越来越感觉出其中的苦涩来。他早没了喝酒的兴致。突然感觉到很冷,身上阵阵发寒。这里空调效果不行,刚进来时尚有暖意,坐久了就冷起来了。朱怀镜叹了一声,只得生出一计,谎称这案子同他自己有关。他说:“曾俚,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吧。当时正是我抓皇桃工程。我可以保证我自己是干净的。如果别的人在中间得了好处,我相信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是请你暂时不要管这件事,免得在事情澄清之前,把我弄得不是人。”
朱怀镜说罢,就逼视着曾俚。曾俚眼睛早红了,不知在这双醉眼里朱怀镜是个什么形象。他只是红着眼睛,似笑非笑。两人对视良久,还是曾俚拗不过,收起了目光,长叹着低下了头。他埋着头默不吱声,过了好久才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好吧,真没办法。”
朱怀镜隐隐懂他的意思了,就拿过酒瓶,说再干一杯,表示感谢。曾俚酒量早不行了,却也端起酒杯,同朱怀镜一碰,仰首干了。他头耷拉着,报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朱怀镜拨了手机。朱怀镜就拨了。电话一通,朱怀镜忙把手机交给曾俚。朱怀镜听他说了几句,就知这是打给《中国法制报》一位编辑的电话。曾俚请他撤了那篇文章,并道了歉。听得出曾俚同这编辑交情不一般。曾俚接着又打了三个长途电话,都是全国性报刊。
勉强支持着打完电话,曾俚就完全醉了。朱怀镜便叫小姐结账。曾俚胡乱地将手一挥,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交给小姐。朱怀镜只好让曾俚付了账,再扶着他回去睡下。朱怀镜叫了几声曾俚,不见答应。
朱怀镜出了政协大院,见又下起了大雪。街中央汽车道上的雪花刚一落地,就被乌黑的雪水玷污了。人行道上有稀稀拉拉的行人。不知是因为他醉眼蒙眬,还是因为白雪的映衬,朱怀镜看见人们的脸色一律蜡黄,似乎满街都是病人。他没有想到要拦的士,只是小心走着,任雪花飞舞着往他怀里、脖子里钻。猛然想起要同小熊通通电话,就拨了过去:“喂,小熊吗?对对,我是老朱。我这几天很忙,今天才有时间同《荆都民声报》的几位朋友聚。对对,刚散场。还好,没有误事。本来北京有四家报纸马上要见报的,现在都撤下来了。对对,他们当着我的面打的电话。没问题了。哪里哪里,谢什么,应该的啊!”
回家闲着没事,就翻看曾俚送他看的几本书。草草浏览了,觉得都没多大意思。便想曾俚满脑子古怪想法,却并没有太深厚的精神资源。又想曾俚专门送这些书,难道想让他换换脑子?免不了暗自嘲笑曾俚的天真。转眼又生惭愧,想自己太市侩了。也许曾俚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浅薄。
朱怀镜早早地赶到办公室,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这段时间,他老在外面跑,也就没有认真打扫过办公室。他抹了桌子,再去抹柜子。这五个大铁皮柜,他只用着其中的一个,另外四个哑子一样伴他三年多了,从来不见人开启过,总让他感到神秘莫测。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侍候它们了,就细心地抹着。柜子顶上那个瓷筒子好久没抹了,就取下来小心地抹着。不料他手一滑,瓷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他顿时一身冷汗。这时柳秘书长正好进来,笑道:“嗬,一大早就打发了?好啊,打发打发,碎碎(岁岁)平安啊。”朱怀镜本以为柳秘书长也会训人的,就像从前的谷秘书长一样。没想到柳秘书长只是开了个玩笑。朱怀镜到底还是拘束,说:“唉,可惜了。”柳秘书长不再同他说这事,只说:“我过会儿来叫你,带你去财贸处,与同志们见个面。你就正式过去工作了。任命文件下了,你看见了吗?”
朱怀镜还没有见到任命文件,却只好说:“哦哦,看见了。”又说,“我那天去医院看了余姨,她精神很好哩。”
柳秘书长笑道:“谢谢你啊。”
朱怀镜送柳秘书长到门口,再回来清扫地上的瓷片。稀里哗啦的瓷片声听起来居然很爽心,他觉得奇怪。也许是心情不一样了吧。过后多年,他仍常想起自己打碎这个瓷筒时的感觉,似乎这偶然的举动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标志着他一个时代的结束。
柳秘书长一时没有来,他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他想让自己尽量平静一点,但仍觉怀揣小鹿。他马上就要赴新的领导岗位,这事毕竟太重大了,他不可能不激动。人之常情啊!
做不成事,又不能干坐着。他突然想起曾俚说的公共关系处理软件,心想那的确是个绝招。他找了个干净本子,心里琢磨着皮市长和其他副市长,柳秘书长和其他副秘书长,在本子上写着A1、A2、A3、A4……B1、B2、B3、B4……C1、C2、C3、C4……他还没来得及想到所有关键人物,柳秘书长同副秘书长覃原、人事处处长揭世明进来了。朱怀镜忙同覃原、揭世明握手而笑。覃原是协助副市长司马天联系财贸的,今后是朱怀镜的顶头上司。朱怀镜早就想去拜访覃原的,但文件没下来,他觉得不方便。
柳秘书长说:“现在就去吧。”
财贸处在同一办公楼,走过去几分钟就到了。处里的同志早接到人事处电话通知,已坐在会议室等着了。柳秘书长他们四人一到,财贸处副处长邓才刚忙站起来迎接,一一握手。
“都在吗?”柳秘书长坐下来,环视一圈,问道。
邓才刚就说:“都到了,就五个人。当然加上朱处长,就六位了。”说罢就望着朱怀镜,客气地笑笑。朱怀镜忙拱手,表示了谦虚。
揭世明先说了几句,覃原接着说,柳秘书长再接着说。这类交接班子的会议,无非是几句根据组织安排,谁谁任什么职务的话,不可能有什么新意。朱怀镜看上去像在认真听着柳揭二位讲话,心里却在琢磨财贸处这些人。他很随意而又很客气地望望他们,揣度着他们的心思。尽管同在办公厅,但机关太大,他平时同这些人几乎没有什么交道。邓才刚是多年的副处长了,与他共过事的两位处长现在都是正局级或副局级干部,他却仍是副处长。朱怀镜从知道自己将去财贸处任职那天起,就时常想起邓才刚这个人。他想自己在财贸处干得顺不顺,只怕还要看邓才刚是否配合。
柳秘书长说完了,要朱怀镜再表个态。朱怀镜知道这是程序,说是要说的,但不必多说。他不了解财贸处的情况,不便说得太多。再说柳秘书长和覃原也没有时间听他发表就职演说。
会很快就开完了,柳秘书长同揭世明就告辞,同大家一一握手。朱怀镜也同大家握了手,很客气地对邓才刚说:“老邓,我今天就请假吧,回那边清理一下东西,明天正式过来上班吧。”邓才刚忙摆手道:“您是老一啊,哪有向我请假的道理?”两人再握一下手,非常客气。
朱怀镜回到办公室,并不想马上就清理东西。他坐下继续写着各类关键人物的代号。写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写好了。再认真检查了一遍,把个别漏掉的补上,又斟酌了那些可去可留的人物。覃原被他定为B2,在B级关系中紧排在柳秘书长后面。这覃原在秘书长中间排位并不是第二位,但在他这个关系谱中应该是第二位。因为覃原是主管财贸处的,这个关系不处理好,他干得再好也是白干。最后敲定,共有各个级别应该长期联系的关键人物二十八人。
有些人物虽不应纳入名单,却也应心里有数。比如宋达清、韩长兴这一类的人,当然不用他经常去拜访,但得同他们保持必要的联系。有些事情大人物往往还办不了,只能劳驾他们这些人帮忙。
明年的工作日志本早发下来了,朱怀镜就把哪天要拜访谁,全用代号记在日志上。先用铅笔写上,再作适当调整。最后认为安排合理了,再用钢笔填定。
做好这件事,他将日志本随意往桌上一丢,又拿起来随意翻开,就见每隔几天,就有个日期下面标有A1或B3或C2之类奇怪的代号。别人看到这些符号,会觉得莫名其妙。他不免有些得意,心想没有电脑,他照样可以拥有一个公共关系处理系统。
猛然间觉得这办公楼静得出奇。一看手表,原来早下班了。他便将日志本塞进抽屉,回家去。走在路上,脑子里就在默念:A1皮市长,B1柳秘书长……
过后几天,朱怀镜天天在应酬。先是综合处欢送他,全处人聚在一起喝了一顿,柳秘书长应邀到场。他同柳秘书长碰着杯,心里就自然而然想着B1,又想这次活动就冲销他安排中的一次拜访吧。什么代号代表什么人物,他早已记得滚瓜烂熟了。紧接着就是财贸处欢迎他到任,照例喝了一顿,覃原应邀到场。他当然也就想到这不妨算是拜访了一次B2吧。不一定每次都由他主动上门拜访这些人,像这类聚会,也可算作他的公关性“拜访”,权且称作准拜访吧。不过准拜访不宜太多,次数多了就得打折,就算三次准拜访折合一次正式拜访吧。
朱怀镜已去财贸处正式上班。这天下午,他一到办公室,就收到曾俚寄来的《荆都民声报》,上面有鲁夫的大作:《袁神仙行侠记》。他知道这无疑是写袁小奇。不及细看文章,却见报纸的空白处有曾俚写的一行字:每逢末世,必有妖言!曾俚的字很漂亮。再看看文章,简直神了:
……春再来酒家宰客是出了名的,去过的客人都很气愤。这天,袁先生带着几个兄弟去春再来用餐。要了几个菜,很快就上来了。菜价贵还不说,分量还特别少。袁先生有心要治他们,就叫过服务小姐,说刚才上的鱼是臭的。小姐觉得很奇怪,说明明是活鱼做的,怎么就臭了呢?袁先生就让她自己闻闻。小姐一闻,发现盘子里的鱼果然臭得闷头。
老板闻声赶来,叫骂袁先生他们故意刁难。袁先生不恼不火,很客气地请这位老板自己闻闻。老板一闻,立即傻了眼。这真是出鬼了,刚从水池里捉上来的活鱼,怎么一上桌就臭了呢?
这时,袁先生突然皱起眉头,掩着鼻子说,我还闻到你们厨房里的肉都臭了哩。酒店老板哪里肯信?说:“我就不相信今天硬是出鬼了。”袁先生笑而不答,只是示意他自己进去看看。老板将信将疑,进厨房去了。不一会儿,老板跑了出来,朝袁先生拱手便拜:“请问这位先生是哪里来的高人?兄弟我什么地方有所怠慢?”
袁先生抚掌而笑,说:“你没有得罪我。兄弟只有一言相送:生意生意,半是情意。你只记住我这话,保证你今后生意兴隆,再不会出怪事。”
袁先生说罢,领着兄弟们大笑而去。老板领悟了袁先生的意思,从此正正经经做生意了。
朱怀镜看了这些,只是摇头。鲁夫的笔锋就像明清通俗小说,哪像是写真人真事?看了下面,还有更奇的:
一天,袁先生同几个徒弟在外面散步。忽然,一辆轿车呼啸而过,一位老太太被溅得满身泥水。袁先生见不得这种不可一世的轻狂人,不管这车是谁的,他都得惩罚一下他们。只见袁先生抬手轻轻一挥,那轿车立马就熄了火。徒弟们知道这是师傅在做手脚,都掩嘴而笑。袁先生却没事似的,说:“笑什么?快去帮老太太把泥水擦干净了。”
等老太太千恩万谢地走了,袁先生又将手一扬,那轿车却自己动起来了。坐在车里的人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刚才碰上了什么神奇的事情,但愿他们有一天能够明白怎么尊重别人,哪怕是最平凡的人。
朱怀镜暗自发笑,想这鲁夫笔下的袁小奇,还真有些替天行道的意思。下面的一则故事,同样是匪夷所思:
……小明是个孝顺的孩子,除了读书,还得做小工挣钱,为他卧病在床的母亲治病。他母亲的病生得很怪,吃得睡得,不痛不痒,只是浑身无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连站都站不稳。袁先生得知这娘儿俩可怜,亲自上门看望。原来袁先生身怀不名法术,常常替人祛病消灾。他为人治病招术很怪,一不用针灸,二不用药剂。他要么让你喝一碗清水,要么他只拍你几板,要么大叫几声。效果却神奇得很。他看了一眼小明的妈妈,没说别的,只说:“放心放心,明日就好。”说罢就回来了。
有个徒弟不太相信,第二天跑去一看,果然见那妇人病好了,正在家里做家务哩!
这位徒弟问其缘故,袁先生笑道:“这位妇人的病生得奇怪,我平素从未见过。我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心神入定,为她遥发功力,让她康复。”
徒弟连连称奇,心想那妇人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病好了哩!
朱怀镜没兴趣再看下去。他挂了曾俚的电话:“喂,你们报纸怎么发这种屁文章?”
曾俚说:“我又不是这里的领导,你问我,我问谁去?只要肯出钱,什么文章不可以发?”
朱怀镜见曾俚口没遮拦,就说:“你轻点声吧,你那里没有同事在座?”
“我才不顾及这些哩!”曾俚说。
放下电话,朱怀镜再仔细想想袁小奇这个人,他自己也有些弄不明白。鲁夫的文章写得这么玄乎其玄,他不相信。但他又的确亲眼见识过袁小奇神秘表演。袁小奇徒手将酒变成水,又将水变成酒,他没有看出什么破绽。袁小奇陪皮市长打麻将,要和什么牌就和什么牌,要谁和牌谁就和牌,他也没看出其中的机巧。难道袁小奇真是个奇人?外地已有很多奇人了,最著名的当是张宝胜、严新、海灯法师。关于这些奇人的故事他也听过不少,就是不太相信。
电话铃响了。朱怀镜拿起电话筒一接,原来是韩长兴。“喂,朱处长吗?”韩长兴总是很客气地叫他朱处长,他也只得叫他韩处长:“你好啊,韩处长有什么指示?”
韩长兴忙说:“岂敢啊,谁敢指示你朱处长?祝贺你高升啊!我想请几个兄弟庆贺一下,怎么样?”
朱怀镜听了,几乎吓了一跳。他知道韩长兴是个欠含蓄的人,搞得这么张张扬扬的,影响不好。他便婉谢道:“感谢你啊,韩处长!这处长是你早当剩下的,还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免了罢。”
“哪里哪里,你这处长同我这处长不同啊!我只是为大家打打杂而已。你这处长就前程不可限量啊。”韩处长在电话里豪声说道。
朱怀镜不知韩长兴办公室是不是还有别人,也不知他这么高声大气地说话,别人是不是听得见。真让别的同事听了,至少会笑话他的。不就是当了个处长吗?搞得这么了不起似的。他想快些结束谈话,只好说:“那就谢谢韩处长了,听你安排。”
韩长兴高兴道:“好啊。我叫了几个乌县老乡,你不一定认得,都是很好的朋友。你说放在哪里好?”
朱怀镜不想多说,只道:“都听你的吧。”
韩长兴话却很多,说:“我不想放在荆园,那里菜总是老一套,变不了样儿。还是放在龙兴如何?”
朱怀镜当然也愿去龙兴,口上只作平淡,说:“一切听你安排啊。”
放了电话,朱怀镜马上就打了玉琴手机,说晚上有人请他去龙兴吃饭。他好几天没去玉琴那里了。她有些不悦,故意气他,说:“作为我们龙兴大酒店的客人,我表示真诚的欢迎。”
朱怀镜不说别的,只死皮赖脸地笑。玉琴听他笑了一会儿,说:“别傻笑了,对着电话笑得付钱哩。”
挂完电话,邓才刚敲门进来了。“哦哦,老邓,请坐请坐。”朱怀镜本想叫他邓处长的,可一出口就成老邓了。他想处长就是处长,副处长就是副处长,必要的层次还是要讲究的。可叫邓副处长太拗口,还是叫老邓好。叫老邓亲切、随便,也隐隐暗示了处长和副处长间的区别。
邓才刚在朱怀镜对面的桌子前坐下来,掏出烟盒来敬烟。那烟竟然是三块五一包的荆山红牌香烟。朱怀镜接过点上,闻着一股纸臭味。他已好久没抽这种烟了。荆都人早些年抽烟抽荆山红,喝酒喝荆水液。那会儿大家都觉得这烟和酒都还不错,供应紧张的时候想弄几条荆山红烟,或是弄几瓶荆水液酒,还得走后门搞票。现在就不同了,喝酒得喝贵州茅台、四川五粮液、湖南酒鬼,抽烟得抽云烟、大中华。当然荆山红也有人抽,荆水液也有人喝,只是叫人一眼就看出他的档次来,寒酸!
“朱处长,我想把处里的工作向您汇报一下。”邓才刚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