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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初升,街面上便多了两个读书人的身影,两人都是一袭青色粗布长衫,方巾裹头,年长的大约二十三四,面色黑黄,年少白净的脸上微微有些发黑,模样倒还周正,就是面向嫩了些。看打扮气度,这两人多半是中等农户人家出门游学的书生,鞑子占据江上几十年,若不是前几年宰相脱脱力主开科举,读书人都快烂大街了,故而也没人在意这两位。
“这几日万户府买的菜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云霄悄声问道。
“嗯有!寻常买菜,都是生的,特别是那蒙古万户,每餐必要活羊现烤,如果味道不好厨子还得吃鞭子。这些日子,无论肉食还是蔬果,都是从酒楼直接买的现成的,用大车拖回去,柴米油盐一样都没进门。”
“哼哼,如此便是了。”云霄点头道“走,咱去茶楼吃早点。”
这年头普通人一日两餐能有东西吃就算万幸了,吃早点可是万万不敢想的事情。纵是柳飞儿一双巧手“扒”遍洛阳,也不敢如此奢侈,小偷也得备荒年不是?何况她一觉从昨天下午睡到今天早上,肚子早就饿得不行,一听说吃,两眼放光。云霄则不然,落叶谷几年的“猎户”生活,让他每天的“点心”再不济也是条烤鱼,云霄捕猎又不似寻常猎户那般费力,师徒二人猎物吃不下腌好去镇上卖是常有的事,吃到倒胃的时候还特地去挖野菜换口味。一天三餐顿顿野味对云霄来说再寻常不过,一路上云霄对柳飞儿说起的时候,柳飞儿直翻白眼,大呼天地不公。
此刻云霄看到柳飞儿这模样,不禁好笑,低声道:“快把你这样子收起来,咱们想装读书人,必须先学会穷摆谱。”
柳飞儿一听“穷摆谱”也是扑哧一笑,这事她见得多了。天气再冷,也得摇着把扇子,进了馆子不能用“走”的,要学着官步用“踱”的;见人都是要高呼“年兄”的,见官都是要叫“宗师”自呼“学生”;喝酒一定得上年份的,就算是兑了水的关东烧,只要换个坛子装,他们一样叫声“好酒”;喝茶一定得让小二分清“雨前”、“明前”的,虽然他们自己喝不出来;菜谱上如果是炒肉丝他们一定不会点的,如果换个名字叫“白雪玉龙”他们一定非此肴不食;鲫鱼都要现杀的活鱼,重量不能地与八两,不能超过十二两,这样的鱼味道才是最好;人少的时候,自然是一人独酌,自言山河表里,百姓疾苦,空有经纶满腹,却施展不开,便是隆重卧龙也比不上他;人多的时候“子”是一定要大声“曰”几次的;虽然读书人总是囊中羞涩,不过打赏铜钱是一定要有的,家里老娘、妹子的女红活儿还算不错,好歹能换几个铜板花花,就算省下几个也不能在小二面前落了自己脸面,内衣虽然有几个补丁,不过好在是穿在里面的,袜子上的洞,用长衫遮遮自然也没人看得出来,街上若是有哪家小姐的车马经过,必然是正襟危坐,言谈掷地有声,眼睛却不住朝车帘子的缝隙里窥探,个个都是谦谦君子模样。
眼下要她去“穷摆谱”还有真些难度,她的脸皮没那些读书人厚,缺银子讨生活就去街面上做做“手工”也没老娘、妹子的辛苦钱拿来糟蹋“摆谱”实在不适合她。一个人拼日子,生怕哪天没“收入”自己也就勉强吃饱,就连束紧自己胸脯的那几条布带,也是自己下了狠心才舍得买来的。在她眼里,这些本应最知道廉耻的人,最不知道廉耻——他们拼命想参加的科举,那可是去当鞑子的官,中原百姓,谁家不和鞑子有血仇?不过想归想,要想装得像,还是要老老实实去做的,于是便迈开方步,踱进茶楼,两人挑了一张靠门口的桌子坐定。
一看又是“摆谱”的,小二便知道自己今日又有一项进帐了,连忙过来殷勤伺候,口吐莲花马屁不断,香茶、早点不多会摆满一桌。云霄故作矜持道:“兄长请。”柳飞儿压住心头狂笑,作势道:“贤弟请。”其实早就饿得不行。两人一边吃一边嘴里不停地“子曰”眼睛却盯着万户府的后门,等着酒楼送菜的大车。直到快要吃中午饭的时候,一辆满载菜肴的大车才慢慢赶来。车上最多的是馒头、腌菜,烤羊倒有五六只,还有一些汤、酒。赶车的到后门停下,敲开后门,一个二十多岁瞧不清面目的色目人走了出来逐样检查满车的吃食,就在他揭开汤、酒盖子的瞬间,柳飞儿看见云霄将夹在指间很久的药丸弹了过去。其实药丸早就在出手的瞬间被云霄用内力震碎,还没来的及散开,就被云霄弹了出去,等飞到大车附近的时候,早就消失得肉眼不见,眼力不错的柳飞儿却看到,这些药丸早变成粉尘,四散飘落在一车的吃食上,也有不少顺着汤、酒揭开的盖子落入其中。
暗器打准不难,能将力道控制到如此地步,柳飞儿也十分吃惊,要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对捏碎药丸的力道、弹出而不立刻散开的力道、到了最佳距离散得无影无踪的力道,要求各不相同,就算当世有名的暗器大师,也无十分把握,云霄却轻松做到了。
柳飞儿报仇的心思反而没那么热切了,她知道就凭云霄这两天表现出来的手段,足够让万户府里里外外死好几次了,大仇得报是早晚的事。她现在思考的,是报仇之后做什么,显然,这些都要落在云霄的身上,这家伙对自己的师门了如指掌,对师父没来的及传给自己的师门绝学也通晓异常,而且似乎也不希望自己的师门绝传,她想做的,不是打听云霄底细,跟着云霄甚至拼命巴结云霄,直到自己学会所有师门绝学,不谈发扬广大,好歹把师门传承下去,也好让师父和师叔含笑九泉。
转念间,那个色目人已经检查完毕,给赶车的一代银钱,从门内推出一辆空车让赶车的回去,自己则拉着满车吃食进了万户府。
“兄长,我们也该走了。”云霄掏出一块银锭丢给小二,道:“会钞,余下的打赏。”小二看到银锭立时眼笑眉开,今儿起码白挣了八钱银子。嘴里恭维不停,仿佛面前两个穷摆谱的俨然已是今科头甲,明朝必定青云直上,简在帝心。
柳飞儿看到云霄银锭乱抛,心里虽然肉痛不已,嘴上却也不敢乱说,只能黑着脸和云霞一起慢慢地踱出了茶楼。一路上云霄又给两人买了几套换洗衣裳,云霄又财大气粗买了一些金丝银线,还去找锁匠买了些锁芯里用的小簧片,连同锁匠打锁的小锤子什么的全都买了下来,最后买了大包吃食才和一脑袋浆糊的柳飞儿回到客栈。
一进门,柳飞儿就气鼓鼓地坐下了。云霄知道柳飞儿十年苦日子已经养成了俭省的脾气,虽然干的是“技术活”但因为既自己“技术”不过关,不敢进深宅大院发财,又从来不在一般人家“赶尽杀绝”日子过得也不容易,看到自己花销无度,难免对自己的败家子作风着恼。于是笑了笑,关上门也坐下道:“万户府空无一人,银库连个看守都没有,诶!”言罢朝床底努了努嘴。柳飞儿听到这话立刻朝床底下窜了过去,掏出一个包裹,打开一看,足有上千两!两只眼睛立刻在白花花的炫光下眯成了两道细缝。忙不迭抓着几个散碎银块往怀里揣,嘴上却道:“话虽如此,不过平时还是要节俭才是。”
“不用拿了,这些都是给你的。”云霄慢悠悠道。
都是我的?柳飞儿心中一喜,都是自己的!随即一惊:难道他帮我报仇之后就打算走?自己又要和以前一样过上担惊受怕的日子?想起师门恐怕就此绝后,自己从此孤苦,不禁悲从中来,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这算怎么回事?云霄没有一皱,道:“有钱你还乐不起来?”
“不不我我钱可不可以不要”柳飞儿想把心中所想告诉云霄,又怕云霄说自己贪得无厌拂袖而去,顿时语无伦次。
云霄也是个聪明人,也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笑道:“你现在虽然孤身一人,不过也是空空门唯一弟子了,好歹算一派掌门,将来收了徒弟总不能还在城隍庙落脚吧?教一个弟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你好歹也是一派之主,难道短了银子时师徒一块上大街去扒?”
云霄的话里有两层意思,一方面算是承诺了柳飞儿会把空空门绝学传给她,帮她继承空空门衣钵;另一方面是告诉柳飞儿,你早晚要收徒弟,徒弟没出师之前,既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又得应付平常吃穿用度,到那个时候当师父的不能随便动手,更不能在到大街上当扒手,总不能靠将来那个没出师的徒弟出去“讨生活”吧?钱还是要收好,别人存老婆本、棺财本,你得存“徒弟本”没钱什么远大抱负都是扯淡。
(今天迟到了,向诸位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