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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688年,在齐国的大力扶持下,卫国左公子洩和右公子职均被诛杀,卫君黔牟被擒,卫公子朔得以复位,是为惠公。
因废君公子黔牟是周天子的女婿,齐襄公为免激怒周天子,便密信告知惠公朔,不可诛杀公子黔牟。惠公便以“本系手足,不忍戕害”为由,下令仅将公子黔牟贬为庶民,不再问责其他。
此外,惠公还诏令,黔牟和他的家人不得离开朝歌城半步。此举明为怀柔,实则将黔牟软禁。
仲夏。卫王宫。
天上飘着淡淡的白云,将一轮午后艳阳薄薄地掩映在一重白纱后,使得这时的阳光虽有几分热度,却并不算强烈。这日天气不错,宣姜夫人与卫昭伯便相携在王宫花园里散步,任由孩子们在花丛里玩耍。
“小心台阶。”卫昭伯扶着宣姜夫人,言语中俱是关切。
“哪里就那么矜贵,我还能真摔了不成。”宣姜夫人走在平整的石板台阶上,嘴里一声娇嗔,脸上却是掩不住的甜蜜。
云姬跟在两人后面,心中一路偷笑。
自从当日卫昭伯伐卫归来,眼前两位主人的关系,居然开始大大的好转,而且他们之间的隔阂,似乎也在慢慢消除。
两位主人不再分房而居,云姬自然十分开心。而且,在他们与主人一起返回卫国,入住卫王宫之后没多久,宣姜夫人便被太医诊出身怀有孕的好消息。
这下子,卫王宫可是再次热闹了起来。公子公明天天闹着要母亲一定在给他生个弟弟,公主悦兮就闹着要个妹妹,两个人一会儿吵得要打起来,一会儿又疯玩在一处。沅君的话倒是越说越流利了,也越来越像哥哥公明,整日地在哥哥和姐姐之间和稀泥;此外她日日跟着哥哥姐姐一起疯玩,人虽不大,却能跑的飞快。
这会子,三个孩子在花丛里忙着抓蝴蝶,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眼前的和煦画面,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卫昭伯心中五味翻腾。
睽别八年,他,终于回到了故土。他不知道一个人一生的极乐是怎样的,但是眼前的和乐场景,在他,足以令他对命运暗存敬畏且心平意足。如今的他,只想竭力去守护这份和乐,守护卫国。毕竟,人,最难得是知足。
两人走到一处凉亭下坐了下来休息。看着园中的孩子,一贯心事无痕的宣姜夫人,罕有的蓦然心生感慨:“不知我们的孩子们,将来……命途会如何。”
卫昭伯看向她:“定是近来左右公子被诛杀的事,又让你触景伤怀了。”
“左右公子虽然已被诛杀,但他们在朝中的党羽并未被完全铲除,朔想要坐稳王位,还需要一些手腕。八年前,朔虽在位,但尚年幼,虽然有你帮扶,但朝堂上的人心难以笼络,是以朔的政务才会被百般诟病。如今他已经长大,自然会慢慢学会为君之道,你就不要太过忧虑了。”卫昭伯谈及眼下的情势,轻声安慰宣姜夫人。
“再说,退一万步,朔还有我们。你担心自己会累及朔的王权,所以我们这次回卫竭尽低调。你我虽不能明里襄助,却可以在暗中为朔求选贤才,从旁指引,助他成事。经过这么多年,我也已想通,既然朔已夺回王位,我们便要让他再无被废的可能。”
宣姜夫人点点头。“想你我皆是生于王室,王权之下,总有许多无奈。这般一路走来,万种曲折艰辛,今日片刻的欢愉,都时常令我有偷得浮生之感。我也并不是只担心朔儿。只是希望他们以后……千万不要像我们这般才好。可是,我又比谁都明白,纵使我的这般担心,也都是无用的。”
眼前的孩子们,今时尚且年幼,少不经事,并不知道被诛杀的左右公子都是他们的血脉至亲,也不知道公子黔牟亦是他们的叔叔,朔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他们如今不知道,可终有一日,他们会知道,他们会一天天地长大……亲族倾轧的伤痛,她实在是不想再让她的孩子们再经历了,可是,未来会发生什么,没有人会知道。
灵犀一点自通,卫昭伯顿时明白了她的担忧。此时两人四目相对,忽然间,彼此一切都明了在心。
“无忧。过去的事,都已过去;至于将来的事,该发生的,总要发生。我们只需尽人事,其余的,都交予天命吧。”
他牵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和她一起看着孩子们:“正如你所说,王权之下,总有万般无奈。既然生在王室,孩子们长大了,将来自会有他们的选择和命运,有他们自己的经历和责任。不管孩子们将来命途会如何,我只希望,他们可以平安健康的长大,以后成为正直有信的报国之才。需知,将来你我老夫老妻,终要百年,我们不可能留在他们身边一辈子,你说是也不是?所以,你就别担心了。”
听到卫昭伯这般如寻常百姓人家的论调,宣姜夫人莫名触动,面上不由一热,啐了他一口:“谁和你老夫老妻!一把年纪了,说话没个正形!”
云姬在一旁捂嘴偷笑,卫昭伯却不以为意。
“是是是,不是老夫老妻,是老夫人和老国公。”嘴上这么说,他却拿出扇子,亲自替宣姜夫人打着风。
不远处,宫女太监们传来一阵哄笑和骚乱。公子公明抓蝴蝶不慎摔倒,草窝里沾了一头一脸的灰,最凄惨的是他沾到一只蜜蜂,被狠狠地蜇了一下,正在眉心。
公明“啊呀”一声怪叫,一道浅红色的蛰痕当下就在他眉心亮了起来,微微地肿着,晶晶亮,放在他本就俊俏的脸上,倒也相得益彰。
“哈哈哈哈!快看,公明哥哥多了一道美人钿!”悦兮眼尖嘴快,沅君和周围的宫女太监们看到那美人印子,顿时都偷笑了起来。
“还不快去传太医!”见此情景,宣姜夫人又好气又好笑,站在亭下忙一声吩咐。
公明被小太监抱走的时候大哭:“我讨厌蜜蜂!我讨厌蜜蜂!我以后再也不要跟蜜蜂玩了!”
身后悦兮和沅君高喊着追了上去:“美人哥哥!等等我们!”
这下子,公明哭得更厉害了。这美人哥哥的绰号,怕是要“经久流传”了。
这边厢卫昭伯轻摇着扇子对宣姜夫人摇头大笑:“这下好了,公明得有十天不敢出门了。这宫里,可是要清净了。走,看看他去!”
恰逢惠公朔带着前来觐见议事的几位朝臣从游廊经过,见到园中热闹情景,不禁驻足望了片刻。
听到小太监报来情由,惠公不由摇头失笑。怎奈新位初立,政务繁忙,也只得将一颗艳羡孩子们的心收住,匆匆前往勤政殿而去。
这一年,卫国内乱初平之余,楚文王熊赀借道邓国,攻打申国,申国被灭。楚文王将申国领地设为楚国一县。
值得一提的是,楚文王熊赀借道邓国之时,邓国有几位大夫暗中提议借机杀掉雄心勃勃的楚文王。邓侯唯恐惹来战祸引火烧身,未曾听从建议。此事后来便为楚文王日后讨伐邓国、侵吞邓国领土的引线。
到了第二年(前687年),就在那位野心勃勃的楚文王熊赀还尚未让周天子与众诸侯气平意和之际,又有一个人,以风火之势,闯入了周天子与中原各诸侯的视野。这个人,就是秦武公。
这一年,素来西征北伐的秦武公忽然调转向东,攻打并吞并小虢(guó)国,小虢国兵败覆灭。秦武公将昔日小虢国的领土设为郑县和杜县。
秦国本是西陲的一个诸侯,宗室为嬴姓,赵氏。近一百年前,当时的周天子周平王将都城东迁洛邑,秦武公的先祖秦襄公曾率兵与众诸侯一起护送周天子周平王迁都。周平王为了酬谢秦襄公,将秦襄公册封为伯爵。如此一来,秦国君主的爵位便与齐、鲁、晋、燕、宋、卫并肩,秦国的宗室也终于可以与其他诸侯进行平等的外交、通婚活动。此外,周平王还曾给秦襄公许诺过一个口头的谕令:边境西戎无道,巧取豪夺周朝直属领地,只要秦国能够夺回来,这些土地就算是秦国的领地。
西戎民族强悍好战,想要讨伐征服,并非易事。昔日的周平王自东迁后,大周国力削弱,无力降伏西戎,才会给秦国许下这一口头的承诺,借此安抚秦国。
然而正是因为有这样一道口头许诺,多年来秦国的历任君主,都致力于向北向西开疆扩土。而到了秦武公在位期间,他先后征服吞并了西北边境的多支戎族部落,其中包括绵诸,邶戎、冀戎、义渠戎、翟和貘等戎族,并在这些地方设立县制进行管理。
既有周天子的口头承诺在前,那秦武公在他在位期间多次施计用兵收复西戎属地,尚算未曾逾矩,中原诸侯也还并不留心计较。然而如今,秦武公公然灭掉小虢国,有悖礼法,就不得不令中原诸侯侧目了。
事有凑巧,这一年三月中旬,十六日既望,夜空有大量流星雨降落。①
天降异观,周庄王心中有隙,便连夜召来太卜令到自己的寝宫,命他夜观星相,占卜吉凶。②
天子圣心不悦,太卜不敢造次,忙细细推演,然而见到卦像,面色化作苍白,战战兢兢,不敢明言。
周庄王见到他那般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铜爵挥手便扔了过去:“卦象如何,快说!若敢有一字隐瞒,寡人定灭你满门!”
铜爵砸在脚边,太卜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息怒!微臣不敢欺瞒陛下!”
“方才微臣仔细查看天象,推演黄道六宫九星,得出一卦,那卦象说……说,辅佐星曜左右星离散,主天地相邻,乱相有亏,战事相继。昆曲星魁钺星光芒耀眼,主霸主问世,人雄迭出。紫薇星落入天相,光芒被遮;日月星交汇,单星守照,主主君势弱,法令不显,礼制不度,呈孤君之象……”
周庄王闻言大怒:“什么意思,你是说,寡人这大周天下,会法令不灵,战乱四起?!什么霸主问世?难道会有人胆敢谋取寡人的天下么!”
“陛下,战事相继,霸主问世,人雄迭出,主君势弱,卦象上……是这么说的……”太卜伏在地上,吓得声音都哆嗦了起来。
见到那太卜如此敬畏的模样,周庄王心中更加烦闷,大袖一挥:“卦辞留下,还不给寡人滚出去!”
那太卜闻言,如获特赦般,留下竹简给内监,自己则慌忙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周庄王接过内监递上来的竹简,看着上面的卦辞,一夜无眠。
流星群降落的奇观,一时在民间也引发热议。
在听闻周庄王问卜卦象的消息后,“战事相继,霸主问世。人雄迭出,主君势弱”的卦辞便在各国宗室间不胫而走。
没过多久,周庄王便发出召令,令所有诸侯于四月十五日前往洛邑朝拜。
知道周庄王有心试探,虽然暗中各有讥诮,各诸侯一收到召令,步调却出奇地一致。
大家对外都不敢有失宗法礼数,各国君主纷纷带着礼物,提前三天赶来洛邑,朝拜周天子。这其中也包括刚刚即位不久的宋闵公,燕庄公和卫惠公。只因楚国文王正忙于问责邓国,兴兵讨伐,是故困于战事的邓侯和楚文王并未前来。
虽然楚文王不曾前来,但楚国蛮族本就不曾获得周天子爵位分封,一贯无礼,周庄王佯作怒意,实则训斥那熊赀蛮主几句便带过。又当面训斥了前番灭了小虢国的秦武公几句,周庄王才算意平。
见到众多诸侯齐聚洛邑周王宫,无一不带来丰厚的礼物,来朝期间又都对天子是恭敬有加,周庄王圣心稍悦。
周庄王安排盛宴招待各国君主,又在宴会后重新训示了各诸侯们需谨遵天子号令、定时朝拜纳贡、有祸乱时需随周天子作战的本分。又格外强调了朝拜的分量,言“一次不朝,降低爵位;两次不朝,便消减封地,三次不朝,周天子则会亲帅六师灭其国、亡其族”。③
众诸侯闻言纷纷应诺,对天子无不称颂有佳;于是这次对周天子的朝见,便在周庄王心满意足的送别宴后结束。
无论如何,周庄王想要彰显周王室天威的目的已经达到,各诸侯依然维持着表面上的一团和气。
在这次的朝见中,卫惠公的身份算是得到了周天子正式的认可。此外,此次朝见,朔亲眼目睹了各国君主在周天子面前的种种长袖善舞,见识了制衡守缺、纷繁流变的为君之道,也算是获益匪浅,不枉此行。
齐襄公离开洛邑后,并没有直接赶回都城临淄,而是再度与文姜夫人秘密在防地幽会。④齐襄公素来自负好战,过去几年间,先灭纪国后伐卫国,多次大规模用兵,百姓负担日苦,民怨渐渐加重;再加上与文姜夫人数次密会,更是引起百姓在坊间的种种齿龉。
公元前686年。
这一年,沅君的四弟辟疆早已出生,今已两岁。
这个孩子出世后,宣姜夫人对他的疼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就连公明都要退一射之地。
卫昭伯为四子取名为辟疆,就是希望他来日可以报国为民,忠心酬卫。
公明一心盼着日后会再多一个兄弟帮手,辟疆的出生,正中他的下怀,自然是对这个四弟十分宠爱。对这个小弟弟,悦兮与沅君对辟疆也都是相当的爱护有加。怎奈自从进了卫王宫后,随着年岁增长,规矩也愈发繁多。悦兮也开始拜了先生读书,沅君也开始与公明和其他宗室里的男孩一样,开始接受训教,明理识书,练习骑射。
看着沅君一天天健康快乐地长大,卫昭伯心中宽慰,但看着她的神色也开始多出一份忧虑。云姬心知肚明,愈发不敢掉以轻心,日日陪伴在沅君身侧,照顾应对。
临近新年,沅君刚过完六岁生日。过去几年来,她始终都把宣姜夫人当作自己的母亲,从不曾有疑。也许是与昭伯情感日厚,又有辟疆增添不少福乐,宣姜夫人也终于卸下了多年的防备,辟疆出生后,便命云姬此后就跟在沅君身边看护。
十一月,文姜夫人重病,思亲情切。齐襄公将文姜夫人秘密接到临淄城外行宫,并命人给卫国捎来书信,请宣姜夫人一家再来临淄,一来可探望姊姊,宽慰病情,二来临近新年,他们兄妹可以亲人团聚,以叙天伦。
宣姜夫人听闻姐姐病重,不敢耽搁,收拾好行装,便与卫昭伯带着两双儿女,一起赶往临淄。朔身为国君自然无暇前往,只能请母亲转达问候之情。
临行前夜,云姬摈退众人,在屋内细细叮嘱沅君。
“你那时太小,在齐国的事情,只怕你都不记得了。可是沅君,你需谨记,如今再去齐国,你的身份可是大有不同。今日的你,身份是卫国公子,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卫国,代表着你的宗室和亲族。到了齐王宫,你一定要注意言行,进退有度,千万不可令你的父亲母亲蒙羞。你自幼聪敏持重,此次去齐国,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云姬打着手势,语重心长。
沅君懂事地点点头。“云姨,你放心,进了齐王宫,我一定会小心行事的。不论遇到什么事、什么人,我一定会先问过云姨,绝不莽撞。”
云姬点点头。想到另一件事,又不免露出忧虑的神情。“还有一件事,你要万万谨记。不论到何时,你都要仔细你的言行举止,万万不可泄露你是女孩子的身份。”
沅君再次点头:“我知道。云姨,你已经同我讲过很多次了。你说过,这件事一旦泄露,就会给我的父亲母亲带来很大的灾祸。”
虽然这么说,可是沅君的心中不免有些疑窦。虽然她很怕给父母带来灾祸,可是她也很好奇,为何自己生来就要与悦兮姐姐有所“不同”。
沉默片刻,好奇心终究战胜了一切。
沅君鼓足勇气,跪坐在席上,给云姬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云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如果我的身份有一天被人知道了,会给父母带来怎样的灾祸。”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命运产生疑问。
闻言愕然,云姨深深地看着沅君,却沉默不语。
她讳莫如深的眼神,令沅君心中骤时升起一种对未知莫名的恐惧。
沅君顿时端正了身子,把水恭敬地端给云姬,如同犯了错的孩子,惧怕地道:“云姨,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敢问了。”
云姬接过水杯,轻轻地叹息,眼中的目光却转回柔和。
把水喝下,云姬放下杯子,又伸出手去。沅君便乖顺地伏在她的怀抱里。
轻轻婆娑着沅君的发,继而,云姬在沅君的眼前打着手势。
“孩子,这件事,你永远都不要问。你只需牢牢记得,你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他们,永远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寒夜深沉。
沅君裹着被子,悄悄把窗户打开,看着对面的屋顶。她在这里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一个小石子轻轻落在她脚边。她欣喜地看上屋顶。果然,清冷的月光下,那个熟悉男子的身影一动,便稳稳地落在院子里,又悄悄跳进窗户。
“子由叔叔!”沅君轻声叫喊,开心地丢了被子,上前抱住那人的手臂。
子由宠溺地摸摸沅君的笑脸,便从怀里掏出几个市井上买来的小糖人儿,沅君看了,顿时两只眼睛都放起光来。
在屋内,怕惊动其他人,沅君只点起了一盏很小、光线很微弱的油灯。
“子由叔叔,明日我就要去齐国了,我多怕你会不来看我。”沅君拿着小糖人,开心的不得了。“子由叔叔,这次去齐国,你也会和我们同去么?”
子由摇摇头。他如今已是卫国王宫内卫副统领,守卫卫王宫和卫君安危的职责重大,行动自然不同以前一般自由。
“子由叔叔,这一去,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就不能偷偷跟你学习武艺了。”沅君的声音里带着失落,可很快又亮了起来:“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她从自己的袖中拿出一块绢布来,递给她的子由叔叔。
子由将那绢布展开,一副松月出岫图,便露了出来。绢布的右下角,只隽了一个“沅”字。
沅君自幼喜欢画画,这两年,跟着宫中的师傅,倒是越画越好了。
“你喜欢么,子由叔叔?”沅君开心地问。
眼前的中年男子肤色略显黝黑,刚毅俊峭的脸上,罕有地露出一丝温和的幅度。
他还是很开心的,不自觉间,一只手就摸上了腰间的酒葫芦。
沅君好奇地打量着他的葫芦:“子由叔叔,酒有这么好喝么?我也想喝。”
子由拉住她伸向自己葫芦的小手,摇头:“你不能喝。”
“为什么?”沅君睁大双眼。
“你还小。”
“我不小了,过完年我就七岁了!”沅君表示不服。
“那也不行。”
“哼。我就要喝。”沅君愤愤然,伸手就要去抢。
子由身子一晃,就轻轻松松地躲了过去。
扬手把桌上的绢布拿起来塞进怀里,他哈哈一笑:“等你什么时候把功夫学好了,抢过我了,这葫芦里的酒,随便你喝。”
沅君急得直跺脚:“子由叔叔,你太坏了,欺负我!等将来我练得功夫比你好了,我要把你葫芦里的酒都喝光!”
一时情急,沅君的声音响了些,吓得子由一把把她拉进怀里,连忙把她嘴捂上。“我的小祖宗!真是怕了你了!”
屋外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子由匆忙吹熄了油灯,把沅君抱到床榻上,用被子盖好,又对她说了一句:“此去齐国,要多加小心,多听你云姨的嘱咐!”
说毕,他就闪身跳出窗外,走了。
这边厢云姬在外间点亮了油灯,悄悄推门进来查看,见到沅君在床榻上很安静,便又回去睡了。
沅君翻过身子,拿出藏在袖子里的小糖人,看着它们偷笑不已。
却说卫昭伯和宣姜夫人夫妇带着家眷赶至齐国临淄后,齐襄公命人迎接,将他们再度接入了松月台。
看着松月台里似曾相识的一草一木,沅君心中的感觉很奇妙。二姐悦兮与大哥公明的记忆要多一些,三个人走走停停,沅君听着他们兴致盎然地说起曾经的趣事。
一切收拾停当,宣姜夫人并没有过多停留,便带着他们,直接前往姐姐文姜夫人的住处探望,并打算第二日再入宫去见王兄。
各国王室宗亲复杂,公明、悦兮和沅君早已习惯了跟着父母拜访各种亲族、臣宾。但是,第一次见到文姜夫人,着实让沅君记忆深刻。
文姜夫人,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沅君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宣姜夫人很美,母亲在她的心中,一直是高贵、从容而又典雅大气的。但是见到文姜夫人那一刻,她竟有些惊叹。
她的房间干净的令人心生窒息,所有的摆设和陈列都十分地低调素雅,一些别致古玩之间,文墨之气间或其中。早就曾听母亲说过,她的姐姐文姜夫人是位极具文采的奇女子,如今不知为何,在那间屋子里,沅君竟有一丝自惭形秽之感。
倚在病榻上,文姜夫人虽在病中,形容瘦弱憔悴,容颜却依旧不失清丽,衣着雅洁。
她的眼睛美丽而又温和,目光所到之处,只让人心生柔软和亲近。
人在病中,就已是如此动人柔肠,可想而知,这位文姜夫人年轻时,更是不凡——
见到妹妹不远千里来探望,文姜夫人似乎十分感动。“妹妹……”
宣姜夫人看着如此苍白消瘦的姐姐,心中也是十分难过。“姐姐,妹妹来看你了,你且放宽心,好生把身子调理好才是……”
两个人许久未见了,此时姐妹难得相聚,不由相拥而泣。父亲卫昭伯陪坐在一旁,先时不发一言,后来约略是心生不忍,也在一旁语出安慰。
末了,宣姜夫人将三个大点的孩子们唤到跟前,自己则抱着辟疆,一一让文姜夫人瞧了。沅君和哥哥姐姐,一一在文姜夫人面前行礼。
“几年不见,孩子们都长得这么大了。无忧,你的孩子,都这般谦恭识礼,将来必定会有一番作为。”文姜夫人轻轻地咳着,温和地夸赞着眼前的孩子们。
“他们哪里能有什么出息,整日里疯玩,一个个都散漫无礼惯了的,没规矩得很!”宣姜夫人笑道。
几个孩子闻言,顿时都齐刷刷、讪讪地低了头。
宣姜夫人又道:“姐姐,你的孩儿同儿,如今可是贵为鲁国庄公,听闻他政令通明,深谙国君之道,其中定也少不了姐姐的心力和帮持。妹妹这次来,还有心想要向姐姐讨教一二呢。妹妹只求姐姐好好养病,放宽心,多陪妹妹说说话,就算是疼我了!”
闻言文姜夫人看着妹妹,不由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啊你,从小我们兄弟姐妹之中,就数你最鬼灵精!”
文姜夫人又看了看孩子们:“孩子们还小,爱玩不是什么坏事。好不容易来到我这里,别拘了他们才好。一会儿让悦兮陪着我们说话,让男孩子们出去玩吧。今日你们来了,我还特意邀请了墨玉妹妹作陪,这会儿,她也该到了。”
听到他们可以去玩,公明和沅君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了。反倒是悦兮,郁闷地撇了撇嘴。
无巧不成书,文姜夫人话音刚落,门口的仆人来报,公子小白的内人,卫姬到了。
就在这时,有一位衣着雅致的少妇,带着两个男孩和婢女走了进来。
那少妇面容姣好,气质娟秀,神色温和。见到文姜夫人和宣姜夫人,先是见礼,又让身后的两个孩子给大人们见礼。
母亲宣姜夫人忙让自己的孩子们尊称那女子一声“小姨”。
公明、悦兮和沅君匆忙叫了。沅君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看见哥哥公明在偷偷冲自己挤眉弄眼。
沅君不解公明之意,又听见场中那位唤卫姬,名墨玉的女子向卫昭伯夫妇笑道:“这是我的两个孩子,长子武孟,次子沐。”
沅君暗暗记住名字,心里想着还需记清楚他们的长相才好。冷不丁发现,那两个少年中,那个弟弟名叫做沐的,正盯着自己傻笑。
文姜夫人早就和这两个孩子见过,所以,武孟和沐对她并不认生。两个男孩子大大方方地对文姜夫人行礼后,文姜夫人便对他们道:“你们来得正好,公明和沅君从卫国远道而来,正所谓来者是客,你们可要好生招待。你们一起去园中玩吧。”
闻言那卫姬点点头,又转过来对公明和沅君道:“我这两个孩子,平日里混世魔王一样的厮闹惯了,若是他们胆敢欺负你们,你们定要告诉小姨知晓。”
公明恹恹不语,沅君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不想,扭头又看见那少年沐还在看着自己傻笑,沅君心中甚是不悦。
这时武孟和沐走了过来,对公明和沅君揖手为礼。两人自然还礼,随即,四个人便退出了屋子,往园子里去玩了。
出了房门,公明的脸色就不是太好,他一直拉着弟弟沅君的手不丢。
武孟这时整理着自己的袖子,做出一派东道主的姿态来:“既然你们是客,在这临淄城,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告诉我。”
公明的表情,非常不以为然。就在这时,那少年沐笑嘻嘻地凑近沅君身边,一把拉住她的另一只手,随后对自己的哥哥道:“哥,平日里你总说自己长得英俊,是这临淄城中第一公子,今日,我可算是找着一个比你好看的人了!”
闻言,武孟的眼睛便落在沅君身上。他看了眼前这个瘦弱的小个子一眼,眼中露出鄙夷之色。
“松手!”沅君对抓着自己手的沐喝道。
“嘻嘻嘻。不松。”沐不依不饶。
那少年沐不仅拉着沅君的手死活不丢,而且一脸的戏谑,简直令沅君瞠目结舌。心火急上来,沅君一把就将沐给推倒在地。
这下子,武孟登时就怒了:“你算什么,你居然敢推我弟弟!”一步上前,他一把就揪住了沅君的衣领,一脸的凶狠。
这下子公明也怒了,他上前一把揪住武孟:“放开我弟弟!”
武孟转过脸,愤愤地看着公明:“卫公明,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今天你居然还敢让你弟弟来这临淄城撒野!看我不打得你弟弟满地找牙!”
“吕武孟!你不要欺人太甚!”就在那个雷霆瞬间,沅君惊呆地看见,哥哥卫公明上前,伸手就给了武孟一拳!
“哎呀!”武孟顿时捂住右眼,霎时间就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肿了起来,火辣辣地疼。
摸了摸肿起来的包,这还得了,武孟大喝一声,向公明扑了过去!拳来脚往,两个人顿时就扭打作一团。
这边厢,沅君还没反应过来,那少年沐就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将沅君也推倒在地,又扑到她身上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你敢推我?!”
沅君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这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讲理的家伙?!她也大叫一声,狠狠地从地上坐了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头狠狠地撞上沐的脑门儿,随即,抓住一只沐掐住自己脖子的手,就在他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园子里顿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注:
①流星雨:《左传》与《公羊传》都曾记载了公元前687年3月16日的流星群现象。
②太卜令:春秋时期掌管祭祀、占卜的官员。
③六师:按照春秋旧制,周天子有十四个师,每个师两千五百人。大诸侯只可以有三师,小诸侯则为一到两师。
④防地:《左传》记载,鲁庄公七年,齐襄公与文姜幽会于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