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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春儿听罢便跑了出去,不多时便听她在院里叫道:“呀!真是奇了!”院里丫鬟嬷嬷都围了拢去,又发出一些惊叹。我走近去细细一看,前几日还一派死气的树枝,如今竟已悄悄地冒出些新芽来。
阿细笑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会发芽呢。”
我道:“许是这树里住着个惫懒妖精,记错了发芽的时令。也没什么好稀奇的,都散了罢。”虽嘴里这样说着,但转身回房前仍数了数枝上新芽,让阿细拿出纸笔记下。又觉得犯困,则去了内厅躺去窗边那美人靠上歪着。
阿细边磨墨边道:“这最近怪事倒是一件接着一件,怕是要闹鬼了不成。”
我疑惑道:“哪里有一件又一件的怪事了?”
阿细叹口气道:“你这脑子,除了那些个故事,也记些东西罢。今年这尤其早的初雪,从天上掉下来的花瓶,还有几年没动静的树冬天长芽,不都是些怪事。”
我长长地“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笑。
门口一人却道:“这些和十八年前那些事比,还真算不得怪。”原是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妈子,端着一笼黑炭,看戴着头巾、穿着短打的装扮,像是府里的嬷嬷。那嬷嬷兀自踏进房内,说自己前几日新来,做的是浣洗衣物、并往各房里送日常用度的活计。
阿细磨墨的声响忽地缓了,我知她是要斥那嬷嬷不知礼数,便抢白道:“嬷嬷快说说看,好堵住阿细的嘴,别让她老挤兑我。”
那嬷嬷却像吓了一跳,手中炭笼摔到地上,仓皇地四下张望。我才想到我身下这美人靠放在窗边,从门外进来并不能一眼望见;又拉着内厅厅门处的碎珠帘子。那嬷嬷不曾向内厅望来,未看见我,便以为房内只有阿细一人。
是以向那嬷嬷解释一番,请她坐下。她也不扭捏,把炭笼扶正了往身边一搁,便在阿细对面椅子上坐了,张嘴便说将起来。
按那嬷嬷的说法,十八年前那一串骇人的怪事刚发生时,也是一个冬天。那一年本是风调雨顺,百姓生活和谐安乐,当真是一个太平盛世。正是腊月,一场瑞雪刚刚过去,冬阳和煦地照着,城里城外一片安宁祥和。午时刚过,天边却响起轰轰雷声,黑云卷起,遮天蔽日。城里的人们惊恐地看着原本西流的护城河水卷起浪涛,倒流向东,野猫从各个犄角旮旯里涌出,瘆人地叫,而襁褓里的婴儿哇哇大哭,不肯止歇。紫红色的闪电当空劈下,将城西鼓楼烧个焦黑,而城外三十里一个村子更是瞬间化为灰烬。人们惊慌地四散奔逃,哭声与惶恐如疾风刮遍四方。大家都不知是哪里逆了神意,纷纷杀牛宰羊祭拜上苍,寺庙内檀香久久不灭,祷告与祈求声自祠堂中不断传出,汇成一片苍白的海洋。
这乱象持续了整整一个腊月,到乌云散去,河水平息,京城已是一片狼藉。
这绘声绘色的描述竟让我和阿细都听得呆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回应。那嬷嬷更是得意,翘了二郎腿伸着颈子道:“离这才一年,又有古怪。小姐与姑娘可知道,当今圣上有几个公子?”
我道:“当今皇子有六位,公主三位,正是应了龙生九子。”
那嬷嬷贼贼一笑道:“不不,应有十个,都道皇后娘娘福气泽厚,膝下四个皇儿,可若前太子不薨,应当是有五个的。那还是一出生便授了封号的小太子,将满一岁,明明身体康健未落疾病,不知怎地,竟在中秋第二天突然没了。圣上大怒,下令彻查,可那小太子身上没一道伤口,既不是被刺客刺杀,也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轰轰烈烈查了大半年,却怎么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这都不算什么罢,最邪门的,是桥西王家发生的事儿。王家有个姓赵的姨娘,腰肢细细的,走起路来跟那柳条儿似的扭。小太子没的那天晚上,这赵姨娘竟发疯似的嚷着肚子疼,请了郎中来,说是生产,这可不是笑话?肚子跟那镜子似的平平儿的,生什么孩子?没曾想还真生出个女娃来。可这孩子保住,大人却没了。他家那时又有两个少爷,说是二少爷原本文文静静,那晚睡过去,第二日一觉醒来,整个人性子居然变了个透,完全成了另一个人……对了,你们不知道,那克死了她娘的女娃当真邪门,脸上生来竟然就带一道刀疤,又长又深,像是要把整个脸都要砍成两半似的,哎哟,不知有多晦气……”
阿细腾地站起,嘴唇都气得发抖,抓起桌上砚台重重向那嬷嬷砸去,嘶声骂道:“你这倒霉婆子不知从哪听来的疯话,张嘴便是一番乱讲,没来由地在这毒害我家小姐。不讲礼数,嘴巴也是没个阻拦,嚼起舌根来真是眼睛都不眨……也不知是哪个没长眼的把你招进府里,真该赏你俩百十个嘴巴子,扔了出去喂狗!”
我顾不得许多,慌忙奔了出去抱住阿细,见她如此,手脚都发软,眼泪也扑簌簌地流。那嬷嬷抬眼看见我,目光定在我右脸上,自己一张脸霎地全白了。
春儿听得声响,带着一众人涌进屋内,将那嬷嬷绑了,押了出去,好一阵闹腾方才安静。阿细这才出了一口气似的,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坐到地下,我扶也扶不住,只得与她一道歪了下去。
我想,这嬷嬷是新来,并不曾见过我,又因我极少出门,不知我便是人口里传的那脸上有疤的小姐。又一派道听途说,不知怎的将一家的事安到另一家头上,心里没个管束,抓个机会便一篓子全说了出来。虽我亲娘确是生下我就撒手去了,可我既是从未听说过这世上有个一岁便夭折的前太子,也不知二哥何时性格大变过,凭空生子这妖邪的事更是闻所未闻。
阿细自己缓了许久,转眼见我仍呆着,忙掰过我身子,正色道:“你可千万别信那婆子瞎说的,她定是起了坏心思,便想了这些恶毒没趣的话来编排你……”
我摆摆手,叫阿细别再说了,且说我没事,让她放心。她却不依不饶追问道:“你说你没事,那你这是在哭什么?”
我抬手一抹脸,抹下一脸泪水,小声道:“你那样子把我吓坏了,不知怎的便哭了。”
阿细似不好意思地一笑,将我扶起,摸到我小臂滑腻腻的,是因方才那下惊出了一身汗,便说要去给我打水擦擦身子。
我目送她出门去水房,心里却忽地一跳。
那嬷嬷说的邪事诸生,十七年前太子死去的那一晚、中秋后一天那晚,恰恰巧巧,正是我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