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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许是灯会那天晚上在外头待了太久,莫名其妙地又着了凉,半夜里发起烧来,咳嗽一声比一声紧。这病来得急,喉咙一直隐隐地发着痒,头脑也是昏昏沉沉,丝毫提不起力气。阿细直念叨自己怎么没有跟着我,又责备春儿怎么不好好看护着。
春儿在旁边端茶递水,不敢出声。
“怪只怪我这破烂身子不争气,不怪春儿。”我道。
阿细骂道:“你还好意思说,一场病接一场病,自己难受不说,带得一屋子人都不安宁。燕窝人参都没少吃,也不知道你是哪儿少了,就跟人家正常姑娘不一样。”
我笑道:“大概是少了一边魂罢。”话音未落就被阿细轻轻抽了一巴掌。我无奈地笑笑:“你个小泼妇,先前还只是不让我起身下地,这会子连话也不让我说了不是。”
阿细道:“你要是说些好话都罢了,没来由净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惹人烦心。”
阿细生来便是嘴硬心软,又同我一起长大,与我情谊好似姐妹,每每嘴里对我骂着,手上做的事却依旧是极其小心。这几日在床边照顾也是尽心尽力,白日里在厨房守着煎药,夜里就打个地铺睡在我床边。京城冬日干冷,本不养人,她又这般辛苦,眼见着整个人脸小了一圈,手腕上原本就有些松垮的镯子更空荡了。我劝她休息,反遭她呛口,只得事事依她;却不舍得她一直这样消瘦下去,便私下遣了春儿去给槐生那送些养人的粥汤,借槐生的手喂到阿细肚子里,见她好些,方才安心。
再说缠绵病榻时,时间怕是过得确实漫长些。才过去不到十日,我在床上躺得倒觉得整个冬天都已将尽。想起还没看完的那两本话本,实在觉得无聊,拿来看了,反反复复却都是几个女妖和书生的故事,腻味起来。想起那日春儿说卫白“讲的故事可是新鲜”。但一回顾灯会那晚,又觉尴尬不已,终究拖延起来。
二哥却常来,时不时给我带些零嘴糕点,告诉我些新奇事。譬如西边新来一个有能吐火的狮子的马戏班子;宫里生性好淫的公主席滢又新入了一批面首;某个小姐深阁未嫁,却偷偷生了个只有九个手指头的婴孩;或是他又新看上一个西凝楼名唤茹烟的歌女,长得是肤如凝脂,唇红齿白,恨不得能娶回家来,给我生几个侄子侄女逗着玩儿。
我道:“现今毕竟不比从前,男欢女爱都自由得很。再说你若是真要娶,爹娘未必拦得住你。”
他抓了把瓜子扔嘴里磕:“人家毕竟已经有了心上人,我也不好从中作梗。”
我顺口问那心上人是谁,哪里想到二哥嘴里吐出的竟是卫白二字。我有点吃惊,但一想到那说书先生确实长得一表人才,平日里走四方定见识得多,再加上那口舌活计,调戏姑娘固然不在话下,故而这也是情理之内的事。
二哥此时却道:“你不知你那小青梅纪宝淑,也为这卫白颠三倒四,搞得纪老爷子丢了大脸。”
我一惊,忙问是出了什么事,才知道真正惹事的并不是宝淑。那日灯会回去后,宝淑对卫白是念念不忘,索性跑去西凝楼,要了卫白来自己府上讲故事。卫白去了没两次,被宝淑哥哥宝忠撞见。宝忠哥一不赌钱财二不好女色,唯独就喜欢眉清目秀的小哥儿,可不被卫白迷住,死活拉着卫白要他住进纪府。谁知卫白前脚答应着,后脚就把这事捅到西凝楼掌柜那。偏生西掌柜和纪老爷又是世交,这一通气,把纪老爷气得半死。本身纪府上下就为着宝忠哥的课业发愁,宝淑也是个玩心大靠不上的,这事儿一捅出来,兄妹俩被打了好一顿。我暗暗叹口气:宝淑这丫头,是又没好日子过了。
二哥说:“其实谁都看得出那卫白有点本事,偏偏纪宝忠是个蠢货,闲着没事了往刀口上溜达。纪老爷也别想怪谁,教不好儿子,就得帮儿子擦屁股。”
我撇嘴道:“本来我还想着这些天没趣,把卫白叫到家里来讲故事的。这下怕是糊汤了。”
二哥抬一抬眉毛:“哪里糊汤了?你要叫谁还不让你叫不成?”他吐一口瓜子壳,“那两个老顽固你也不用担心,有我堵着,他们连个屁都听不见。”又道,“我听春儿说你怕那卫白说书乱来,这你倒是多虑了,我去听过他的场,委实不错。”
我笑道:“不是不信你。”停了一停问道,“二哥,你说,梦里的事情,是虚的还是实的,梦里见过的人,会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不会?”
二哥静了一会,继而非常果决地摇摇头:“没可能。”
“为什么?”
“我在梦里梦到的你二嫂子们,一个都没出现过。”
“我是认真的。”
二哥拍拍我的头:“梦只是梦,只是晚上睡觉魂去撒个泼罢了。其实说不定我们也只是梦里的人,一切都是虚的假的,做梦的人一醒,梦哗啦啦地就碎了。都是在江湖里打滚,眼明心亮也好,瞎着也好,不过是活得长或短,各人有各人的取舍。”许是意识到扯得远了,他促狭地笑笑,“怎么,你梦到谁了?”
我愣愣地说:“我觉得我梦到卫白了。”
二哥讶异道:“这可奇了怪了,照你这样讲,你可是与他见过?”
我点头:“那日灯会晚上在河堤上见着了。他同我讲话,我便觉得分外熟悉,像是那声音在梦里出现过。”我指指脸上的疤痕,“不过那时我忘了这个,像是把他吓到了。”
我见二哥没出声,略微忐忑道:“但他人倒是很好,并不曾取笑我。”
二哥笑了笑,把剩下没磕完的瓜子掂在手里抛了抛,又抚抚拇指上那个一贯戴着的碧绿的双鱼扳指:“等你好得差不离了,我就帮你把他请来,专程给你一人讲故事。”
又过了几日,我已快好,觉得整日躺在房里快要发霉,便牵了春儿在房前屋后走动。上次被砸坏的亭子早已经被拆了个干净,工匠也已请来,新的花圃已见雏形。我看着十分欢喜,盘算着待开春要洒哪些花草种子下去;想再种一株花树,春天看花,秋天结果,倒是一件极好的事,只是不知种什么树才好,与春儿讨论许久,都没个定夺。
正聊得起兴,却听院东不常有人来往的小门有些声响。春儿胆大,和两个小厮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那人抓个正着,将他拎进门内。以为是个小贼,却见一身粉色绸缎袍子新新儿的,一袭灰色水獭皮披风油光水滑,竟是红着脸支支吾吾的林规。
春儿不悦,道了个福,没好气道:“平时也不见规五爷来我们这走动,今儿怎么赏了脸过来,还小里小气地走这小门,怕从东头过来遭人看见不是?”
林规涨红着一张脸骂道:“你个小丫头嘴巴倒是尖利,主子还没说话呢你就嚷上了。别说是这门,我就是翻墙钻洞,你也管不着。再说,我是少爷,有你这样跟少爷说话的奴才么。”
我拦住还欲再辩的春儿,抬手拂了拂林规背上蹭上的墙灰,轻声问道:“你怎地过来啦。”又向他身后看看,却不见人跟着,“宏子去哪了,怎地没跟着你。”
林规只答了一半:“自己家里,我想去哪就去哪。”
我笑:“外头冷是不冷,快进来喝杯热茶暖和暖和。”
林规也不需人引,抬脚便往屋里走。大摇大摆地在房里坐下,环视一圈,目光又落到我身上的红色袄裙来:“你这屋里怎么这么磕碜,连点像样的摆设都没有。还有你这身衣服,去年不是穿过,怎么今年冬里还在穿。”
我奇道:“这是我今年新做的衣裳,此前从未穿过。”
林规咳了一声:“你的衣裳都是一个样,说是新鲜衣裳,也没个新鲜样式,新衣看着也跟旧衣似的。”又脱了披风,随手扔到地上,“怎地这样热,这才入冬没多久,地龙就烧成这样。”
我道:“我身子弱,禁不住冷。倒是你,成天在外面跑,就穿这么两件薄衣裳,可不要着了凉才好。”
林规辩道:“我哪里成天在外面跑,这是刚刚下了私塾回来。没走平日里走的大道,绕着宅子转了一圈儿,却看见这么个小破门,觉得奇怪就进来看看,谁曾想通到你这院子里了。一路安静得不得了,好半天才听到有人说话,没意思,转身想走,结果踩到墙边一堆碎瓦,才被捉了进来的。”
我道:“这儿是宅子最西边,自然僻静,那扇小门平日里也不是走人的,只是个应急的出口,遇不到人也不稀奇。”
林规再坐了一小会,讲了不到三句话便直嚷无聊,连茶没喝一口就走了,那身袍子却掉在了我这。本想着过几日便给他送去,他却又自个过来了。那日我听得院里熙攘,出去一看,见他神气活现地站在院中央,活脱脱一副小爷气派。
我觉得奇怪,怎地这小孩最近老一反常态往我这来。又看见他身后宏子扶着一棵掉光了叶子的小树站着,树根套在沾着湿土的麻袋里,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
林规远远地冲着我嚷:“快出来,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我一乐,定是那日他在墙边听到我和春儿说话了。他见着我走近,懒洋洋道:“我院子里有这么一颗歪脖子树,长几年了也没长出个什么名堂来。我嫌它碍眼,又想着你这寒碜,空地方又多,就把它拔了送你这来。你随便种着吧,死了扔了就行。”
春儿骂道:“你个没脑子的,冬天种树怎么种得活。真是白糟蹋。”
林规总是个不经激的,便甩下一句“爱种不种”,转身就走,到底是没再拿走那袍子,给他送去,又说不要了。阿细觉得那水獭皮不错,没舍得扔,便把袍子收了起来。至于那棵歪脖子树,修花圃的师傅看了说是一株海棠,没死,若是好好养,也不见得就养不活,便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