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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对面搬来了一家画室,大大小小的画板还没有全部放进屋子,沿着街角两旁摆放开来。大概是搬运时弄破了牛皮纸,其中一幅露出了油彩的画,睁大好奇眼瞳的婴孩,远远看来很是逼真,好像正是他用小手撕开了纸的包装。
我走近了些,才发现婴孩怀里还躲着一只雏鸟,翅膀的尖端还是没有长满羽毛的白,而双翼的根部已经透出了些红色的毛,让人想去期待它飞上天空的样子,又知道没有那一天的到来。
从纸层掩盖中探出头的婴孩,从婴孩怀中探出头的鸟,好像一个躲藏着的秘密露出了角,正待变得丰满了羽翼就昭告天下的时刻。
我看得入迷,直到被从门口出来搬画的画室老板问了好,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忙鞠躬回应后跑向了酒吧,将手放在嘴边,对着二楼的窗户大叫:
「周防!你弄好了没啊?快下来走啦!」
天还没有亮透,没有留喝醉的客人通宵习惯的酒吧也还没开门,我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十字路口回荡起几分寂寥,朝左右看看,担心打扰到别人,又忍不住继续喊了几声。
「周防周防!要迟到啦!」
说要迟到是假的,不过是我对于第一次和他外出游玩的事无比兴奋而已。说外出游玩也不正确,不过是我们班在面临升上高三承受巨大学习压力前组织的露营而已。但说学习压力……对周防来说倒也是不存在的吧?
所以他对于这次露营一开始是拒绝的,栉名穗波老师以不参加集体活动就要在假期把以前拖欠的作业全补完为交换,他才磨磨蹭蹭的答应下来。
「周防周防周防!」
「闭嘴。」
他推开了酒吧的门,像一个宿醉的人般耷拉着脑袋,赤红的发明显没有梳理,有些凌乱的翘在头上,深色衬衫靠上的扣子敞开着,隐约可以看到结实的肌肉间凹下的线。
随着他跨出门,太阳也初生,湮没于发间阴暗的脸庞被划亮,他抬手挡了挡,那光亮便贪婪的舔舐着他的手腕,攀过突起的尺骨,跳跃进他的眼眸里。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虽然这么问,我看他只在肩上挎了个不大的单肩包,也知道肯定没有准备。
将背上硕大的包往上提了提,沉甸甸的分量让我确定着准备的双份物品足够了,他不愿在意的细琐事情,我都会尽力为他做好。
「哈……」他打着呵欠,背脊依旧挺直,好像能站着就睡着一般。
「走吧。」
我到他身后伸手推住了他的背,想催促他往前走,没想他完全没有主动前进的意思,随着我推动的手发力才迈开脚,我不推了,他也就停下来在原地打盹了。
这家伙是有多懒……心里抱怨着,还是感到开心。因为他索性闭起了眼,沉浸在黑暗中,任我推着指挥直走或转弯,完全不在乎眼前的情况,彻底地信任着我。
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缓缓上爬的暖阳,在玻璃幕墙间转折反射的金芒,照在他的背上,我的手心也跟着变得灼热。
左手所触碰到的背,似乎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脏跳动,那个部位一定也和我的手心一样灼热。
——如果你的内心深处,也拥有像我一样强烈的心意和思念,请你将它全部倾注给我。
「到了哦。」
在集合地点停放的校车旁还没有人,因为我过于兴奋的催促,我们是最早来到的。担心不关注时间的他发现被我“迟到了”的谎话欺骗,他只是钻进车里,找到最后面的位置坐下就开始蒙头大睡了。
我跟到他身旁坐下,看他脸上如雕刻般的凌厉线条在睡着时柔和下来,在空寂无人的车厢里,把我填满。
好像猫科动物一样啊。我偷偷地想,无时无刻贪恋睡眠,慵懒但绝不温顺。
轻轻触碰他凌乱的发,或许是睡得熟了,或许是对熟悉的人不会感觉敏锐,他没有抗拒,我便帮他将头发理顺。柔软的触感在指尖蔓延,我想揉揉他的头,又不敢下手。
「哟!你真早啊!」
突然被打了招呼,看到有别的学生上车我连忙收回手,挺直了背假装在看风景:「嗯,早上好啊。」
「话说回来,露营只能选在郊区的湖边好可惜啊,都没出东京。」「难得的机会怎么也该到更远的地方去玩才对吧!」
他们一边说着,走近了我才看到周防,脚步顿了顿,没敢坐到他旁边,跑到前一排嚼着零食聊天。
「那你们想跑多远呐?」我回忆起全班在穗波老师同意了露营后一片闹腾,又在宣布了露营地点后愤愤掀桌。
「可以的话当然想去国外啊!」一个同学驻着下巴想了想,「比如希腊、意大利……还有德国!」
「穗波老师神经那么大条,搞不好一个都领不回来。」另一个敲敲对方的头,却也露出向往的神色,「虽然我也想去德国,特别是德累斯顿!」
「德累斯顿?」
「圣母教堂墙上挥霍的空想色彩、奇迹大桥被雨浸润后从远处眺望的景观、帕森歌剧院的浩荡与浪漫,还有下雨天会唱歌的房子……那可是最美的城市之一!」
「可惜也是二战时被大规模轰炸最惨烈的地方啊……」
「对了,谣传日本的上尉还是中尉曾经从那里运了重要东西回来,然后日本就发展成现在这样了,但那些报导在某天忽然间全部消失再也搜索不到了呢!」
「那到底是运了什么东西啊?」
「我怎么知道!都说是谣传了,不用当真啦。」
「比起这个,我还想去中国啊。」「对对!麻婆豆腐、小笼包……」
没有再听他们天花乱坠的聊下去,随着校车的启程,我感到肩上一沉,那赤红的发就这样扫过我的脖子和脸颊。
压制着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稍稍的转过脑袋,再转动一点,看到了他靠在我肩上睡去的模样。绵长而沉稳的呼吸,随着他的鼻翼小幅度的动,睫毛和发丝也在以微不可见的幅度轻轻颤着,仿佛在呼应着我不敢声张的紧张一样。
那么近,我可以肆无忌惮的凝视着他。连皮肤上的绒毛都能看见的距离,它们在时隐时现的光线里显得迷蒙,柔软了时间,空间,让一切变得温和可人。
身体因为紧绷而感到疲惫,每一次他轻微的移动头颅,脖子都被发梢带来一阵□□,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动作打扰到他睡眠,拜托这段路再平坦一些,再远一些。
——被他依靠了,即使是无意识的,也感觉自己撑起了一个世界。
将所有浓烈的,热切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不需去看窗外所经,对我来说,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是和他一起,不管干涸的小溪、光秃的森林、迸裂的山谷,全都会在我的命途中打上重点记号。
「活动范围就在这个湖畔边,对面的森林不准进去,否则很危险……你们几个,听到没有?对面的森林绝对不能进!」
穗波老师一遍遍交代着,结果被一下车就开始搭帐篷、做烤架的学生们一再无视,她想去揪住几个卷了裤脚下水的学生,结果脚一滑自己先一屁股坐进了水里。
我看向不远处的森林,那峥嵘的巨树郁郁葱葱的延伸着,摇曳出一片林海,遮天蔽日的茂叶明明如绿色浪涛一样,树干却盘根错节,牢牢抓住了脚下的土壤。即使没有进去,就给人震撼的感觉。
习惯性的回头去找周防,他站在湖畔边沿,看阳光流进湖水里,一整片的金色,每次晃起涟漪,那些灿烂就次第地落到他脸上,化出更明媚的光。
「周防……」
「看这里!」正欲走上前,突然听到有人叫唤我的名字,才回头就被人举着相机拍了照。
拍照的同学举着手里的相机晃了晃,笑得一脸粲然:「露营纪念哦。」
「别,刚才我的表情一定很蠢,重新照啊!」我伸手就要夺他的相机,却被他先一步按下冲印键,相机“嘀—嘀—”的响了两声,便从细长的出口印出了照片:别说表情滑稽,连头发都在回头时糊脸上了。
见我看着照片满脸的苦大仇深,拍照的同学安抚道:「好啦好啦,你摆好姿势,我重拍就是了。」
「啊、那你等一下啊。」我转身朝周防跑去,我还没有和他单独照过相呢,这是一个好机会。
「照相?」周防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看着湖面,「不要。」
「难得大家一起出来露营,拍个照做纪念啊。」我拽住他的手臂,想把他拉到拍照的同学面前摆姿势。
「麻烦,我只想早点回去。」他即使是随意站在一块坑洼的石块上,也像扎了马步一样,任我拖曳都不动弹。
「就照一次而已!你这个……」为了拉拽他而歪斜的身体,在脚踩到沙粒打滑后终于重心一变,朝下摔去,身体擅自的比起主人更担心让他也跌倒,手就放开了。
虽然只是岸边的浅水,但也漫过我拄在地上的手背,裙子湿了,白色袜子上也沾了泥土,我愣了愣,顿时像杀猪一样哀嚎起来。
「真是……」他显然看到了大麻烦的表情,伸手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提了起来,用“拿你没办法”的无奈口气说道,「那就照吧。」
喂喂,这种我为了照相而不惜坐地上耍懒皮的说法是什么回事!我准备好的时候你不照,偏偏我满身狼藉时你同意照了!
「不不,等一下!等……」我摇头摆手的挣扎起来,还没说完就看到拍照同学手里的相机“咔嚓”一声。
没看出我的悲痛欲绝,他挑眉似乎在表示“满意了吧”,便回过身弯腰拾起一颗小石子掷出,看它在自己精准的力道下在湖面上弹跳而去了。
满意个头!我冲过去拿过冲印出的照片,果然,皱着眉表情不悦的他手里拽着身上滴着水、一脸惊恐慌乱试图遮挡镜头的我,要说成捉小偷现场没人会不信吧……
第一次的两人合照是这个样子的,我的忧伤都可以从身体里蔓延出来流进湖里了。拍照的同学想了想,递过另一张:「那你看这张要么?我以为他不会答应的,就偷偷拍了张……」
是我要求周防来照相时的背影,他站在波光粼粼的湖边,身上被镶嵌了一圈薄光,而我拉着他的一只手臂,抬头看着他。尽管两人都背对着镜头,画面里无声的切合却比任何刻意摆拍的姿势都要让我舍不得眨眼。
「嗯!谢谢你。」用手指小心的磨蹭着照片,我还没满足,「可以把相机借我么?我想拷贝到终端机里。」
将终端机链接拷贝出照片,我把每一个页面的背景图都换成了合照,仿佛拴住了只属于我和他的秘密场所,在那个小小的屏幕里。
「给我们也拍几张!」其他人看到相机在我手里,都跑过来摆起了各种姿势。
镜头的焦距已经对准了这一个个灿烂的笑颜,却瞥见角落那个赤色的身影,他正用手撩起刘海,风把他的领口吹动摆荡。忍不住就将镜头稍稍偏移了点位置,把角落的他也放了进来。
「快看这个姿势如何?」「不够搞笑啊,要这样……」
大家都挤在我前面轮换着做出各种造型与表情,我的镜头却一次次的偏移了中心。一次比一次偏向他,就像心脏的血液顺着血管流出,流向其他人,最后还是得流回到心脏,流回有他的位置。
他坐在岩石上,任水花攀上他的脚。他看着头顶的云散去,在阳光滴入瞳孔后合上眼帘。他将手里的石子抛起,又在落下后接住,每一根手指都修长灵活……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朝我看过来。我做贼心虚的一惊,忙将一直偷偷对准他的相机放下来。
「好、好了么?照得怎么样了?」见我放下了相机,正摆出叠罗汉姿势的同学们龇牙咧嘴的问道,看来是撑到极限了。
我低头看了看,一没留神,后面的照片都越来越以周防为主了。原本只占一个角落,渐渐的占了一半,渐渐的其他人都只剩半张脸,直到上一张已经只照下他一个人了。
「呃……全都重新照怎么样?」
「什么?!」「哇啊!!」
他们一激动,叠人的姿势一晃,全在沙滩上横七竖八的趟下了……
有虫在鸣叫,很小的声音,在夜里却异常清晰,像被打乱的乐章的音符,不规则的一个个发响,潜进入睡之人梦里的乌托邦。
翻了几个身还是没睡着,我索性睁开眼看着帐篷顶发呆。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走过几棵薄荷草,跨过几株风信子,他就在那里安睡。
还好我都准备了两份的,不然周防那家伙不带帐篷只能睡树上看星星了……对了,星星。
从帐篷里爬出来,果然看到黑色天幕里布满闪烁的星辰,是钻石,是眼睛,比在城市里看到的明亮许多,那么近,一抬手就能摘下来般。比从空中俯瞰的城市灯火更加简单却美丽的装饰品。
我不知道它们的光芒从宇宙到达地球,需要多少光年的遥远距离,但总觉得,抵达至地球后的短暂夜晚,已经是它们最好的回忆了。
我顺着它们蔓延过的领域移动视线,直至到了森林。它仿佛一个睡着的巨人,绿色的身影已经浸入黑色,却升腾起无数细小的莹绿色精灵,是萤火虫,尾巴上明明灭灭的光,微弱的照亮着寂静。
我痴迷地盯着那光芒,隐约看到了一个往森林里走去的背影。不确定是不是看错,我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只有一抹红一闪就不见了。
不可能吧,怎么会有人大晚上的去森林……我回过头在大家的帐篷上一个个看过去,最后在他敞开的帐帘上愣住。
「……周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