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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蝉声鼎沸,永怀热泪」
六月份的天,在地下潜伏了许久的知了爬上树枝。院子里的大树枝丫垂下,被闹腾的小孩折下一根。
福利院斑驳的白墙下有个孤独的身影,在偷偷啜泣。
许温然是前两天到福利院的。他就站在院门口,站了好久才被注意到。
今天外边比较吵,应该是小学生们放暑假了。但许温然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放假,也不知道什么是学生。他连学前班都没去上过,本来今年该去的。
本来。
但他现在坐在老榕树的秋千底下,也不知道在望什么。
可能是望另一头的老榕树上的那个男孩吧。
“安静宁,你给我下来!”树下的安妈妈说。
“不下来。”安静宁抓着树还往上爬,“我下来你肯定要打我。”
“你这名字就没给你取错。”安妈妈踹一脚树,“不下来是吧,那你今天就在福利院里歇吧。”
说完,安妈妈转头走了。
剩下安静宁一个人待在树上,心想又在福利院里待。
他之前每个暑假都是在福利院里过的。因为爸妈要出门打工,没时间照顾他。
安静宁心里倒也明白,一个人待在家里,还不如在福利院里呢。至少福利院的小孩很多,可以陪他玩。
而现在,他就找到了一个。
三两下从树上跳下来,摘下还趴在树干上求偶的蝉。安静宁跑到对面老榕树的秋千下。
“你叫什么啊。”他问。
许温然被安静宁吓了一跳,但在安静宁眼里只是觉得这个小孩好漂亮。头发乌黑浓密,把额头几乎都盖住了,只留下大大的眼睛,眼睛里边还有点疑惑。穿着一身看起来破旧的白色短袖短裤。
“啊。”安静宁好像意识到这是妈妈说的“不礼貌”,所以他换了个打招呼的方式。他把手里的蝉放到许温然眼前。在小孩子眼里这明显是一种示好的行为。福利院里的孩子都喜欢抓蝉来玩。
“啊!”许温然吓了一跳,仰头退去。但他忘了现在他还坐在秋千上,这一仰头几乎就往后倒去。
好在秋千不高,背后着地不是很疼。许温然按着自己的刘海,没有打乱发型,然后他就撞见了安静宁慌乱的神色。
“啊,对不起对不起。”
安静宁放掉自己心爱的蝉,蹲下去扶许温然起来。
见许温然一脸要哭的样子,安静宁赶忙道歉。
“安静宁!”房子里出来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年,“你又在欺负人。”
“哪有。”安静宁嘟嘟嘴,“我问他叫什么名字而已。”
安静宁跑到福夏天身后帮他推着轮椅。
“夏天哥,他新来的啊?我没见过。”安静宁问。
“嗯,前几天蹲在院门口,院长看到了就捡他回来了。问他也只知道个名字。”福夏天说。
“那他叫什么啊?”
“叫许什么来着。”夏天想了想,“许然温吧。”
“许温然!”小温然坐回秋千上,盯着眼前两人。
“哦哦。”夏天把轮椅推到秋千旁边,“对不起呀,我记性不太好。”
见许温然终于说话了,安静宁很高兴。他向来不是那种安静的小孩,所以安妈妈才给他取了这个小名,希望能抵消一下本名带来的活力,但显然还不够。
安静宁跑到许温然旁边,指着自己,“我叫安静宁。”然后指着旁边轮椅上的人,“那是福夏天,我们都喊夏天哥。”
他继续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来福利院啊?”
许温然没回答,只是低着头。然后啪嗒两声,眼泪就出来了。
“诶,你别哭啊,你一哭他们又以为我打人了。”安静宁摸了摸自己身上,没有带纸巾,身上穿的又是短袖,只好把一处衣角撩起来糊到许温然脸上擦泪。
夏天在一旁看着也着急,把轮椅转了个头,对准那个破败的房子里喊人:“姐,姐出来一下,小温然有事。”
从房子里跑出来个女生,十六七岁的样子。
“安静宁,你又欺负人了?”她看着安静宁。
“没有,绝对没有!”安静宁说,“我只是问问他为什么来福利院而已。白露姐我真是清白的。”
“去,你走开,小温然才来呢,别刺激他。”福白露踹了一脚安静宁,拿了张纸递给许温然。
许温然也没哭起劲,接过了纸擦完眼泪就没哭了。
“谢谢。”他说。
福利院里人不多,不过刚才这么一闹腾全都聚过来了。
“看什么啊,去去去。”安静宁摆着架子,护在许温然身前。
然后他就感觉有人抱着自己,把自己往旁边拉。转头,许温然已经站了起来,抱着自己腰间还在发抖。拉着自己的是福夏天,四个人惶急火燎的进了楼。
福白露的房间里很干净,墙上挂着一把看起来很旧的吉他。两张床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福夏天的。因为夏天双腿的原因,需要有人照料。当时福利院里都是些小孩,没有会照顾人的,就让懂了点事的白露和夏天住一起。
房间里就一张书桌,一个电灯。电扇没有,衣柜没有,书架也没有。仅有的书是放在书桌上的几本。
“白露姐,许温然住哪啊?”安静宁问。
“人都在福利院了你说住哪。”福白露坐在硬床上,“哦,我想起来了。”
她继续说,“因为没空房间了,所以小温然就在那个空房间睡,好像是跟你一屋的。”
“啊?”安静宁看着许温然,“他来了几天了。”
“两天。”
“你没有睡错床吧,右边的床才是我的。”安静宁说。
许温然摇摇头,“我睡的左边。”
从小温然被扔到这个城市开始,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妈妈对他说要找一个写着“福”字的地方,他就找到这里了。
院长注意到他的时候,许温然已经在门外蹲了一个下午了。问他妈妈在哪,他说不知道。电话倒是知道,院长打了电话过去,显示是关机,问爸爸在哪,许温然说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爸爸了。
随后警察局里就接到了报案,目前正在查。
所以许温然这几天就在福利院里住了下来。
听完这些,安静宁点点头,心想这几天一定得给许温然一个好印象。
“哦对,他几岁啊。看起来比我小好多诶。”安静宁说。
“六岁。”许温然自己开口。
“那只比我小了一岁。”安静宁掰着手指算,“七减六等于一,我没算错吧。”
“嗯,没错。”福夏天笑着说,“那这几天就你来带温然了。”
“啊?为什么我带啊。”
“你不愿意的话小温然在福利院没朋友陪他玩,你想想是不是很可怜。”夏天说。
“唔,那好吧。”安静宁拉着许温然小手走到院子里。
此刻院子里的小孩子们做着游戏,在安静宁眼里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许温然呢,他那小小的世界里正接受这世间一切的阴暗、鬼怪、荒谬。
有少了腿的、有胖的,矮的、有人只有一只眼睛,有人没有双手,有人胖有人瘦。
许温然一下子被吓哭了,拉着安静宁的手不肯往前走。
安静宁也慌了,他也没见过这么能哭的。关键是,他还不知道为什么哭。只好安慰着许温然。安慰不好就抱抱,抱不好就揉一揉,揉不好那他只能亲两下了。
他哭的时候妈妈就经常亲他,边亲边说“不疼啦不疼啦”,这个时候安静宁往往就不会继续哭了。
他觉得这个方法很适用,所以亲了两下许温然。
小温然一下子蒙了,他眼前这个高他一个头的男孩抱着自己身子,然后抱着自己脑袋啪叽两口。
安静宁很高兴,果然这个方法很有用。
许温然缓了过来,一边抽抽一边眯着眼看。
只见安静宁拉着他走下台阶,走到软软的草地上。
“这个叫柳峰,那个是江飞哥,那个是……”
一大群小孩围上来,他们都知道这几天福利院里新来了一个人,但他们都没去搭过话。
有人走上来问,“他也没有爸爸妈妈吗?”
安静宁刚想反驳,只见许温然一下子撒开手吼,“我有!”
然后小温然跑回楼里。
安静宁锤了那人一拳,“乱说什么呢。”然后跑回去找许温然了。
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推开门,“温然,小温然……”
找了一圈下来也没有,他想着,干脆不找了。玩才最重要。
然后走到前院,两颗老榕树下,安妈妈站在院门口。
“妈妈。”安静宁跑过去。
安妈妈提着被子和换洗的衣服,“这个是被子,这个是衣服,还有枕头。”
“嗯。”安静宁一边接过几个袋子。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行李,他又得在福利院度过这个暑假。他知道福利院好玩,他能和好多小朋友们一起。
但他心底里还是不想,因为这毕竟不是自己家,他又有两个月见不到爸爸妈妈。安静宁和安妈妈一起走到房间。因为安静宁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福利院,有时候是暑假,有时候是其他时间,只要他父母一忙活,好几天不着家,都会让安静宁去福利院住着,一是安全,二来觉得也有人陪。
所以,福利院干脆也就给安静宁安排了一个寝室,一般的寝室是两人或者四个人,刚好前边的寝室也没空了,安静宁就独享一个房间。但现在来了个许温然,要跟他分房间了。
放完行李,安妈妈叮嘱了安静宁几句,然后就走了。留下安静宁一个人在房间里。
小孩子对父母的依恋是很难描述的。越大越会减弱。对安静宁这样一个整天闹腾,活泼到可以说是调皮的地步,对于父母的依恋其实更大。只是他不会表现出来,他会悄悄埋在心里。
他这么想。鼻子抽抽两下,把眼泪憋了回去。
他又想。他或许知道许温然为什么哭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该抛下许温然。
出门又去找小温然了。
刚出门,刮了一阵风。蝉鸣叫着,没有半丝懈怠和衰弱。老榕树的叶子哗哗啦啦,垂下几根藤枝。太阳遵循着它亘古不变的步伐,越来越近。
远方一道小小的人影闪过,安静宁跟随着黑色逐渐看去。
许温然正背对着他坐在榕树下的秋千旁边,抱着脑袋,看起来像是在哭。
安静宁跑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许温然也知道有人来了,头一抬起来就是通红的双眼,他对着安静宁微微开口:“哥哥,你能带我去找妈妈吗。”
安静宁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第一次被人拜托的紧张,也可能是对温然的同情,或许也是一点点喜欢。
阳光甚好,微风不噪。
安静宁这次带了纸了,他轻轻擦拭着许温然脸上的泪珠,“唔,那你妈妈在哪呢。”
“不知道。”许温然靠在安静宁身上。
“那你之前住在哪里啊?”
“住在爱华。”
“爱华是哪里啊?”
“是我家。”
安静宁觉得自己没问出什么来。
“那你爸爸呢?”
“也不知道。”许温然天真的摇摇头。“我已经好久没见到爸爸了。”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啊。”
“妈妈说爸爸有事情,然后就带我来这里了。”许温然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哥哥,你说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会的。”安静宁一本正经说,“他们不会不要你的。”
“哦。”许温然暂且接受这个说法,然后倒在安静宁身上。
两个小孩坐在榕树的草坪下,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洒下星星点点,地上一片斑驳皎杂。安静宁拿双手盖住许温然的眼睛,防止阳光太刺眼。就算倒下,许温然还是用手压着额头的刘海,不然睡起来的话刘海会乱。
安静宁用胳膊肘推了推许温然的手,想让他放下。但小温然很固执,也没松手。
“我们玩秋千吧。”安静宁说着,一边把许温然拉起来。
小温然看了看安静宁,安静宁看着许温然。两人都想对方坐在秋千上。
“哥哥,你坐。”许温然说。
“你坐吧,我力气大,我推你。”安静宁压着许温然坐了上去。
那是摇摇晃晃的童年里的一抹风,那是阳光散落的早晨中的一个笑容,那是微风缠绵的孩童时光,无论多久都会记得的一刻。
“他俩在这呢。”福江飞推着夏天的轮椅过来。
两人找了两个小孩好久,问了后院的孩子,说是不知道去哪了,福白露一直在房间里。结果他俩从后院找到院长那里,从房间找到厕所,结果两人在前院里玩秋千。
“江飞哥。”安静宁招招手。
这是福夏天这两天来,看见许温然唯一一次笑,笑得很开心。没有一丝杂质,没有半点的失落。
院里的铃响了,是吃中午饭的时候。
后院里本来做着游戏的小孩子们一窝蜂的朝食堂那边跑去,就连福江飞也没能幸免,留下福夏天一个人在后边喊:“你个狗日的,推我过去啊!”
“夏天哥,我推你吧。”安静宁站在轮椅后边。
“好,快点,慢了就抢不到了。”福夏天说。“小温然也快点。”
食堂里安静宁,福夏天和福江飞坐在一起。他已经习惯了跟这些大一点的人一起吃饭。那群小孩子们打打闹闹的他不喜欢,即使他自己也是小孩子。
福白露端着饭菜过来坐一起,“诶,小温然呢。”
“诶,他没跟上来吗?”福夏天问。
“布吉岛。”安静宁嘴里吃着饭,含糊不清的说。
“你没带他吗。”福江飞问安静宁。“这个任务可是给你的啊。”
“我……”安静宁憋红了脸,“都怪你跑了,不然你推着夏天哥,我就带着温然了啊!”
安静宁放下勺子,“我去找他。”
跑到前院,许温然果然还在那。
他一个人站在秋千旁边,木讷地一下一下推着秋千。长长的头发在午间燥热的风中四处飞散。安静宁摸了摸自己脑壳,虽然寸头的发型,但他还是挺喜欢的。白露姐说,寸头的男生都很勇敢。
可能他不知道这个勇敢是说的哪种意思,但小孩子的理解就是很单纯。
而且,安静宁也喜欢寸头,直接剃就行了,不像其他头型一样,需要慢慢来。他这种好动的性格可不允许他坐在理发店的凳子上干枯的等着。就连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一节课四十分钟,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许温然。”安静宁朝他道。
许温然回过头,一阵突然的过堂风吹起他的发梢,安静宁瞥见了许温然的额头,他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许温然这么在意发型,为什么每次在刘海快掉的时候都要死死按住。许温然迅速伸手按住头发。但安静宁已经记住了,那白皙的皮肤之下,被掩盖在头发的种种隐藏之下,额头上显露的是一道惊心摄人的疤痕。
安静宁咽了口唾沫,慢慢朝他说道:“吃饭了。”
许温然一边按着头发,朝他小跑过去。风很大,吹动着小孩斑白的衣裳。
“怎么你吃饭都不过来。”安静宁问。
“不想吃。”许温然说。
“不吃怎么行呢。”安静宁拉着小温然的手朝着食堂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