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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于天任对四凤说得那样,二狠子没死,他还活着。
一天夜里,大山的半山腰,两间茅屋的篱笆院外,趴下了一匹狼。
那匹狼如人一样,用两条腿直立着行走,当它看到篱笆院的时候,他黯淡的眼窝中有了光。可惜它太疲惫了,它终究无力进到院里,不服气的身躯垮塌似的趴在了院外,如死去一般,动也不动。
一个穿着老年女人衣裳的小丫头发现了那匹狼,进屋喊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老汉。
老汉拿着梭矛,出院来到那匹狼的跟前,仔细看清楚之后,招呼那个小丫头快过来帮着将狼弄到屋里去。
将狼放在炕上,老汉吩咐丫头去烧一锅热水。而后,老汉拿起一把柴刀,在灶膛里将柴刀烧得滚烫,回到炕边,用滚烫的刀,割狼身上的毛皮,还有烂肉。
那匹狼更像是人,他兴许是为了御寒,而将整张狼皮披在了身上。这一来,却使得他溃烂的身躯与血糊糊的狼皮粘连在了一起,即便是撕,也撕不掉,只能用刀一寸寸割开。
烂肉泛着臭水,连同狼皮被割下,被老汉随手丢在木盆当中。
小丫头告诉老汉,水烧好了。
老汉没理会小丫头,仍不停的用刀在割碎烂肉。
那个小丫头立在一旁,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她的年纪不大,却表现的像个成熟女人。也许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她的头发枯黄并稀疏,头皮十分明显的暴露在稀疏的头发之下,斑斑点点像个瘌痢头。
她的脸黑而干,眼窝似井,颧骨高耸,双颊深陷,显得两个耳朵出奇的大。
不合体的粗布衣裤,明显是别人的,穿在她的身上,又肥又大很不合体。她太瘦了,瘦的连胸都是平的,而那身衣裤又明显是老女人中意的样式,这使得她看上去像个小老太太,但她的面孔却又倔强的告诉人们,她不是老太太,而是一个少女。
老汉将血淋淋的柴刀丢在木盆当中,将血肉模糊的人抱到灶台前,猛地将人丢进了热水当中。
那人双眼紧闭,因剧痛而颤抖,却咬紧着牙关,不发出丝毫痛苦的声调。
一锅清水变成污水,腥臭难闻。老汉将那人捞出,抱回到炕上,让丫头将木盆里面的烂肉和狼皮扔到外面去,再用空盆盛一盆草灰端过来。
丫头很听话,将烂肉和狼皮丢掉,盛了一盆冒着火星的草灰,放在老汉的手边,然后走出去,挖了个坑,将烂肉和狼皮深埋。
老汉用粗糙的大手,将冒着火星的草灰敷在那人烂掉的身躯上,然后撕烂蚊帐为那人细细包扎。
那人醒来,眯缝着眼皮,用眼神当中微弱的光向老汉表达谢意。
老汉点点头,伸手拿过一个酒葫芦,对那人说:“喝了它,睡一觉你就好了。”
那人的手已经无力拿取酒葫芦,而是用尽全力将嘴巴张开,让老汉喂给他喝。
老汉将葫芦的酒一滴不剩的全施舍给了他。
他满足的闭上眼,直到三天之后,才再一次睁开。
“醒了呀?”小丫头看他醒了,跟他说话,对他笑。
他同样对小丫头笑,却说不出话来。
“来,喝一碗蛇肉汤。”老汉进屋,手里托着一个大碗。
一碗热汤灌进肚子里,那人无光的眼神当中有了光。
“爷们儿,”老汉问他:“外地来到吧?”
他点头。
“没了活路,才跑到这大山里来的吧?”老汉又问。
他又点头。
“没事了。往后这就是你的家,你愿意住到啥时候就住到啥时候,俺们祖孙俩能养活你。你叫啥名字呀?能说话不?”
他张张嘴,吃力的往外吐字:“二——狠——子。”
“二狠子呀。听这个名字就是条硬骨头。可往后你这个名字最好不要用了,二狠子已经死了,你不是他,你是狼,一匹野狼。往后呀,你不如就叫野狼吧。”
“野——狼。”他呲牙笑了,分明中意这个名字。
“这是我闺女,不是亲的,是俺从狼嘴里夺回来的,俺把她从小养到大,她跟你一样,也是苦命人。来,过来。”
丫头很听话,来到老汉身边。
“这丫头没有名字,她就像是一棵草,俺管她叫草儿。我呢,也没有名字,有我也忘了,我大半辈子住在这座山里,你管俺叫老山子吧。”
“不。”野狼有气无力的说:“你是我爹,我是你儿,我得管你叫爹。爹!”
“好。”老山子老泪纵横,“你是俺的儿,俺是你的爹。”
突然一把将草儿拽过来:“她是你媳妇,你得好生疼她!”
野狼看着草儿,呲牙笑。
草儿看着野狼,不好意思的笑。
老山子哈哈大笑,笑得从喉管中喷血,喷着野狼一脸一身。
老山子像一座山,轰然倒了下来,他抓着野狼的手,淌着泪对野狼说:“俺早就该死了,可俺一直咬着牙不死,俺总算等到这一天了,你替俺好好疼草儿,俺死也瞑目了。”
“爹!你不能走,儿子还没好好孝顺你老人家,你千万不能走。”野狼哭了,从眼窝当中往外流血。
“俺的命数早就到头了,儿呀,好好对待草儿……”
“草儿,好好疼你男人……”
老山子闭上了眼,慈祥的睡去了。
草儿跪下来,咬着嘴唇,叩头,不哭。
野狼发出声声狼啸,无限悲凉。
“哥,”草儿对野狼说:“爹走了,俺以后靠你了。”
野狼一把将草儿搂在怀里,“往后我不准任何人欺负你。”
没有葬礼,没有哭声,只有声声狼啸。
野狼将老山子背到一个山洞里,用石头将洞口封住。
是草儿带他来的,草儿告诉他,这是爹生前选好的坟墓,爹每天都会过来看看。爹其实早就已经不行了,却一直熬着,坚持说会有一个男人上门,代替他成为这个家的主人。
野狼跪下叩了三个头,叫了三声爹。起身拉着草儿枯干的手,回到茅屋,一边养伤,一边熟悉山里的环境。
尽管两人是夫妻,但野狼并没有占草儿的便宜,两间茅屋一人一间,相安无事,谁也不主动挑逗谁,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兄妹。
很快,野狼身上的痂全部脱落,他的身躯如同一棵老树,坑洼不平,尽是疤痢。他不在乎,反倒十分中意这一身疤痢,他认为这样才更像个男子汉。
那天,他想喝酒,可惜家里一滴酒也不剩。
草儿疼他,兀自拿着两张山猫皮和空了的酒葫芦,到山下去给他换酒。
天快黑了,草儿还没回来。野狼立在篱笆院外,目露焦急,他担心草儿有事。
终于,草儿的身影出现了。他如狼,飞奔过去,却不知怎得,突然定格在了草儿的面前。
草儿的裤子上全是血,连鞋子都染红了。
他怒吼:“谁干的?!”
草儿指着山下,苦笑着对他说:“山神庙,五小鬼,他们老是欺负俺,俺每回下山,他们就拉俺进去,耍够了才放俺走。他们要喝你的酒,俺不给,他们就让死里弄俺,还拿棍子捅。”
野狼猛的将草儿抱住,号啕大哭。哭声响彻山谷,鸟兽瑟瑟发抖。
哭够了,野狼将草儿背起来,一直背到茅屋里。他一口气喝光了酒葫芦里的酒,用手爱抚着草儿稀疏的头发,温柔的说:“你先睡,哥出去走走。”
“你早回来,俺一个人害怕。”
“嗯。”野狼呲牙朝草儿笑。
草儿也对他笑。
野狼走出茅屋,拿起磨得飞快的柴刀,径直朝着山下走去。
破败的山神庙,五个蓬头垢面、鬼一样的小子在里面有说有笑。
野狼拎刀走了进去,很快又走了出来,他的手、他的刀,已被血水染红。
他快步往山上走,他怕草儿一个人在家害怕。
他进了篱笆院,将柴刀放好,用水洗了手。进到屋里,草儿还没睡。他猛然将草儿压在身下,看着草儿的眼睛,对草儿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男人。除了我,谁也不能动你一根头发。谁敢动,我就宰了谁!”
草儿的眼睛会说话,欣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