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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环城正是雨季,淅沥沥的绵绵小雨下个不停,无论是街道还是衣柜,都是一股湿哒哒的感觉,腻味的人难受,让人不想动弹。
陈园的几个丫头趁着雨天,三五成群地躲在檐下,边看雨,边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
她们今天如此放松的缘故是,陈园的几位主人一个都不在。
老爷去香港了,夫人带着少爷出门去火车站了,连管家也殷勤地跟上了,一个队伍浩浩荡荡地去接那位表小姐。
雨松抿着嘴笑了笑,“那位表小姐,好大的面子哦,还要夫人亲自去接。”
雨翠瞥了她一眼,有点不屑地道:“人家是名门闺秀,夫人乐意去接,怎么,你是有想法了哇。”恐怕不是眼热夫人去接,是看到少爷去接,心里不舒服了,哼,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雨松听出了雨翠话里的不善,她不接话,反正雨翠嘴巴里对她总是没好话的,不就嫉妒少爷对她笑脸多些,也不看看自己长得,前平平后平平的,一点女人样都没有,别说少爷,门房的阿良都不乐意多看她两眼。
倒是那位表小姐,她听干娘说了,那位表小姐是夫人给少爷定好的少奶奶咧。
有的人啊,真是生下来就比她们命好。
那个被羡慕命好的表小姐――沈明漪正坐在火车上发呆。
其实,她并不是在发呆,她是在窥探这个女人可悲的一生。
这是个民国世界,男主陈衍是航运大亨陈怀冲的独生子,为人看似放荡不羁,实则颇有抱负,在花花公子的外表下,是一颗发展实业,振新华夏的心,而在他为理想奋斗的路上,他邂逅了将军之女夏蕴芝,夏蕴芝虽然出身军人世家,却因年少一段留洋经历,思想十分新潮,两人相似的思想很快就碰撞出火花,成就了一段金玉良缘。
而她,沈明漪,是这段良缘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是康庄大道上的一颗小小的鹅卵石,一个可悲的炮灰。
沈明漪,出生书香世家,她的父亲是名噪一时的天才画家,年少便一举成名,母亲亦是出生名门,家中底蕴深厚,就像雨翠说的,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
一个是环城巨富之子,一个是山城名门之女,怎么会结下了这一段孽缘?
陈衍的父亲陈怀冲在年轻时,不过是一个码头运货的穷小子,沈明漪的父亲在码头遭抢,陈怀冲见义勇为,救下了沈父的箱子,沈父感激之余与其交谈,发现陈父虽然衣衫破烂,但是眉清目秀,言谈举止也颇为大气,起了结交之意,竟当场将行李箱中那幅险些被抢的画赠给了陈父。
这就是现在叱咤整个环城的航运大亨发家的开端。
陈父感谢沈父的知遇之恩,与沈父结拜为兄弟,沈父颇为看重这个义兄弟,把自己的小姨子也介绍给陈父做妻子。
两家的关系越来越深,后来陈衍和沈明漪出生之后,就顺理成章地订下了亲事。
对于陈衍来说,他是绝对不能接受这门莫名其妙的亲事的,就算他的父亲不止一次地告诉他,沈家对他们有知遇之恩,没有沈家的帮忙,就没有他的今天,就算沈明漪是自己的表妹,他怎么能拿自己的婚姻来当作报恩的工具?
他虽然心里是极度地不赞同,但在火车站上,他仍然保持着十分耐心的风度翩翩的姿态,陪母亲等候着这位传说中十分适合做妻子的闺秀表妹。
沈明漪靠着火车的窗子看到了这位造成原主一生悲剧的男人,他的个子很高,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俊秀的脸庞上是温和多情的笑意,低着头与自己的母亲说着俏皮话,尽管他心里可能已经十分的不耐烦,但是他一点不会让人看出来,无疑,这是一位一眼看过去就很讨人喜欢的出色青年。
皮相已经如此不俗,如果他再对你温柔体贴,小意关怀,时不时地再说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暧昧话语。
那么,要俘获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心应该是十分容易的。
就像原主那样,一头栽进万丈深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小姐,火车已经到站了,您不下车吗?”列车员过来打断了沈明漪的思绪。
沈明漪收回目光,轻轻地回过头来,矜持地对列车员点点头,眼角慢慢垂下,在洁白的脸上形成一片扇子般的阴影,“抱歉,我这就下车。”
列车员不知怎么地涨红了脸,有点后悔刚刚出声打扰这个美丽的小姐,其实他已经看那位小姐好一会了。
火车到站后,她一直静静地坐在那,幽幽地望着窗外的人群,清丽的侧脸像一朵幽静的百合花,不知是谁有幸让她驻足观看?要不是他要下车去填表,也许他愿意看着她一下午。
赵书曼有点着急了,她眼睛紧盯着火车门,下来的一个个人都不是她要等的,她着急地拉起儿子的袖子,“衍儿,怎么回事,你表妹是不是这辆火车,怎么还不见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人要是真的不见了才好呢,陈衍有些恶劣地在想,面上却仍然温声劝道:“母亲,放心吧,人还没全下来呢,说不定表妹马上就下来了。”
这时,似乎是为了应证他的话,车厢里下来了一个女孩。
先是一个小小的细白绸缎鞋尖,在淡绿色的袄裙下探出头来,优雅地踩在了下车的梯子上,然后是一团乌黑的云鬓,插着碎玉一般的步摇,她低着头不急不缓地下着梯子,等站定以后,轻轻地抖了抖袄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新月一般细致的眉毛,乌黑的眼珠嵌在瓷白的脸上,小而薄的嘴唇,她就像是仕女图上走下来的,如醇酒一般隽永。
陈衍呆住了,他没想到,在新华夏,还有这样古板的女人,完全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嘛。
这时候,沈明漪笑了起来,她的脸上长了两个浅浅的酒窝,一笑,便显得天真可爱,在她那矜持的外表下,显现出少女的活力,有一种矛盾的美。
赵书曼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地跑过去,一把抱住沈明漪,心肝宝贝地叫着,“我的宝贝明漪,你可想死姨母了。”
沈明漪任由姨母抱着她撒娇卖痴,过了良久,才拍拍姨母的肩膀,轻轻地说道:“姨母,表哥看着呢。”
被点名的陈衍抬头看了沈明漪一眼,立即奉送一个招牌的温柔笑容,沈明漪也回了一个浅笑,只是面上的表情,绝没有像对姨母那样的亲近,她的笑容里包含着一种让人敬而远之的距离感。
陈衍心想:不愧是名门闺秀,眼睛长在天上,看都懒得多看你一眼,这样的女孩子适合当妻子?他看是适合当祖宗。
赵书曼被侄女一说,脸红了,嗔怪地拍拍沈明漪的肩,又向站在一旁的陈衍招招手,“出门前不还惦记着要见表妹,怎么见了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一句话都不说了。”
陈衍适时地红了脸,“哪有啊妈,有你这么拆儿子的台的吗?”其实心里已经腻味地不行,然而面上还要讨母亲的欢心,余光一瞟那位表妹,却见人家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注意到他热切的眼光后,那位表妹终于纡尊降贵地把眼神放在他身上,她的眼珠极黑,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好像眼里只有你一个人似的,只是她说出来的话依然是那么疏离,淡淡地一句,“表哥好。”
“嗯,你好。”陈衍有点生气了,这是一种自尊被冒犯的怒气,一个不让他中意的未婚妻姿态却那么高,他也没必要热脸贴冷屁股。
赵书曼知道儿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准是又对这门婚事有意见了,于是立刻打着哈哈,“别站着了,走走,快上车,咱们快回家。”
沈明漪欠了欠身,细声道:“姨母先请。”
赵书曼一手勾起侄女,一手勾起儿子,“跟姨母还客气什么,咱们一起走。”
身后的管家连忙上前接过沈明漪的行李,沈明漪对管家轻轻地道了声谢,管家受宠若惊地上前面开路。
一路上,赵书曼左右两边逗着两个孩子说话,她精神高涨,十足卖力,誓要在沈明漪和陈衍之间搭起一座桥来,两个孩子对她是一模一样的轻浅笑容,一个矜持,一个温柔,虽然车里是一团和气,不过她总觉得气氛好像不是那么融洽呀。
这样古怪的氛围一直持续到门口,一下车,赵书曼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又觉得这样有些莫名的心虚,好在门口等候的佣人们缓解了她的尴尬。
以雨松和雨翠为首的丫头佣人们,乌泱泱地撑起伞来,在陈园门口用油布伞撑起了一片黄色的天空。
陈衍下车以后,绅士地接过其中一个丫头的雨伞,为母亲打伞,赵书曼却一个闪身进了别的佣人的伞,笑眯眯地冲着儿子吩咐:“多照看照看你表妹。”
雨松在后面踮着脚想看看这个表小姐,是不是有传说中的那样名门闺秀的样子,像她,长得也挺漂亮,她们弄堂的都说她看上去就像个大小姐。
陈衍听了母亲的吩咐,脸上笑容淡了些,但仍然把伞轻轻地往车门上一课靠,向里头招呼道:“表妹,请下车吧。”
出乎他的意料,车门里竟伸出一只瓷白细腻的软手,矜持地伸着,似乎是等待别人搀扶,紧接着是他听了一路的细细声音,“劳烦了。”
他心里一动,有点儿得意,又有点儿好笑,牵起她的手,柔声说道:“表妹小心。”
那双手一被牵到,便僵住了,是真的僵住了,一点反应也没了,玉雕般的手指直直地扎在他手心里,又痒又凉。
正在他不耐烦,想使劲把这个金贵的闺秀拉出来时,沈明漪下车了,她的动作很优雅,脸上也很淡然,看上去丝毫没有手上僵硬的感觉,甚至点了点头,轻声道了谢,“谢谢表哥。”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抽走了被陈衍松松握着的手。
这架势,像他手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多握一秒都不行,嗤,大小姐。
赵书曼连忙牵起沈明漪,冲儿子挤挤眼睛,对沈明漪笑道:“快进去快进去,看看姨母给你布置的房间你喜不喜欢。”
沈明漪点点头,亲热地挽着姨母的手往里走去。
陈衍笑了笑,摇了摇头,感情现在自己成了外人了,正迈步跟上,突然看到他这个表妹的耳朵怎么红了。
那小巧的耳廓红透了,透明的能看清里面的血丝,在她瓷白的侧脸上,那绯红的耳朵显得那么突兀,她仿佛是感觉到他看她了,微微侧了侧头,看了跟在后面的陈衍一眼。
眼神一交汇,她镇定地回过头去,仍旧轻声细语地对姨母说话,只有陈衍看到,那双耳朵更红了,仿佛要滴出血一样的红。
原来,她不是在高高在上的故作姿态,她是在害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