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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流的厨艺是程千仞教的, 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南央时, 程千仞买菜他做饭, 加上徐冉顾雪绛,家里四张吃饭的嘴,谁不说他做得好吃。
众弟子难得有机会看自家山主的热闹,一边吃鸡一边套逐流的话, 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从哪里来、何时上山的。
程千仞怕弟弟被吓到, 又怕有人起疑,使朝歌阙身份暴露, 张口想替他答两句, 却被一阵阵起哄。
谁知少年从容不迫, 浅笑道:“哥哥叫千仞,我叫逐流。哥哥说‘一山一水, 山水相依, 是两个能长久的好名字’。我们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一直很好……可惜后来人事离分,阴差阳错,闹出许多误会。我昨日才寻到他身边。”
程千仞乍一听,老弟挺有分寸,不该说、不能说的都没有说,乐呵呵地点头:“没错没错。”
逐流只看着他笑,眉眼含情。
好一个引人遐思的‘脉脉不得语’。
没有血缘, 感情深厚, 不愿分离, 万里来奔。
剑阁弟子本就吃人嘴软,又见少年这幅模样,八卦之心立刻淡了。
“好可怜。长得好看,做饭好吃,偏偏命苦。”
“你年纪小,还没有什么修为,一个人在这吃人的世道怎么活啊!”
“幸好你又回到山主身边了。我们山主顶天立地,一定不会辜负你。”
“我们剑阁也是正经宗门,每天有鸡吃。”
程千仞:“啊?”
有鸡吃就是正经宗门?!
他站起身:“各位未免太激动了,今天演练剑阵了吗?”
奇怪,有什么好激动的。
弟子们纷纷起身告辞。
逐流的到来,使南渊学生尤为兴奋:“程院长当初,少年风流,说点你们不知道的,南央城最风雅的花街是哪里,文思街,文思街最大的宅院是哪户,程府啊。就在明镜阁对面,温乐公主亲笔题写的门匾,开府时刺史也带人来贺……”
南渊人情怀浪漫,有道是‘自古英雄配美人’,身边有倾国之色生死追随,才不愧为真正的英雄豪杰。
他们坚信,等乱世结束,学院重新开院授课,程千仞还要回去当院长。万不能在剑阁呆久了,染得一身清苦剑修习气,变得像傅克己一样沉默寡言、面无表情。
逐流不用刻意讨好,只需花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思,就能使所有人喜欢他。
除了傅克己。
作为剑阁烟山山主,程千仞的老朋友,他直觉对方这位突然出现的弟弟,是个很危险、很不简单的人。
“你真打算带他一起去东境?”
程千仞:“嗯,他没什么修为,我得照顾好他。”
傅克己讲话直来直去:“未必,你当局者迷。我对他拔剑,也难伤他毫发。”
程千仞:“你不用对他拔剑啊。”
“你不信?”
程千仞:“其实我……”
傅克己剑眉一挑,长腿迈过小院低矮篱笆,直径向逐流走去。
初春时节,深山春意来迟,山桃只生出嫩弱可怜的花苞,被傅克己路过,随手折下一截细枝。
逐流正在小院石桌边摆盘,桌上两素一荤,一道汤、一瓶花。菜是贴胃的家常菜,花是后山的白梅花。
夕阳西下,晚霞布满西天,橘金色光芒落了他满身,使他显得柔软无害。
他相信程千仞在外奔忙一天,与人相谈宗门结盟和天下大事,回家看到这幅画面,一定会勾起往日美好回忆,感到温情妥帖。
但第一个来的不是哥哥。
逐流嘴甜地喊了声‘傅师兄’,笑道:“刚做了晚饭,您就上门做客,若不嫌弃,一起吃吧。”
全然一副主人做派。
傅克己仿佛没有听到,毫无预兆地抬手,将桃枝掷出。
“嗖!”
破风声锐利,细枝裹挟剑气,眨眼间逼近逐流眉心,却像被一道无形力量包裹,陡然静止。
逐流抬手拈来虚空中的桃枝,侧身插进长颈青瓷瓶中。剑气被他尽数化解,颤巍巍的花苞没有半分损伤。
盛放白梅中混着一支山桃,别有意趣。
“傅师兄,来吃饭而已,带什么东西。”
傅克己闷哼一声,退了两步,被赶来的程千仞一把扶住,才站稳身形。
“老傅,没事吧?”
傅克己摇摇头,当着逐流的面,很耿直地说:“我没事,可见他虽然骗了你,但应该没有恶意。”
程千仞一怔:“多谢。”
傅克己拍拍他肩膀,转身离开:“保重。”
程千仞心里叹气,这人就是这样,一旦发现朋友身边潜藏危险,不怕得罪人,也不怕出力不讨好。
他说多谢,是谢对方这份情义。但他忘了逐流此时的心情,还替傅克己解释了一句:
“老傅没有恶意,只是担心我,我们吃饭吧,饭后再说。”
少年为他布菜,程千仞觉得不适应:“我自己来就行。”
逐流心思电转,面上不动声色。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要摊牌吗?
要不要先发制人,把哥哥锁进小世界,明天的抵御魔族誓师大会,自己扮作哥哥的样子替他去参加?
饭后,逐流起身收拾碗筷,却被一只手拦住:“我来吧。洗碗不做饭,做饭不洗碗,都忘了?”
他愣怔片刻,看见哥哥包容的笑意,眼泪簌簌落下:“对不起,我不该骗你。哥,你有许多朋友。你与他们关系亲厚,肝胆相照。我却不一样……”
逐流抬眼,一字一顿说道:“我只有你。”
“傻,我们是家人啊。”程千仞将少年抱进怀里擦眼泪,叹气道:“哥不会不管你,当年送你走,害得你心里没有安全感,才学了这些手段,我知道小流是好孩子。别哭,男子汉大丈夫……”
程千仞吃饭的时候想,朝歌阙行事沉稳,但什么都瞒着他;逐流做事看似任性无理,却总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朝歌阙是真黑,逐流是假软,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即使逐流再三强调,程千仞也很难将他们分开看。这更像一个人有两件衣服,平时穿黑衣,偶然换上白衣,就说穿黑衣的不是自己?哪有这种说法?
是我弟弟后来受刺激性情大变?还是我回忆中的错觉,误以为他懂事乖巧,其实从不了解他,他本来就是这样?
程千仞曾经以为自己养孩子挺成功,顾雪绛来家里吃饭,都会问他如何才能教出逐流这样的小孩。
现在旧事难追,一摊烂账,他决定还是自己背这个锅。
程千仞:“以前我时常想象,你长大之后的样子。”
到了南央,日子安定下来,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想你怎么求学,毕业了做什么谋生,娶什么样的姑娘,生什么样的孩子。”他自嘲一笑,“你天资不凡,注定展翅高飞,我虽然不舍得,也得放手。那时候我人穷没本事,就是这样想的。”
“我只想你好好长大。”
逐流不哭了,把头埋进程千仞怀里。
这是我哥哥。哥哥太好了。
他觉得自己拥有一件绝世珍宝,想向全世界炫耀,又怕别人觊觎,恨不得藏起来。
气氛正好,两人一起收拾碗筷,洒扫庭院,配合默契,家庭和睦,仿佛回到过去好时光。
直到夜幕降临,星河初照。程千仞将青瓷花瓶拿进屋里,放在书案一角,看着那枝山桃。
逐流以为他想到了傅克己,随口引开话题:“今年春天来得迟些,往年这时候,花都开了。为了杀魔王,耗费天地间生机……”
程千仞微怔,喃喃自语:
“向天借三日春光,你做到了,可你拿什么还。”
逐流心里后悔,闭口不言。唉,难受,不是傅克己就是朝歌阙。
却听那人问:“你觉得,魔王有没有复活的可能?”
“那又怎样。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逐流下意识答道。
须臾转为温柔笑意:“我说笑的,哥。我们歇息罢,明天誓师大会,你养好精神。”
程千仞神色微茫。
自从魔王死去的消息传开,除雪域外,大陆各地气氛狂热,人们开始狂欢。从修行界、到修行界以外的人世。
他突然想起自己出关后,因为天象未变,所有人都以为他突破失败了。
自己在朝歌阙的帮助下,尚且能欺天瞒地,魔王为什么不能?如果朝歌阙谋局千日,还是没有杀死魔王,又或者,魔王复活了呢?
人族对魔王的了解毕竟太少。
距离剑阁千里外,夜来风雨。林渡之拿着竹杖拨弄面前一丛篝火,小火堆烧的更旺了,灰烬与火星四下飘飞。
春雨潇潇,冷风刺骨。他打算在这座废弃小庙避一夜,明天雨停了再出发。
倏忽一道电光闪过,照亮彩漆斑驳的佛像。
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不远处角落有人起身,朝这边走来。林渡之以为对方来接火取暖,没有在意。
灰色长衫的书生在他对面坐下,隔着火堆,低声问:“林师兄?”
林渡之疑惑皱眉:“你是?”
灰衫书生笑道:“你不认识我,但我认得你。南山榜首,林师兄。”
林渡之点头致意,微微笑了笑。乱世漂泊,雨夜偶遇昔日同窗,也是难得缘分。
“师兄往哪里去?”
“往东。”
“听说师兄治病救人,广有善名,既然不求建功立业,何必犯险往东?”
林渡之放下竹杖:“可我真的要往东。”
灰衫书生告罪:“是我冒昧了。”
林渡之:“无妨。你为何郁结?可有病痛缠身?”
他见对方虽然礼貌笑着,依然难掩愁苦之态,不由多问一句。
书生连连摆手:“身体还算康健。心里有事想不通,人就不舒服。”
在南渊时,这位南山榜首少言寡语,显得高不可攀,如今再看,只觉得他淡然从容,有种使人内心平静的力量。
两人又寒暄几句,聊了些求学时的旧事。
雨声纷繁,书生突然问道:“林师兄,离开南渊后,你过得开心吗?”
林渡之:“悲欢匆匆,行走世间,闻思修行,无所谓在不在学院。”
书生扯出一抹苦笑:“当年我在南山后院读书、辩难,何等意气风发,纸上谈兵指点江山,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只等时运一至,便乘风而起,做一番大事业,名垂青史。乱世忽至,大家离开学院出去闯荡,有修为的从军挣功名,或做了漂泊散修,没有修为的拜入别人门下做幕僚,出谋划策,成全人家的功业……”
“经年沉浮,才知道大事业没那么容易成,自己也没什么了不起。谁能掌握命运,做翻云覆雨手,到头来不得不接受,我本就是个平凡的普通人。”
“师兄道高,自然与我们不同,或许不懂……”
林渡之认真听完,说道:“有什么不同。”
“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遭受苦痛,我即使不眠不休,也无法救治所有人。我治好的人,或许第二天就会死于战火、死于横祸,但我还是每天行医。百舸争流,我不想做船,也不想做掌控船只的水流。我在岸上走自己的路,比乘船辛苦,却让我感到内心满足。”
“有来有往,有破有立。天人焉有两般义,道不虚行只在人。”
书生听罢郑重行礼,长揖及地:“受教了。”
林渡之随之起身,还他半礼:“不敢当。”
天光微亮时,春雨渐渐停歇,书生向林渡之辞行,才发现他身后缩着一个小孩子,裹着一件林渡之的披风。约莫六七岁,很不起眼,令他原本以为那是一包行李。
玉雪可爱的小孩睡醒了,伸出脑袋,揉着眼睛。
蒙蒙亮的晨光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双浅金色瞳孔。
再看却是寻常黑色,心想是自己神思恍惚,产生错觉了。
昨夜庙里躲雨的旅人们陆续离开,只剩林渡之和小孩。
“休息好了吗?”
孩子软糯糯地答:“嗯,我们也走吧。”
林渡之取出一条三指宽的白绢,为他系在眼前。
孩子伸出小手,拉着他的衣角站起来。
林渡之将竹杖递给他:“走。”
朝阳初升。
他带着捡来的可怜孩子,向东边走去,路上继续行医治病,也与人聊天,答疑解惑。
孩子跟在他身后,看他行医、看他讲经、发愿、开示众生。
心想这就是转世佛子吗,看起来真的好弱啊。
像雪域上的长毛兔子,明明一根手指就能摁死,却偏喜欢看它们满地打滚撒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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