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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澜晚上跟俞丽君一同吃的饭,两个女人手挽着手,亲亲蜜蜜地,就像好了几十年的手帕交。
她没来得及往家里打电话就算是想打,也找不到能打电话的地方,因此陈暨不知道她耽搁在外头,先等她吃饭等了半晚上,又担心她出事担心了半晚上,往新民拨电话,新民的人又说她早早就走了。
婉澜回去的时候,陈暨正黑着一张脸坐在一楼客厅里,立夏厅前站着,听见婉澜进门的声音,一路小跑过去接她的提包和洋装外套,并小声通风报信:“您晚上不回来吃饭,也不说一声,老爷要恼死了。”
婉澜叹了口气,也小声回她:“忙着应酬郑伯常的太太,也找不到地方往家里拨电话。”
她说着,往陈暨处行去,同时在脸上扬起满脸笑容,偎在他身边,又伸手去挽他胳膊:“玉集。”
陈暨手臂一抖,将她的手抖开,起身往三楼走:“很晚了,休息吧。”
婉澜又赶紧去追他,在楼梯上拽他的胳膊:“玉集,你听我解释。”
陈暨比她高了两级台阶,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解释什么?”
婉澜仰头看他:“我晚上同郑伯常的太太一起吃的饭,你知道,他前两天不是同我发生了点不愉快么,我在戏园子里正巧碰见他太太,就托郑太太代为致歉。”
陈暨“嗯”了一声,又转身去接着往楼上走:“知道了。”
婉澜愣了愣,又黏上他:“我不是故意不说的,实在是没找到能打电话的地方,吃饭的馆子里也没有,玉集,我一点都没骗你。”
陈暨当然知道婉澜不是骗他的,实际上他生气的情绪也全部来自于担忧陈其美才在上海讨袁打过一场仗,硝烟未散,正是不稳当的时候,虽说他们的住处在租界里,可谁知道婉澜会不会傻乎乎地自己跑外头去呢?
他决心给婉澜点教训吃,并且将她如今如此胆大妄为的原因归咎到他平日里对她管的太少,致使她散漫惯了。
但婉澜不知道他心里这千回百转的想法,还一心以为是陈暨在气她不打招呼就跑出去,她到底是个嫁了人的太太,嫁的又不是寻常小门户,陈暨允她抛头露面地工作已经是开明进步,但夜半不归就是另一回事了。她讨好地跟在陈暨后面,对他殷勤备至,一会问要不要进点夜宵,一会又问想不想喝壶茶。
陈暨的心思这会又变了,他想看婉澜这样子讨好他的行为能坚持多久,因此就继续维持冷脸的表情,对婉澜也爱答不理的。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陈暨还板着脸对婉澜,后者道歉已经道了无数次,但耐心还在,着意比陈暨早起了半个时辰,亲自下厨给他熬的**粳米粥。
的确是亲自下厨,不仅是亲自,而且还是头一回,好在她心灵手巧,在厨子的指点下倒也没出什么过错,顺顺利利地将粥做好了。
陈暨醒来不睁眼睛,先探手去摸床榻另一边,摸见她不在床上,还以为她又早早出门,当即便大怒起来。
婉澜在这个关口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卧室门:“玉集,醒了吗?”
陈暨看着她自门边探出来的半个脑袋,愣了一阵才点头:“啊,醒了。”
“那就起来用早膳吧。”婉澜将他从床上扶起来,还亲自拿了衣物给他。
陈暨叹了口气:“你现在倒是乖顺了。”
“我知道错了!”婉澜立刻道,“下回再不这样了,我保证。”
陈暨想笑,但他极力忍住,又将脸板下来:“下回?那你昨天怎么就没管住自己?”
婉澜重重叹了口气:“昨天真的是事出有因,你平日在外应酬,我也没对你多做要求吧?”
“哦?”陈暨挑了挑眉,“你这是在说我的不是了?”
“哪里!不敢不敢。”婉澜又笑起来,“老爷快穿衣服吧,早膳都备好了。”
陈暨是在漱口后往餐厅走的时候接到丫头来报,说门口有贵客求见,这消息使得婉澜和陈暨都怔了一怔大清早,哪来的贵客?
丫头递上一样东西:“贵客不肯通报名姓,只说老爷一看这个就懂了。”
陈暨一头雾水地接过来,从布套里取出那东西只是一面普普通通的竹排,上头浮雕着一个“陈”字,下面还有阴刻的一行小字:湖州陈氏。
陈暨立时便明白了,这是陈家的族亲,旁系,兴许是打听到了他在上海,特意过来投奔。
这是个中年人,穿着长衫,戴了一顶西式礼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鼻梁上还架了一副墨镜,脖子上绕着长围巾,又将下巴和嘴唇都挡住了。
陈暨在客厅见他,对方没有摘掉脸上这些伪装,但即便如此,陈暨依然觉得他颇为眼熟。
他不说话,对方也不好一直沉默,,轻咳了一声,对陈暨道:“还请陈老爷屏退左右。”
陈暨对他更加好奇,依言将丫头小厮们都打发出去,对他温言:“既然都是陈家族人,你又何必这么遮遮掩掩?有话直说便是。”
来者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低头将帽子眼镜和围巾都取下来,慢慢抬起头:“不知道陈老爷认不认得我。”
那张脸更熟悉了,而且听这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是陈暨应当识得他一样。
“的确是有些眼熟……”陈暨皱起眉,使劲思索片刻,“莫不成嫡系祭祖的时候你我打过照面?”
那中年人又笑了,似乎是有些无奈的样子:“还以为这张脸已经天下闻名了,难为我折腾这么一番伪装。”他说着,挺直腰背坐了起来,正色道,“在下陈其美。”
陈暨立时大吃一惊。
陈其美这才对陈暨的反应满意了一点,他慢条斯理地笑了笑,端起桌子上的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满意地长“嗯”一声:“外国进口的好东西。”
陈暨将他的理智拽了回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是陈其美?”
陈其美点了点头:“怎么,你不信?”
陈暨接着发问:“你是湖州陈家的?”
“如假包换,湖州吴兴陈家人。”陈其美笑了起来,“跟你一样的旁系。”
陈暨皱起眉来:“你调查我?”
“哪里哪里,陈老爷的信息又不是藏着掖着,不必调查,只顺嘴一打听揪出来了。”陈其美左右观望了一下,“太太呢?既然是一家人,总得让我拜会一下弟妹。”
陈暨防备地看着他:“陈大老板忽然登门,想必不是为了攀亲戚的吧?”
陈其美哈哈大笑起来,他在侧边的沙发上坐着,完全放松,反倒衬得陈暨像个客人:“玉集,不要紧张,你我远日无忧近日无仇,今日之前甚至都没有见过面,我就算要害你,也完全找不到理由啊。”
陈暨依然警惕:“害人哪里需要理由?”
陈其美长长地“嗯”了一声:“你说的也是很有道理,那我请你放心,我不是来害你的。”
陈暨皱紧的眉心松开,但陈其美立刻又接话:“只是想借你的道,打听一件事而已。”
这话使得陈暨立刻又警觉起来,陈其美是上海滩黑道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手眼通天,什么样的事情他打听不到,还需要借陈暨的道。
陈其美似乎早已猜到陈暨心中的疑惑,不等他开口便主动道:“你同上海的高层相熟,能不能帮我打听日本领事馆里一个人,叫鸠山庆隆,是我在日本学习时的老师?”
陈暨满脸疑惑:“既然是老师,那你何必绕我这个圈子,不直接去问他本人?”
“说来惭愧,”陈其美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满腹愁怨,“先前年少轻狂,不懂老师一番苦心,同他很有些争论,以致师生感情失和,如今世事境迁,我算是明白当日老师的苦心,因此才想当面同他道歉,感谢栽培,只不过……老师倒像是心结难解,听说他到上海后,我着意联系过他几次,但对方一直没有回信,恐怕还在气我。”
他自是说的天花乱坠,但陈暨却一字都不信他。
陈其美似乎能猜到陈暨的想法,因此不等他开口拒绝便主动道:“要不这样吧,过些日子是日本国新天皇的加冕典礼,到时候日本驻上海领事馆也会举行庆祝典礼,我通了好些关系弄到一张邀请券,玉集只需要帮我打听鸠山老师会几点到场即可。”
陈暨不欲应他,这实在不是件涉及机密的大事,不值得让陈其美兴师动众,亲自到陈宅来见他,虽说两人是同组亲眷,但按他看来,他这个亲眷,恐怕在陈其美眼里连手下帮会里的助手都不如。
但他不愿再同陈其美再有口舌上的纠缠了,横竖那个加冕典礼近在眼前,只需熬过那个日子即可。
陈暨打定了主意,立刻在心口组织了腹稿,力求真挚诚恳,客客气气地说给他听。
陈其美自是千恩万谢,似乎完全相信了他一样,只是在陈暨送他出门的时候,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啊,我这几个手下,就让他们暂时在你府上呆着吧,到时候你得了消息,立刻告诉他们,叫他们送到我手上,就不劳烦你再跑一趟了。”
陈暨面色一变,想说什么,又被陈其美打断:“至于他们的饮食住宿,你全然不必操心,他们自会找地方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