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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暨五号就要回上海去,以至于谢道中不得不在四号晚上宴请婉贤的老师徐适年,讨论婉贤将来究竟是读大学堂,还是留洋的问题。
谢怀昌已经走了,在谢道中的两个女婿一个儿子里,留洋者有之,读私塾者亦有之,还有一个洋人,再加上投身教育久矣的徐适年,真真是个段位颇高的智囊团。
陶氏给婉贤梳洗更衣,本来想给她穿袍裙,但婉贤固执地非要穿她的校服,再扎一个马尾,显得干净利落,朝气蓬勃。
她的两个姐姐在一楼等她,她笑盈盈地下来,向只快乐的小鸟儿一样飞扑过去:“我收拾好好啦,走吧,姐姐们。”
陶氏跟在她后面,向两位嫡出的姑奶奶屈膝行礼:“劳动大小姐二小姐。”
这场关乎她女儿前程的讨论,她却没有资格列席,只能尽力讨好这两位晚辈,请求她们多上些心。
大清亡了之后,她渐渐也不觉得做官的读书人是个良配了,反倒是两位嫡出的小姐最终归宿让她觉得羡慕。陈暨的弟弟陈启还没有婚配,陶氏很早就在惦记他,亲姊妹做妯娌对婉澜也有好处,对婉贤的好处更多,毕竟姐姐姐夫都是有本事的人,有他们照看,总比孤身打拼强得多。
她将婉澜拉倒一遍,期期艾艾地问候陈夫人地身体状况,问候陈暨的生意是否顺利,七绕八拐,说的尽是废话。
婉澜耐着性子一一答了,道:“姨娘若是没有旁的吩咐,那我们就先去三堂了。”
陶氏急的背后都有些发汗,却还不好意思挑明了讲,只拉着婉澜又五五六六地扯了一通,就连谢怀昌地婚事都问过了,才状似无意道:“大姑爷的胞弟陈元初,我记得比二少爷小一些,眼下也到了许亲的年龄吧?”
婉澜被她绕晕了,又急着奔三堂去,丝毫没有觉察出她这句别有用心的问话背后潜藏的意义,只随口答:“是,我婆婆已经在操办了。”
陶氏絮絮道:“到底是亲家,能帮衬我们还是多帮衬点,成婚是一辈子的大事,我若有好人选,也会帮他留意。”
婉澜点了点头,她其实有些不耐烦,但礼节和好修养让这些坏情绪都没有表达出来,还压着性子点头称是:“那就劳烦姨娘上心了。”
陶氏觑着她的面色,作为看人眼色过了一辈子的人,陶氏如何看不出婉澜眼下的不耐?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婉澜马上就要回上海了,这件事更加徐不得,若是不赶紧挑明,只怕那陈启转眼就订婚了。
于是陶氏更加小心翼翼,说话的语气也加了点讨好的意味:“不知道亲家太太对小儿媳有什么要求?”
婉澜微微皱了一下眉,正想三言两句将她打发过去,但目光所及陶氏小唯谨慎的脸,心中却忽然一动,又扭头看了婉贤一眼。
陶氏见她这动作,知晓她猜到自己心中所想了,不由舒了口气。
婉澜道:“元初的妻子是要长留扬州侍奉丈夫和婆婆的,我婆婆脾气有些大,需要个逆来顺受的小儿媳,元初跟随婆婆日久,几不离身,恐怕也是想要个性子温柔恭顺妻子,免得惹婆母生气。”
这便算是婉拒了,因为婉贤的性格同“温柔恭顺”半点关系都没有。
陶氏怔了怔,以为她是指责自己将女儿养的粗鲁,又难受又心痛,慢慢将头低了下去,眼眶发酸,讷讷道:“是……是……”
婉澜又道:“况且阿贤年岁还小她学都没有上完呢,姨娘何必急着给她许人家?我看等闲男人也配不上我妹妹,她值得更好的。”
陶氏听了她这话才舒了口气,依然低着头:“大小姐说的是,我心急了,我一个当娘的,能操的心也只有这份了。”
婉澜点了下头:“姨娘不必操心,还有我们做姐姐的呢,况且两位高堂又都在,万万不会委屈了妹妹。那您要是再无旁的吩咐,我们这就先过去了。”
陶氏侧身让了让:“没有了,没有了,大小姐请吧。”
婉澜点了下头,正要招呼两个妹妹,陶氏却又叫住她:“大小姐,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一会你们走了,阿贤一定要问我跟你说了什么,你……你不要告诉她,不然她又要来训斥我。”
婉澜极快地皱了下眉,又迅速舒展开,点头道:“我知道,放心吧。”
婉贤在路上果然这么问了,婉澜呵呵笑着,在她后颈上扭了一把:“不可说。”
婉贤噘嘴:“肯定说的是我,说我却不告诉我。”
婉澜问:“你怎么知道说的是你?”
婉贤道:“我娘和旁人只会说我,别的不会说。”
婉澜轻轻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
婉贤低了头,玩着自己的袖口道:“我自是知道娘都是为我好,可她管的也太宽了,她平时也不做什么旁的事,整天就管我自己,受不了。”
婉澜便问:“你还想叫她做什么事?”
谢道中年纪大了,他原本就对女色不甚上心,如今更加淡漠,只是遵着规矩隔三差五还去陶氏房里坐着说说话。在秦夫人的铁腕之下,陶氏更是不敢生出一点风浪,平日里足不出户,这数十年来唯一能叫她关心的,也只有唯一的女儿谢婉贤了。
婉澜将手放在她头上,感叹道:“你若是个儿子,相比陶姨娘会省心很多。”
婉贤哼了一声:“我不觉得我比儿子差在哪。”
婉澜笑了笑:“你是个女儿,你娘就不自觉要为你操更多心。”
婉贤不说话了,婉澜便又补充一句:“你马上要留洋……或者上大学堂,以后在家的时间就越来越短,对你娘好点吧,不要仗着自己见过世面就老训她,你自是还有大千世界,但她也就只剩下一个你了。”
婉贤扮了个鬼脸:“阿姐反倒像我娘了。”
道理都明白,只是人各有脾气,做不到罢了。姐妹三人走到三堂里,徐先生正坐在右首喝茶,谢道中问一句,他就答一句。民国成立之后,徐适年渐渐将重心全部放到了教育上,对政局知之甚少,以至于那场轰轰烈烈的武装倒袁,他还是开始后之后才收到消息的。
婉澜笑着跟徐适年问好,徐适年也起身回礼,客客气气地彼此问候,才又分宾主坐下了。
谢道中便挑明请他来的意思:“这丫头也当分科考大学堂了,故而请存之你来问问,究竟是出洋好,还是读大学堂好。”
晚清以来留洋成风,家境殷实的大户无不将子女送出国游学一番,取学位的人少,大多是为了彰显财力,增加谈资。谢道中对留洋的恶习有所了解,颇为不齿,因此反倒偏向去京城读大学堂。
徐适年是留洋回来的,好的见过,坏的也见过,他知道婉贤是想出洋去的,恐怕原因也是开拓眼界增长见识,而非一心求学。这小姑娘心思活络的很,只是优点也是缺点,心思太活络,门门都知道一些,但门门都不精,反倒落了下乘。
因此他开口道:“还是读大学堂吧。”
婉贤竟然没有不高兴,还笑嘻嘻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倒让深知她秉性的人吓了一跳,婉澜更是直接开口问道:“我还以为你想要留洋。”
“我是想要留洋,可现在留洋太早了点。”婉贤道,“我想先去读大学堂,等先生说我需要留洋深造了,再去留洋也不迟。”
婉澜大为意外,而堂中人都已经赞许点头了。
秦夫人赞道:“果然读书还是有用处的,连我们阿贤都变成思虑周到的大姑娘了。”
这话将婉贤听得甚是开心,撒娇地向秦夫人笑:“哥哥姐姐都在跟前,母亲这是取笑我呢。”
谢道中抬了抬手,接着道:“我也是赞同读大学堂的,那这一点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就说下一项,要学哪一科?”
中国百年来都是重文轻理,一直到孝钦皇后在岁科里点了“物理进士”、“化学进士”,理科才算是真正登了大雅之堂。在座诸位都是文学出身,就连乔治在圣三一学院念得都是哲学和文学。
但他说:“读工科吧。”
谢怀安接着开口:“最好学制药。”
陈暨点了下头:“可行。”
在座诸位都晓得他们的意思,婉贤学了制药,方便将来谢家药房自己开厂产药。
婉贤不表态,就盯着徐适年。
徐适年也看着她,脸上现出犹疑沉思的神色,半晌才问:“阿贤喜欢化学么?”
婉贤文科要比理科好些,这一点徐适年是知道的,但他心里却也不太愿让婉贤念文科。
婉贤道:“能学懂,也有点兴趣。”
“但兴趣最大的还是英文对吧。”徐适年慢慢笑了笑,“我看过你的成绩单了,文科的确是好一些,但理科也不差,横竖还要再分一年科,我看不如先读理,她年纪还小,若实在不行,转文也来得及。”
婉贤最讨厌别人说她年纪小,但长辈在上,又不好顶嘴,只能自己气鼓鼓地应了。
徐适年不想让她再读文,只因读文难免要为时政所扰,婉贤算是个能忧天下之忧的,却没有高居庙堂的福气,关心的再多,也不过是徒增烦扰,但理就不同了,从事理学研究是真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论能不能研究出,起码可保她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