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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暨在谢府住了一段日子,协助谢怀安一同挑建厂的地皮,在谢道中闲暇的时候与他说京城局势,仿佛一点都不急着回去,与他父亲去世时的急迫感完全不同。
婉澜猜测他应当是在洋行里站稳了脚跟,便旁敲侧击地问他:“洋行近来不忙吗?”
陈暨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却不喜她话里有话地试探,故意情意绵绵的装傻:“有你在这里,还管洋行做什么,来日我被正田美子辞退了,就到谢家纱厂做工,如何?”
婉澜嗔怪地白他一眼:“整日里胡言乱语,你这样旷工,难道手下的人不会不服气?”
陈暨笑起来,抬起手想揽她的肩膀,却又顾忌这是在谢家老宅,中途收回来摸上自己的领口,没有回答婉澜的问题,却道:“以后你有什么疑问,就这样直接告诉我,有什么话也直接讲出来,不必费心思拐弯抹角,阿澜,我不是你的外人。”
婉澜一怔,下意识地微笑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番话的意思,不由得笑意加深:“正是因为没有将你当做外人,才这样上心思地说话。”
陈暨饶有兴致地看她:“哦?这又是什么歪理邪说?愿闻高见。”
婉澜没有搭理他这句俏皮话,面向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言语伤人,不必利刃弱半分。”
陈暨脸上的笑容不变,点头赞同道:“你说的不错,可你方才想问我的问题,我并不觉得是伤了我。”
婉澜想了想,对他正色道:“可是玉集,你还没有能让我对你完全放心,没有能让我心底里相信,我在你面前说什么都可以。”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眼神与表情俱都认真,完全不像是玩笑之谈,陈暨表情一滞,笑容慢慢淡了下来,脑子里甚至有片刻的空白,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回应她。
但婉澜没有让他难堪太久,她及时笑了起来,打破了这个僵局:“你看,其实还是会很伤人。”
陈暨看着她,慢慢吸进一口气:“你方才说的,是肺腑之言吧?”
婉澜抿了一下嘴唇,没有说话。
“你不必在我面前巧言令色,为了顾忌我的情绪而将心思藏起来,”他慢慢道:“你方才说的的确令我难过,但我愿意听这些话,只要它是从你心里出来的。”
婉澜想说什么,陈暨对她摆手,示意自己还没有说完。
“我完全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因为我对你也是相同的感受,连一句玩笑在说出口前都要再三斟酌,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其实已经打了许久的腹稿。”
婉澜看了他一会,垂下眼睛,无奈地笑了一笑。
是啊,这就是她一直不安稳的原因,总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少了点什么,其实不是少点什么,而是多了太多心思,太多放不下的小心翼翼。
那些亲昵的语言和动作被包装过后显得精致且漂亮,肢体动作拉近身体上的关系,却不能抵消心灵上的距离,她始终觉得陈暨的感情很虚假,今日猝不及防的被验证了,那是刻意做出来的亲昵,自然不能像真正的感情一样被感知。
她开始觉得窘迫了,下意识想逃开,但陈暨比她动作更快,在她站起来之前伸手握住了她,而她在他掌中轻轻一抖。
“阿澜,我是愿意听你说这些话的,”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做。”
婉澜强迫自己镇静,按捺住想掉泪的情绪,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放在胸前,还用另一只手护着:“我要去给母亲请安了。”
“你先别走,”陈暨在她之前起身,又在她身边蹲下,看出她现在对肢体接触的抗拒,便老老实实地将手放在自己膝盖上,仰头看她:“阿澜,在订婚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你对我一无所知,我也一样,所以在见你之前我很抗拒这门婚事,你向来心思剔透,应该早就看出来了。”
婉澜低着头,却没有看他,只轻轻叹了口气。
陈暨微微笑了笑,语气愈发柔和:“不过,见你之后,这心思就全然没有了,寻一位志同道合的妻子可不是容易事。阿澜,我们只是相处的时间太少,我好不容易过来,还要顾忌着习俗规矩,你对我有戒心,这很正常。”
婉澜抬起眼睛看他,攒出一个笑来:“你对我说话也是半真半假,如今还来指责我。”
陈暨笑了起来,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将手放在了婉澜膝头:“是,我错了,还请小姐高抬贵手,饶我这一遭。”
婉澜也微微笑起来,放松崩住的后背:“你让我现在跟你坦诚心思,想什么说什么,玉集,我是做不到的,我控制不住会想,斟酌词句,想我这一句话说完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不是因为将你当成外人,而是……下意识就这样了。”
陈暨在她膝上安抚地拍了拍:“没关系,不着急。”
时间还有很多。
八月初,朝廷正式颁布了谕旨,奖励民间的实业家,谢怀安打算借这个机会将纱厂的时候对谢道中和盘托出,却被婉澜挡了下来:“如今谕旨新发,正是好办事的时候,你去巡抚衙门将开厂子的手续俱都办妥了,生米煮成熟饭时再告诉父亲不好吗?届时他就算不情愿,也不能立刻就把厂子拆了。”
陈暨深以为然,并建议他将揭底的时间再往后推,直到布机纱锭都到了,厂房建起来再说不迟。他以康利洋行总经理的身份写了一份关书,将纱厂的名字定为“康利谢”,又从家里提了八千两白银,打通了江苏府衙的关系,拿了张清廷的实业许可与三千两银子的补助。
他们去办地契的时候,在北固山别院养伤养了两个月的徐适年终于好了个七七八八,与谢诚一同来府上道别。婉澜正在外书房看陈暨留下的资料,就将他们请到了外书房。
徐适年似乎是已经在这段时间里做好了日后的打算,见婉澜的时候仪态翩翩温文尔雅,全然没有在别苑里被婉澜当众下逐客令时的狼狈。
“要多些屏卿小姐这段时间的照顾,”徐适年道:“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事情已经平安过去,再见面的时候,婉澜便有些为当初咄咄逼人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了,这倒不是说她后悔了逐客的决定,而是当初明明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说出来,她却情急失态。
但她也没有提当初,只问候了徐适年的身体状况,连他未来的打算都没有问。
她不问,徐适年也没有说的意思,两方客气地寒暄了片刻,便准备告辞,谢诚还要去见他父亲。
但就在即将告别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刮散了桌上的纸页,婉澜忙着收拾,徐适年也上来帮忙,他将地上的宣纸捡起来拢好,交给婉澜时瞟了一眼,忽的一怔,又仔细看了过去。
婉澜有些莫名,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不由追问:“徐先生?”
徐适年瞳孔缩小,有些惊讶,似乎还有些紧张:“这些东西……是谁写的?”
婉澜犹豫了一下,据实相告:“是我的未婚夫婿,陈暨陈玉集。”
徐适年又仔细往纸页上看了两眼,还拿了支钢笔,找白纸仿着写了个字。
“屏卿……”他终于确定,看向婉澜的时候下意识地推了下眼睛,有些吞吐:“这个人……兴是我看错了……”
“但是……”
他犹豫再三,似乎极难启齿:“这个人的笔迹,与我在潮州见到的一封信笔迹一模一样。”
婉澜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咣当一跳,重复了一遍:“潮州?”
徐适年点了下头,又推了一下眼镜:“那封信写的是枪支弹药的数量,是寄信人赠与孙先生的。”
婉澜张了张嘴,忽然不知该如何接话,一边的谢诚也是一脸震惊。如果徐适年所言属实,那么陈暨岂止是参与革命,他分明是革命党的军火库了,真是胆大包天,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居然和革命党勾结了起来。
她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向徐适年道了谢,打发他和谢诚去寻谢福宁去了。
陈暨与谢怀安回来的很晚,据说是请江苏府衙的一位李师爷吃饭,为投其所好,还专门请了善唱吴曲的湘北老四作陪,以致两人回来的时候,通身都是脂粉味。
婉澜坐在陈暨房里等他,没有开灯,将夜归的陈暨吓了一跳:“阿澜?”
婉澜嗅到了他身上的脂粉味,眉心便皱了起来。
陈暨急忙道:“没有去,是在宴春摆的桌,李正行喜欢这个,但为他请了个陪宴。”
婉澜冷着嗓子道:“只为他请了?”
陈暨思忖了一息,果断道:“重荣也请了一个,我没有,我还在孝里,本就不应出席那样的场合。”
婉澜哼了一声:“还记得你在孝里。”
陈暨对她讨好的笑了笑:“你怎么这么晚在这?”
婉澜还想转弯抹角地试探他,又想起日前他说的话,便开门见山道:“我有件极重要的事情问你,玉集,你是不是和革命党有联系?”
陈暨明显一怔,没有说话。
虽然没有旁人,但婉澜还是压低了声音,又问了一句:“还是说,你自己就是革命党?”
“我不是革命党,”陈暨笃定道:“至于联系……”
他微微笑了笑,面上又显出从容不迫的神态来:“天下所有人,我都有联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