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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问右手缓慢地磨娑着紫气东来的剑柄,轻声道:“我觉得,以夜幕最近的行事风格,如果真的是他们所为,那最后的目标或许是杀人,而非躲藏。”
粱祁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他忽然发现何问说的很有可能是事实。
论道大会过后,夜幕凭借着多年来的布局,行事几乎无所顾忌,处在益州境内,即便他们没办法和唐家正面相争,占据隐秘的优势,却也并非无可反击。
粱祁沉声道:“唐芊危险了。”
何问安静片刻,决定道:“我去看看。”
粱祁眉头微皱:“直接过去?”
何问点点头。
粱祁有些迟疑。
如果何问在这个时间离开,后续事宜只能落在他一人身上,紫竹林毕竟不比天机阁,没办法放眼全局,后续也很难再帮上什么忙。
粱祁想了想,阻拦道:“不如再等等?目前局势未明,贸然离开不仅偏离了本来的计划,或许正中夜幕的罗网,你觉得呢?”
何问随口回答:“我觉得不咋样。”
粱祁呆愣道:“啥?”
何问道:“你自己也说了是或许。”
粱祁无奈道:“兵者云,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何问笑道:“你这书生也论起兵来了。”
粱祁哈哈一笑,又说道:“圣人有言,三思而后行。”
何问扶额叹息,继而感慨道:“完蛋,这话要是让玉柳先生听见,肯定要打断你的腿,圣人说的,分明是‘再,斯可矣’。”
粱祁瞪他一眼:“意思一个样,都是多想想!”
“那你想咋样?”何问笑问道。
“额……”
粱祁噎住了。
他也没好办法啊。
唐芊的消失,让天府城和平江城整个乱成了一锅古董羹,唐家无数高手出动,刚刚起步半年的紫竹林,想在这种乱象里横插一脚,难度确实太大。
何问想起另外一事,问道:“对了,那个元遥找到没?”
粱祁摇了摇头,埋怨道:“没有,影子都瞧不见,前几天派人联系不良人和官府,也没有任何收获,鬼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老板也不递个信的。”
何问微笑反问:“他在金陵,递信递到猴年马月去啊?”
粱祁忽然仰头望天,长叹道:“到底还是在私塾里教书简单,这一天天思考这算计那的,脑子就差点直接爆炸,我真是太难了。”
“得了吧你。”何问撇撇嘴。
“唉。”粱祁长吁短叹起来。
何问抿嘴轻笑,相处这几天,他逐渐认清了一个事实,粱祁的本事没得说,性子却是典型的乡野闲人,酒楼和赌坊才是他的心之所向,至于理想和未来嘛,反在其次。
粱祁甩甩脑袋,转过身道:“走,回去煮古董羹,边吃边想。”
何问摇头道:“你回吧,我去平江看看。”
粱祁愣了愣:“真要去?”
何问道:“那还有假?”
粱祁好一阵无奈。
何问眼珠子一转,笑道:“有人说,遇事不决,可问春风。”(注)
粱祁瞥他一眼,没好气道:“现在都八月半了,有个屁的春风。”
“所以啊。”
“所以啥?”
“所以就是没得问啊!”
何问摆摆手,大步朝城外走去。
留下粱祁一人懵在原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切了一声,喃喃念叨:“真是没文化,就不能改个字,没有春风,可以遇事不决问秋风啊。”
————
眉山驿站。
以天府城为中心,大大小小的驿站有十数个,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眉山驿站在其中很不起眼,也没多少人驻扎,久而久之成为了客栈般的歇脚处。
但好歹是朝廷和唐家共同建立的驿站,借着交通优势,眉山镇要比同级别的集镇热闹和富裕得多,称一句歌舞升平也不算过分。
午后,两个带着笠帽的人慢悠悠地走进眉山镇,寻了处边缘的客栈。
眉山小筑。
客栈如其名,确实小了些,简单的二层楼阁,木材上的红漆缺失不少,露出本来的暗黄色,好在窗明几净,看起来还算不错。
林朔月走上前说道:“要最好的房间。”
掌柜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眉山这里带笠帽的人来往频繁,因而他并不奇怪两人的装束,只是平静地说道:“出示名册。”
唐芊拽了拽林朔月的衣角。
来之前,她就跟他说过,益州境管制极严,没有名册去哪都得偷偷摸摸的,客栈也不会予以收留,奈何林朔月保证自己有办法。
她倒是好奇这个蠢笨的家伙,能拿出什么好办法。
林朔月摇头道:“没有名册。”
掌柜笑了笑,歉然道:“恕不接待。”
林朔月取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略一思索,又加了五十两。
眉山小筑的价目表上,最贵的房间,是五钱银子。
掌柜的当家多年,没见过谁会拿一百两银子来要房间,但……那毕竟是一百两,对于眉山小筑这种小客栈,半年的收入也不过如此。
掌柜呼吸加重,只用半息就做出了选择。
管你们是什么人,给钱就好。
他连忙把两张银票揽到怀里,脸上堆满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谄媚笑道:“里面请里面请,眉山甲号房特意为两位空着呢!”
两人随小二走到房里。
唐芊摘下笠帽,忍不住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办法?”
林朔月点了点头,跟唐芊一起时,他的话总是格外多,认真解释道:“我在好多地方的客栈住过,给钱是最好的办法,如果在大地方,还会有人提供假名册,三十两银子就能买一个。”
“假名册?”唐芊轻咦一声。
“和真的几乎一样。”
林朔月说道:“卖名册的向我保证,只要别惹到不良人,谁都查不出错漏来。”
唐芊了然道:“所以越大宝是这么来的?”
林朔月摇摇头:“越大宝是别人借我的,后来不良人帮我完善了一下,按苏曜的说法,就算真正的越大宝出现,他也是假的,我才是真的。”
唐芊小嘴微张。
这莫不就是书里的“假作真时真亦假”?
唐芊默默地替那位清河城的世家公子感到悲哀,忽然狐疑地看了看林朔月,挑眉道:“你说,越大宝把名册借给你?!”
唐芊加重了“借”字。
林朔月嗯了一声。
唐芊自然不会相信,想象着当时的情形,大概率是越大宝察觉到了林朔月的来历,乖乖地把名册双手奉上,她又想到另外一事,不满道:“在赌坊的时候,你还说自己没有出千!”
这次林朔月无可反驳。
尽管是庄家先做手脚,但他确实用内力拨动了骰子。
林朔月蹩脚地扭转话题,指着唐芊的剑说道:“你的剑很不错。”
唐芊得意笑道:“剑名符唐,可是唐家花费大价钱请铁炼门打造的。”
林朔月问道:“多少钱?”
唐芊伸出三根手指。
林朔月试探道:“三万两?”
唐芊轻轻摇头,拍桌道:“三十万两!折成各种材料,足足装了五十多辆马车,就是符唐剑是给堂哥打造的,他不用后,才把剑送给我。”
林朔月没听清她后面说些什么,暗自盘算着三十万两是多大的数目,怕不是能买下眉山这整座山头?他惊讶地问道:“一把剑值这么多?”
唐芊双手托腮,歪头道:“我听到时也不敢相信,但爹爹说,铁炼门欧阳氏打造出的武器,肯定值这个价,若非他和欧阳氏有旧,还得更贵呢!”
林朔月忽然看向自己的刀。
唐芊疑惑道:“怎么了?”
林朔月呆呆地说道:“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有钱。”
唐芊噗哧笑出声,打趣道:“确实算有钱的,但放在那些世家眼里,四万多两也就是几座庄园而已,算不得什么的。”
林朔月摇摇头,把朔月和血月刀解下来放在桌上。
唐芊不明所以。
林朔月认真道:“首领说,我的刀,是欧阳氏重铸极夜狂刀打造而成。”
唐芊震惊了,不敢置信道:“重铸极夜狂刀?”
林朔月应道:“是的。”
奇兵第七的狂刀,竟然重铸了?!
唐芊和听到这个消息的绝大多数人一样,用了好半晌才恢复常态,深呼吸一口气:“那你确实很有钱了,半年前,爹爹给堂哥买了把名剑碧海,奇兵谱排行六十三,铁炼门的人,搬空了唐家十多个库房。换成钱的话,最少超过三千万两。”
唐芊顿了顿,继续说道:“能列入奇兵谱的武器,排名越靠前,越难以用金钱衡量,非要对比的话,清河越家所有钱加起来,都比不过你富有。”
林朔月嘴角不自觉地翘起。
原来自己这么有钱啊。
唐芊鄙视道:“你又不能卖刀,就算卖也没人敢买。”
林朔月看着桌上的刀,没有接话。
不能卖归不能卖,值钱归值钱。
两码事。
坐拥金山银山,看着就赏心悦目啊。
从来不喜欢附庸风雅的杀胚林朔月,心里蓦然就想起书里的一句话,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大抵便是莫过于此吧。
唐芊冷哼一声:“死财迷!”
不待林朔月回话,她看了一圈房间里的陈设,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说道:“这房间挺大的,你让小二再送一床被子,晚上睡地板。”
林朔月摆手道:“不用。”
唐芊愣住了。
不用?
那岂不是,要睡一张床?
少女用力晃晃脑袋,脸颊瞬间涨红,指着林朔月怒斥道:“无耻!要一间房是担心被人发现,不代表就是你想的那样!”
林朔月疑惑道:“我想哪样?”
唐芊生气道:“就是那样那样!”
林朔月大概明白了她指的是哪样,看着唐芊处在恼火的边缘,连忙解释道:“我在夜幕习惯了晚上冥思,不用睡觉的,你也可以睡得安稳些。”
“真的?”唐芊心虚道。
“我保证。”林朔月举起右拳。
唐芊这才明白自己想多了,低着头,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让风吹进屋内,秋风凉凉的,把她的发丝吹的有些凌乱,却难以降低脸上的温度。
或许是秋风太凉,到了夜间,唐芊依然睡得很不安稳。想想也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床边守着个男人,任谁都会止不住地胡思乱想,所以晨时天蒙蒙亮,唐芊就被远远传来的轻微马蹄声惊醒。
林朔月也睁开眼睛。
唐芊向远处看了看,轻声道:“是唐家的人,消息应该是传到那边了。”
林朔月走在她身边站定。
唐芊轻叹一声,看着桌上空着的刀鞘,喃喃道:“也不知道家里如何。”
————
天府城城东有一座府邸。
与唐乙的那座府邸相比,这座府邸的面积要大上许多,院里也要豪奢许多,红墙绿瓦,轩阁碧树,琉璃跃金,甚至还有一湾溪水穿院而过,水上架着一座小桥,极尽风雅。
这是唐家最豪华的府邸。
也是除去祖宅,最重要的府邸。
唐家的最强者唐琛便是居住于此。
但此时此刻,府里的气氛显得格外压抑,穿着唐家管事服的人们急匆匆地往府里递送来最新的消息,然后又急匆匆地离开。
唐琛坐在正堂,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短刀。
唐琛对这把短刀再熟悉不过,这是在唐芊离家前,他亲手为唐芊铸造的礼物,刀柄处的机关里蕴藏了他的一道真气,侧边还铭刻着一个芊字。
唐芊消失的事情今日才传到天府城。
但昨天午后,便有一位青衫文士登门,趁着唐琛不在,把刀送到了府上。
“找到没有?”唐琛扭头看向门口候着的管事。
“尚未发现。”管事躬身回答。
“加派人手,继续找!”唐琛寒声道。
“是。”管事应道。
秋风穿堂,吹面微寒。
唐琛神色阴沉,十指交握着皱眉不语。
从昨天开始,他便调动唐家在天府城所有的眼线,找了一天一夜,城门处更是严加防卫,至今仍未发现青衫文士的身影,仿佛那人凭空从天府城消失。
唐琛明白,想要找到对方,无异于大海捞针。
唐琛可以肯定,青衫文士并非独身一人,对方在天府城有帮手,而且是能接触到唐家高层的帮手,否则绝无可能在他前脚刚刚离开府邸,后脚就前来送刀。
管事也明白这点,犹豫道:“老爷,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
唐琛没有解释,也懒得解释。
他想了想,吩咐道:“让唐修来见我。”
管事领命退去。
没多会儿,唐修便赶了过来,恭敬道:“叔父,您喊我。”
唐琛看了他一眼,唐修的衣衫上沾满灰尘,眼眶微微泛黑,带着抹不去的疲累,摆摆手道:“这里没其他人,坐下来说吧。”
唐修搬了张椅子坐到他旁边。
对于这位叔父,唐修是打心眼里尊敬。
虽然出身唐家,但他从小就不大喜欢唐家的暗器和功法,钟情于剑法剑招,对此,武馆里的前辈们包括自家长辈都很不理解,想强行扭转他的思想,便是唐琛出面他才得以继续学剑。
到了后来,为了铺就他的剑道路途,唐琛利用唐家的地位,从各宗各派觅得无数剑法送到他的面前,甚至某些刁钻的剑法,唐琛会亲自研究一番再给他讲解,更不用提他现在使用的碧海名剑,为了这把剑,唐琛和族内宿老们足足争吵了两个月。
可以说,唐琛不仅是他的叔父,还是他的师父。
唐琛问道:“城里有没有异常?”
“没有发现,因为述职的原因,城里聚集着许多门派的拜访者,不方便多查。”唐修摇摇头,沉声道:“叔父,那个青衫文士,很有可能来自夜幕,芊芊她……”
唐修双拳紧握。
从小,唐修便经常来唐琛的府邸练剑,几乎是看着唐芊长大,唐芊的剑是他赠与,剑法也是他一点点教出来的,在唐修心里,唐芊就是他的亲妹妹。
如今唐芊消失,他心里的担忧和怒火比唐琛丝毫不差。
“无妨。”唐琛抬起右手。
“我准备去平江看看。”唐修说道。
“喊你过来就是要说这个。”
唐琛说道:“你代我去一趟平江。”
唐修一时不解:“代您去?”
唐琛没有解释,叮嘱道:“稍后你把唐家护法的袍服带走,回去清洗整理一番,穿在里面,外面随便套件衣服就成,记得把护法服露出一部分,戴上斗笠,模仿我的样子。”
两人的身材相近,衣服倒是无碍,奈何境界带来的气息难以模仿,唐修苦笑道:“我才入通玄四个月,想要模仿叔父您……”
“照我说的做。”
唐琛顿了顿,继续说道:“记得不要和唐家人接触,去平江露个面走一圈,如果不出意外,应该会有所收获。至于后续如何,你自己看着办即可。”
唐修神情微凛:“好。”
唐琛提醒道:“注意安全。”
唐修正色点头。
“藏剑庄带队走访的那个管事,在你府上住着,对吧?”唐琛忽然问道。
“徐少宇,去年在沂山,您见过他的。”
唐修浑身一激灵,想起徐少宇也是喜着青衫,连忙开解道:“少宇昨天一直在各处拜访,那个青衫文士绝不是他。”
“徐景的儿子?”唐琛挑了挑眉。
“对。”唐修应道。
“我不是怀疑他。”唐琛沉默片刻,交待道:“你回去和他说说,跟他言明利害,如果可以,让他跟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若是他不愿意……”
唐修说道:“藏剑庄的剑客,一般不会退缩。”
“也对。”唐琛笑了笑道:“你俩记得分路走,不要一起出发。”
“侄儿明白。”
唐修思索道:“那叔父您去哪?”
唐琛站起身,幽幽地说道:“稍后,我也会离开。”
……
……
注1:遇事不决,XXXX是网络语。“遇事不决,可问春风”出自烽火戏诸侯《剑来》
注2:关于银钱。《二十二史札记》中记载明朝太监刘瑾“金250万两,白银5000余万两,其他珍宝不计其数”,所以对于一个朝代的巨富来说,几千万两原来真的不是夸张啊,奇怪的知识增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