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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萧府里,萧风已经测完五个人的字了,这五人或问生意之事,或问子嗣之忧,或问亲人病体能否安康。
萧风一个字比一个字用的时间长,到第五个字时,他足足看了半个多时辰才能说出来。
不管结果是否让人满意,他们都真诚地向萧风作揖,感谢萧真人的指点。但当第五个人作揖起身后,所有人都意识到不对劲了。
萧风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吓人,不知何时,安青月已经走到他身后,尽量不着痕迹的扶着他的腰,脸靠在萧风的后背上。
后背的青衫白袍,已经湿透了,既有萧风的汗水,也有安青月止不住的眼泪。
没有人再站出来测字了,张天赐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刚说了一句:“大哥你……”
萧风目光扫向他,带着罕见的严厉,张天赐一下就蔫了,默默的坐了回去。燕娘却接替他站了起来。
“萧公子,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都不着急的,今天就不测了吧。”
萧风摇摇头:“没事,我就是这两天没睡好过了今天,我可能要出趟远门,再和各位相见,可就不知什么时候了。
所以,还有哪位有要问之事的。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儿了啊。”
萧风虽然是笑着说的,但底下没人笑,大家都在互相交换着眼色。燕娘咬咬牙,提起笔来。
“好,我来问!”
张天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阻止。张云清狠狠的瞪了燕娘一眼,跑过去扶住了萧风的左臂。
王迎香紧跟着跑上去,扶住了萧风的右臂。巧巧茫然地看着她们,嘴里还塞着好吃的,也跟着跑过来,却没有可扶的地方了。
燕娘写了个“萧”字:“我想问,怎么才能解你的毒?”
萧风愣住了,看着燕娘,燕娘也看着他,咬紧了红红的嘴唇,两行泪水冲开了脸上的脂粉。
“这不是你的事,算不了的。换一个吧。”
“我不换!”
“那就别测了,下一个!”萧风故意把声音变得冰冷,不再看燕娘。
燕娘不肯坐下,倔强地看着他,泪水不停地流淌,全身抽动着,委屈至极。
一个头发花白的客栈老板站起来,提笔写下一个“萧”,恭恭敬敬的双手托起。
“小人要问,何物才能解萧大人的毒?”
萧风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动:“老哥,这个,也算不了,换一个吧。”
一个年纪轻轻,继承了家里生意的营造队老板站起来,提笔写下一个“萧”,双手托起。
“小人要问,何人能解萧公子的毒?”
萧风的眼睛发酸,他眨了眨,平淡的说:“算不了,下一个。”
一个车行的老板站起来,同样写下一个“萧”字,双手托起。
“小人要问,不能解毒的情况下,如何能让萧真人继续活下去?”
“算不了,下一个!”
“小人要问……”
萧风看着这些人,嗓子里像塞了什么东西一样,说不出话来,许久才说。
“一个字,可能会改变你们的命运,你们不要就这样浪费掉,于事无补。”
“小人要问,如何能在一年后与萧真人见面……”
张天赐趴在桌子,痛哭流涕,语不成声。
“不是说毒解了吗?不是说火玄真人用了丹药的吗?怎么会这样啊……”
此时已经折腾了一天,天色渐晚了,萧风的院子里,人们齐刷刷地站着,托着纸,上面都写着同一个字——“萧”。
萧风叹了口气:“各位之心,萧风领了。今日之宴,十分尽兴。
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想和家人再呆一会儿,就以此酒,向各位告别了!”
萧风拿起酒壶,却失手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张天赐连忙拿起另一壶酒,给萧风倒上一杯。
萧风用两只手死死捏住酒杯,犹自颤抖不已。连续地强行测字,让他的身体虚弱已极,已经油尽灯枯。
他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萧府的客人鱼贯而出,有人暗自神伤,有人默默拭泪,有几个得到过萧风和张天赐恩惠的,走出萧府大门,就已经控制不住的失声痛哭。
小梅在门口看见这一幕,十分诧异,回头问管家:“这是什么情况?萧府的饭菜难吃到这个程度吗?不是说今天是柳食神掌勺吗?”
管家心里有数,却不敢告诉小梅,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谁知道呢?没准是太好吃了,抢得打起来了吧。”
小梅撇撇嘴,转身跑回去告诉了小姐,萧风家今天大宴宾客,结果不知道是饭菜难吃,还是好吃到打起来了,总之出来的人个个连哭带嚎的。
刘雪儿正在摆弄着手里的金凤钗,心不在焉的嗯嗯啊啊的回应着小梅,在旁边吃着绿豆糕的刘鹏呜噜呜噜的开口了。
“昨晚上送走萧大哥,爹回来时手里拿着张纸,看来看去的,也抹眼泪来着。”
刘雪儿看了弟弟一眼,接着摆弄金凤钗,刘鹏见姐姐发呆,就偷偷的伸手去摸姐姐盘子里放着的那一块绿豆糕。
刘雪儿猛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可怕,连金凤钗都掉在了地上。
刘鹏吓得两手抱头,大喊:“我没想偷吃你的!我只是想尝一下,我那块吃得太快了,都不知道什么味道!”
刘雪儿不理刘鹏,径直冲出房间,冲进了父母的正屋。刘夫人正在和刘彤说话,见刘雪儿脸色苍白的跑进来,也吓了一跳。
“雪儿,你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刘雪儿定定的看着刘彤:“爹,萧大哥给你的是什么信?你给我看看!”
刘彤心虚的看了夫人一眼,支吾道:“什么信啊,哪有什么信啊,胡说八道!”
刘夫人看了看刘彤的脸和眼神,十分肯定的说:“就是有信,给我拿出来!”
萧府里已经静下来了。老道把孩子们都带回了屋子里,和小冬一起看着,谁也不许出来。
戚安也被打发去看门了,总不能没人看门啊。何况他还得偷偷写信给戚继光,告诉他萧风的事。
萧风已经站不住了,坐在一个矮榻上,靠着身后的巧娘才不至于躺倒。
但他苍白如玉石一般的脸上却很平静,甚至还有点得意。
“巧巧啊,我那个混蛋大哥,想让我中极乐神丹而死,我偏不让他如意。
我宁可测字把自己累死,也让他的狗屁神丹无用武之地。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巧巧哇的一声哭了,拼命的点着头:“厉害,老爷最厉害,比混蛋大哥还厉害!”
张云清,王迎香,安青月、燕娘蹲在他身前,后面站着张天赐、兰爹兰娘,个个哭得泪人一般。
萧风苦笑着看着张天赐:“天赐啊,我本来是想替你办件事的,可惜你娘子今天不在啊。”
张天赐擦擦鼻涕眼泪:“大哥你尽管吩咐,你的心愿,小弟无不遵从。就是内人也不会反对的!”
萧风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那不成了道德绑架了?算了吧,有缘千里终相聚,无缘对面不相逢,随缘吧。”
张天赐不知道大哥在说什么,张云清却忽然想起了爹爹喝醉的那个夜晚,她一下明白了萧风的意思。
萧大哥他,竟然到现在还想着爹爹的那点破事,真是……张云清哭得更厉害了。
萧风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他的身体也越来越无力,巧娘感觉他靠在自己身上的身体,越来越沉重。
她把萧风的身体,整个斜靠在自己的身上,萧风正好抬头能看见巧娘的下巴了。两滴清澈的泪珠落下来,落在了萧风的脸上,凉凉的。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戚安手忙脚乱的放下笔,刚打开小门,就被一下撞倒了,踉跄着坐在地上。
还扎着围裙的柳如云,边哭边跌跌撞撞的冲进大门,身后跟着陈忠厚。
戚安刚努力爬起来,又被后面冲进来的人撞倒了。刘雪儿长裙拖地,脱泥带水的跑着,身后刘彤挺着胖大的肚子在奋力的追着。
在萧风眼里,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烟雾般模糊了,萧风长长的叹了口气,就像一个疲倦的旅人要上床休息了一样。
“巧娘,巧巧,我要……回家了。”
巧娘呆呆的抱着萧风渐渐变凉的身体,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魂灵一样,只是止不住的落泪。
巧巧一下扑在了萧风的怀里,哇哇大哭。老爷没了,就像老老爷一样,对自己那么好,现在没了呀!
柳如云停住了脚步,傻傻的看着萧风,他就像睡着了一样,平静温和,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熟悉的微笑。
如果不是围着他的人们已经哭成一团,谁也想不到,他已经……
刘彤紧赶慢赶,赶在了刘雪儿晕倒之前追上了女儿,扎煞着两手,抱着女儿,坐在地上。
刘雪儿的手里死死的攥着那封信,昏倒了都不肯松手。
谨身精舍里,嘉靖手里握着的拂尘落在了地上,黄锦赶紧过去捡起来,刚想交给嘉靖,门外传来了陆炳低沉暗哑的声音。
“万岁,萧风……走了。”
嘉靖静静的坐着,身形显得有些佝偻,就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一样,他没有接拂尘,就那么坐着。
“都出去吧,让朕,静一静。”
锦衣卫北镇抚司里,陆绎穿着崭新的飞鱼服,目光灼灼的看着众人。
“万岁有令,即日起,锦衣卫日夜不停,监视严世藩!
他有任何作奸犯科的举动,尤其是危机萧风亲友的,可先行出手,随后上报!”
古北口外,萧芹带着四个心腹,趁着夜色行进,离俺答汗的大队人马已经越来越远了。他掐着指节算了算时间,露出一丝苦笑。
“风弟啊,我真是不想杀你的,可你坏了我的大事啊。从今以后,在这世界上,我又是孤身一人了。
天下之大,不但没有亲人了,可能连配得上的对手都没有了,还真是无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