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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青十九岁时第一次见到蓝丫,一个因为瘦弱,那双眼睛就显得格外大的小姑娘,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抱着一个包袱,里面是她做的两双鞋。
她说是她赶着做出来的,她大哥投军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因为家里刚刚被北匈兵抢光之后又放火烧了,什么都没剩。
可她听说军服和军饷不一定及时就有,新兵更是要等,没有合适的衣服,操练时可就遭罪了。
她大哥走的时候,身上那身本就不好了,都是补丁加补丁,脚上的鞋面也破了。
她不知她大哥在哪,只能守在军营外,逢人就问。
直到她看到何青,她说:“求求官爷,找找我大哥,把这鞋给他。”
何青那时觉得她多此一举,军中都会发军服军鞋,不比她这自己做的布鞋强吗?
但人家小姑娘在军营前一立就是两个时辰,就为了送这两双鞋,当下就接过来对那个小姑娘说道:“你大哥叫什么名字?我帮着查查看。”
小姑娘道:“蓝天。”
这个姓倒是少见,何青记住了,就往里走。这小姑娘却突然冲上前来,攥住他又把那两双鞋拿了回去。
“你这样的官爷不会帮我找人送鞋的。我看出来了,你就是随口敷衍我的,这鞋你拿走了也是顺手给我扔了,我哥还是穿不上。”
何青看着她道:“小姑娘,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为你办到。我确实觉得你哥可能用不上这鞋,但我不会给你随手扔哪不管了。”
这小姑娘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犹豫了半晌,又把那双鞋塞回到他怀里说道:“对不住了官爷,我给您赔个不是。
您若找到了我大哥,麻烦告诉他,家里现在只能凑出两双鞋,再给我一阵子,我能给他拼出一身衣服。”
当何青真的在新兵营找到蓝天时,才发现小姑娘所言不虚,倒是自己想当然了。
蓝丫的大哥蓝天光着一双脚在训练,身上的上衣也是因为要见他这位官爷匆匆忙忙披上的,扣子都未扣好。而且他这件上衣,也实在是破破烂烂了。
看来蓝丫的这两双鞋还真是雪中送炭,她大哥的脚上全都是血泡。
何青那时在军中已经是一个小将领,便让她大哥把上衣脱了。
何青看见蓝天这肩上背上胳膊上前胸肚腹上全是伤口。
觉得这事儿不对,又让旁边十几个新兵全都脱了身上那些破得条条挂挂的衣服,个个都是如此,细问之下,居然是没有军服,为了省衣服鞋子,而几乎是赤身露体的在这里操练,磨着皮肉,忍着暴晒。
何青想,国库空虚,民生穷困,供养军队不易。
何青、任家勇和沈云都算是辅国公看重的年轻将领。也可能因此,他们三人军中的物资算是相对充足的,以至于何青并不知道很多新兵和其他军营的士兵都是如此的境遇。
何青看在眼里不是滋味,但他当时也没有多余的衣服,便将自己和自己随行士兵六人身上的衣服都脱了下来,让他们这十几个人,里衣外衣分着点,也算每人能穿着件衣服练。
他把蓝丫的话告诉蓝天,蓝天听了沉默,半天才道:“我走时家中什么都不剩了,也不知蓝丫怎么替我凑出来的这两双鞋。
我本来说当哥哥的从了军发了饷就给她,到如今我却要我妹子不知如何从牙缝里拼出我的鞋和衣服来。”
何青这才知道,这些新兵的军饷也还是欠着的,不知什么原因还没有发。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士兵当时的境遇并不是国家困难,无力供给,而是国家虽困难,依然尽力供给,但堂堂的辅国公伙同曲红芙在军中敛财所至。
真该死啊。
辅国公行刑前,何青曾去探望,作为曾经被提携的后辈,作为曾并肩作战的战友,作为他最痛恨的军中贪腐,作为他不能释怀的沈云与八千将士死亡的始作俑者,两人相对无言的默默喝酒。
最后辅国公道:“我终究是太贪心了。又想要卸甲之后的温香软玉的富贵生活,又想要男儿大丈夫建功立业,扬名于世的壮志豪情。
最后,钱和名,一个也没能留住。我曾经还以为自己做到了,大破北匈,全身而退,富可敌国,又青史留名。可惜了。”
何青站起来,往外走。时至今日,他只是遗憾自己差一点就成功了,他想要的一手功名一手富贵,他只可惜他自己功败垂成。
何青停住道:“你想要的这样多,蓝天要的不过是能活着回家见妹妹,若死了,自己的抚恤金和军饷能留给自己妹子,因为你,这两个微薄的心愿一个也没能实现。”
辅国公道:“蓝天是谁?”
何青看着他:“死在喇叭沟八千士兵中的一位。
他对于你只是花名册上的一个名字,是你汇聚如海般万千财富时挤榨干的一滴水,却是他妹妹蓝丫倚门长待,盼了十几年的不归人。”
何青如今为将帅,辅国公在他看来,若单论能力实为良将名帅,看在他也曾为国征战,何青本来定了一口薄棺。
在轩辕昊的震怒之下,除了他大约也无人愿,也无人敢为昔日的辅国公收尸的,他好歹替其敛个尸骨吧。
可如今何青改主意了。
出来后,何青直接回了边关,辅国公果真无人收尸,曝尸三日后,被拖于荒野,野狗啃食。
赵二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父母生了四个娃,就依次叫赵大、赵二、赵三、赵四,说是请人起个名字,最便宜的地方也要五文钱一个,四个孩子要花二十文,那花这个钱干什么。
但后来父母却咬牙送他和赵大去上学,因为认字就是好,起个名都能收五文,还是最便宜的。
赵二识字,他从军后干的活儿就是收尸,准确些说是记录战死士兵尸体上存放的遗书遗言或物品。
虽然他心里想的是上阵杀敌,他干的这活儿甚至都不如火头兵,他总觉得在军中抬不起头来。
但还是老老实实,认认真真的干着。喇叭沟出事后,他照例被叫了去。他们二十个人开始干活,一人背着一个大竹筐,里面是纸墨笔,主要是粗麻纸。
干得多了,他干活的速度就快了,不像最初畏手畏脚的,脑子也乱,整理不出个头绪。
如今他能够快速的翻拣出重要信息,提炼出简明扼要的字句,对着部队的编号和士兵身上的编号姓名,飞快的记录。
士兵衣服上的姓名都是领衣服时由军中主簿拿特殊的油墨写上去的,极难洗掉。
一般来说,赵二一天可以收录约一百二十名士兵遗骸上的遗言遗物,他记录完了,会做个标记,抬尸埋尸的兄弟们会将尸骨搬走。
也有些尸体上,除了名字什么也没有,这个时候赵二总是无比遗憾的,在后面写上一个无字。
这份活冬天夏天都不太好干,冬天的时候尸体保存的时间能长些,但是天气太冷,记录了一会儿手就冻得冰凉僵硬,墨也凝的写不开字,而且冬天日头短,干活的时间也短,所以总得加紧干。
夏天天气是好了,日头是长了,但是尸体腐烂得快,气味实在是难闻。一旦尸体开始腐烂,那些遗言遗物也不太好整理辨别,所以也得加紧干。
他们二十个人在喇叭沟干了快四天,回去又连夜整理,接下来就等着将这些士兵的遗言遗物和他们的抚恤金一起发往他们亲人手中。
可奇怪的是这八千人中最后能核对出姓名地址,送出遗物的却寥寥无几,大多数人的名址都对不上。
他们这二十个人是不大可能出这么大的错漏的,但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论你报上去多少次,上面都给驳回来。
这些遗物一直没有办法寄出,他们只得在军中仓库找了一处地方储存。十几年了,这批东西除了赵二会去整理一下,清理出一些已经腐朽破败的残渣以外,就是小偷老鼠都不会光顾仓库的这一个角落,毕竟这些东西既不是吃的喝的,也不是金银财帛,而且还冒犯死去的魂灵。
已经至少十年没有打过仗了吧,赵二作为一个老兵又不愿意离开,固执的守着他这一批一直没有寄出的遗书。
军中便将他留下来看仓库,他的那些老伙伴都陆续离开了,如今只剩他一个还守着这一批无人认领的,每年都在腐烂一批的遗物。他只能尽力一边清理一边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