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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孔来儿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一场巨大的骗局,别人骗她,她也骗别人。
所以审判什么呢?
一笔糊涂账。
虽然自己这辈子已经不可能把恩怨结清,但孔来儿内心清楚一点,如果真的有这一天,她一定要和盘托出。她不是没有侥幸心理,可是生与死对她而言早就没有意义,她苟活的几十年都是为了孔明月。
如今孔明月已经长大了,她也安心了。她麻利地认罪,麻利地去死,那些事情说到底都是孔明月还没出生的事,说清楚应该就不会牵连。可她要是不说,孔明月就永远有个有嫌疑的妈,她不能让孩子在情与法之间为难。
所以坐在这里孔来儿心如止水,她的一生几乎都活在恐惧里,即便后来日子逐渐好起来,女儿又能干又孝顺,她也没有从恐惧中挣脱出来。她仍然会半夜惊醒,在床边望着月亮一坐一整夜。
直到这一刻,她反而平静了下来,她的一生从未有一刻如眼下这般清楚自己是谁。
最初骗她的人是她的父亲,母亲,姐姐,和周围所有的人,他们让她相信不是男孩是她的错,因为不是男孩就要谨小慎微,每天吃最少的东西干最多的活。他们也让她知道亲人不由得选择,父母无论如何对待她,只要生下来就是恩情,就要回报。
他们让她认命,认自己这条草芥一般的命。
孔来儿认了,自己只值一只羊羔。她看着父亲对着羊羔露出从未给过她的慈祥笑容,对那个家再没有一丝眷恋。
父亲对那只羊羔寄予厚望,盼着能养大,赚一笔钱。谁知道没养几个月,就死了。孔来儿见到父亲去找她公公打架,非说给他家一只病羊,想再要一只,但最后公公也没有给他。
临走的时候父亲看见了她,远远地指着她的脸骂。她听不见,可她对那些词很熟悉,无非是赔钱货什么的。
在那时孔来儿很想和父亲说,你看,这一切都是命,你的命,你为什么不认呢?
只不过在那之后孔来儿再也没有和她的父亲有过接触。
孔来儿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在她知道自己要嫁给那个傻子之前,他们见过一面,唯一一面。当时孔来儿帮别人家收粮,因为不愿意回家,宁可干活到天黑。她往家里走时,四周漆黑一片,有个人突然从一旁的草坑里窜出来,吓了她一大跳。
那个傻子穿了一身脏兮兮的黑袄,身上不知是淋了水还是什么的,看着湿哒哒的,看见她就傻兮兮地笑。孔来儿不敢停留,小跑着走了。
就那么一面之缘,都没有仔细看过的人,要变成她的丈夫。出嫁前一天母亲偷偷来跟她说,女人的一辈子就是这样的,被父亲安排,被丈夫安排,生了孩子又要被孩子安排。母亲说,嫁出去也好,总比在这家里受罪的好。那人是傻的,想也不至于苛待你,再苦能有现在苦吗!
孔来儿问妈妈,为什么。那时候她的语言组织能力不强,毕竟不会说话,她只会问为什么。后来,过了很久很久,当她得知母亲终究因为生弟弟而死时,孔来儿才想明白自己当时想问的是什么。
为什么我们的命是这样的,为什么我们要认这样的命,为什么我们不能走出去,为什么我们要听别人的安排。
她没问出去的问题,自己自然也没有做到。可是至少孔明月给了她答案,告诉她,可以,可以有另一种活法。
其实最初知道自己要嫁给那个傻子,孔来儿并不十分慌张,尽管她当时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可她见惯了父亲的粗鄙暴虐,倒觉得一个只会嘻嘻笑的傻子挺好,她想着无非是当个孩子照顾,给他养老送终。
也没有什么吹吹打打,就是贴了点喜字,公公准备了些糖,送了村里人一些,一辆拉东西的板车就将她拉到了坡上那户人家。
再见那个傻子也还是那个样子,看着她痴痴地笑。那时候傻子已经三十多了,她只有十七,傻子块头很大,又高又壮,而她只有七十多斤。孔来儿满心以为他们的日子无非就是就个伴儿,她甚至都在考虑将来如何操持家里,如何帮公公干活。
然而结婚当晚傻子居然强迫她同房,她也知道结婚了不应该拒绝,可是本能就是害怕,所以她激烈地挣扎。可是她的体格怎么能反抗得了,在被扔在炕上时她踹了傻子两脚,傻子没了耐性,突然扬起手照着她的脸左右扇了两个耳光。
那两下的力度已经不止是疼,而是把她的头完全打木了,她耳朵的神经突然剧痛无比,整个人眩晕到无力抵抗,只能默默地流眼泪。
结婚第一天,孔来儿被强暴了,可是她没法和任何人讲,说出去别人都会觉得她可笑。
比这一点更令孔来儿崩溃的是,她发现自己的丈夫智力没有任何问题,并不是大家以为的傻子。相反的,她的丈夫比她的父亲还要狂躁暴虐,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可她能通过唇语大致明白她的丈夫每天是如何骂她,她只要动作慢一点,迎来的就是巴掌和拳头。
然而在外人面前,包括她的公公面前,她的丈夫继续扮演一个傻子,故意模仿着幼童的举止,做着幼稚的刻板行为,见谁都嬉皮笑脸,不说一句完整的话,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孔来儿见过他偷别人家的狗活活虐杀而死,第二天在听见别人找狗的声音时,还拿炖的狗肉去送给狗主人吃,那时候吃到口肉很难,狗主人还当他是个傻子,不懂得珍惜。孔来儿看着那锅肉,胃里翻江倒海,接连几天都吃不下东西。
她的公公倒是个和善的人,偶尔来给他们送吃的,看到她脸上的伤,会问她是怎么弄的。傻子紧盯着她,她什么也不敢说,而且那时候她也不会规范的手语,周围人也看不懂,她又不会写字,根本无法告状。后来公公会让她帮忙去喂喂羊,会教她怎么给果树施肥驱虫,会交代她去办一些事,美其名曰儿子干不了。
那时孔来儿就隐隐觉得公公知道傻子是装的,只是不想揭穿。不然一个和蔼的老人怎么会躲着自己的儿子,宁可跑到远处的小木屋里去住,每次公公来都不愿意多待,甚至不怎么和傻子对视。
只是在当时孔来儿只有帮公公干活才能名正言顺离开那个家,才能短暂地逃离压抑和噩梦。渐渐的,公公来家里成了她的盼头。
就在一天夜里她卖完农货,从距离很远的其他村子徒步走回,脚上磨出好几个泡,精疲力尽,远远地看见傻子拉着家里那辆板车朝自己过来。
当时孔来儿还想,太阳从西边出来,这个人居然会来接自己。谁知是到了近前,傻子才发现是她,招呼她一起拉车。孔来儿发现板车里堆了很多稻草,还压着石头,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伸手掀开稻草,傻子回身打开她的手却也已经晚了,她看见一张惨白的人脸在稻草下面。
她吓得慌了神,转身往反方向跑,然而傻子两步追上了她,从后面掐住她的脖子。她被掐晕了,再醒来时已经在家里,就躺在地上。她昏昏沉沉地往外走,就见傻子蹲在菜窖旁边。
她走过去,闻见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她根本就不敢往菜窖下面看,趴在一旁的地上边哭边吐。
那天孔来儿知道了傻子的秘密,知道他为什么装傻,知道他在十几年前利用自己的傻做了什么事。在他家的房梁上面放着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傻子从那些外乡人身上掠来的钱包,里面有现金,有粮票,也有亲人的照片。
那些人都死了。
当时菜窖下有三具尸体,时间最长的一具已经露了骨头,傻子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如果有一天有人来找,很容易被发现,决定把这些尸体拿去埋了。他夜里偷偷去挖坑,白天倒头就睡,然后让孔来儿去处理尸体。
纵使孔来儿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傻子的妻子,这事她脱不了干系。到时候傻子继续装傻,装没有杀人的能力,全部推给她,她根本没有口来辩。
于是孔来儿深夜独自拖着尸体去埋,从一开始边哭边吐,到后来变得麻木。她对于如何埋得扎实,如何准确地回填,无师自通,她可以把坑回填得跟原来一样,任谁都注意不了。然后白天的时候她还会过去,在上面撒点菜种子,花种子。
傻子深居浅出,只有她在外面晃荡,谁不会想到她在做什么坏事,更何况他们当时住的位置周围本就没有人。
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钱,假如在那个村子里拿出那么多的钱和粮票,才会被人注意。所以他们仍旧过着简素的日子,孔来儿意识到傻子明面上是为了劫财,实际上只是滥杀。
他是真正的魔鬼,披着羊皮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