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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之前的周尧生活可以说无忧无虑,父母和睦,家庭经济条件尚可,考上父母满意的大学,虽然专业不算是自己喜欢的,但成绩也还可以,就业前景也不错。
然而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周尧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告诉他,妈妈不行了。他紧赶慢赶,却还是没见到妈妈最后一面。
他的妈妈和朋友好好地走在马路上,被迎面过来的一个陌生男人连捅数刀,妈妈的朋友想上来救,也被刺了,只是没有生命危险。最后是十几个路人将他围住,缴了他的械。可当警察和救护车到,周尧的妈妈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周尧永远忘不了在停尸房看见妈妈最后一面,那时候爸爸不想让他见,他硬是闯了进去。从都那么干净体面的妈妈,披头散发,满脸伤痕,身上破了那么多的洞,冷冰冰躺在那里。
原本周尧是个看国外恐怖片血浆片眼都不眨的人,可从那之后竟然不敢看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见尸体时的反胃眩晕究竟是正常的,还是病态心理反应。
那个凶手和周尧一家毫无相关,被抓之后就装疯卖傻,问什么都不说。凶手的家人说他有精神病,还拿出了鉴定书。
警方想以精神病无差别攻击为结论,周尧根本无法接受,因为很多人都可以作证,这个人揣着刀在案发附近徘徊了很久,最终选择对他母亲下手,无外乎是因为她们是两个女人,且当时手里都提着东西,没有抵抗能力。
周尧不断和警察说,这个人下手的时候是有分辨能力的。可即便如此,最后也还是没有判死刑。
一直到最后,凶手都没有给他们一个解释。周尧永远记得开庭时凶手坐在那里气定神闲,仿佛只是个旁观者的样子。
他恨罪犯,恨到骨子里。所以他必须要和他们打交道,必须搞清楚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
所以周尧换了专业,一步一步进了警察队伍。可当他真的深入了刑警的日常,却突然发现善恶其实也不是那么泾渭分明。从前他一心只想消灭罪恶,可法律终究是为了让人活,而不是让人死。
“这世上最复杂的就是人心,可最简单的也是人心。我们是肉眼凡胎,罪犯也是,所以平常心对待就好。我知道你是学这个的,但很多时候想太多只是消耗自己的精神。”
孔明月把网子上的肉全倒进周尧的盘子里,说:“你妈妈在天有灵一定只想看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生活。”
周尧低头往嘴里塞肉,有那么一瞬间的鼻酸,不过很快就过去了。毕竟过了太久,时间很残酷,会把一切都冲淡的。
“我现在有个担忧,”过了一会儿周尧抬起头来,已经面色如常,“我怕那个凶手会再犯案。”
孔明月面色一沉:“我知道。”
他们都清楚,只有凶手再犯案,才有机会抓到他。可假如凶手再犯案,就意味着又有人要失去生命。
可是现在他们确实陷入了僵局。
“对了,”孔明月突然想起一点,“你觉得凶手是拿什么装心脏的?”
“工具箱之类的吧。”
“那个心脏也在他手里待了一段时间,那期间他不接触人吗?他出发去杀周秀芳时还不算太晚,背着工具箱出门不怕被人留意到吗?”
“或者他就拿个塑料袋装一下,随手塞在哪儿也说不定。”
“也是。现在我们掌握的细节还是太少了。”
说到这儿孔明月突然连着打了两个哈欠,吃饱了之后延迟的困意就汹涌而来。
结账时周尧非要抢着结,孔明月也没有勉强,反正大家平时吃吃喝喝,也没有分得很清楚。以前总觉得周尧是借调的,将来或许要回去,或者只是拿这里当跳板,心理上不觉得是自己人。可这两个案子下来,孔明月明确感受到周尧已经是他们警队的一份子了。
从烤肉店出来,俩人在路边准备打车回家。好不容易来了辆空车,司机说急着交班,只想拉顺路的,结果一问倒是和周尧顺路。
“那你先走。”孔明月退后一步。
“要不我陪你等……”
“行了,别墨迹!”孔明月推着他的脑袋把他塞进车里,“回去抓紧睡,手机开着啊。”
不等周尧答话,司机就开了车。
从后视镜看着孔明月站在路边,周尧心里不知为何有点高兴。这顿饭不便宜,孔明月比他以为的还要能吃,可他总算感觉,他们是自己人了。
“女朋友啊?”司机突然搭话。
“啊?”周尧吓了一跳,“不是……是……领导。”
“女领导啊?”
“是。”
“平时厉害不?”
周尧忍不住笑笑:“厉害着呢。”
待在原地等空出租车的孔明月突然打了个喷嚏,她嘟囔了一句“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刚好拦到一辆车。
自己用钥匙开门进屋,孔来儿直到看见她人,才知道她回来,忙迎上来打着手语:“怎么突然回来了?”
“忙了好长时间,回来补觉。”一进门孔明月就没劲儿了,把鞋随便一甩,光着脚走到沙发上,一头倒下去。
“吃饭没?”孔来儿跟在后面把鞋收拾好,又坐到她身边问,“你想吃什么?”
“我吃了。我去洗个澡睡一觉就行。”
话是这样说,让孔明月此刻从沙发上重新爬起来无比困难,她挣扎了半天,最后只起来上半身,扒在孔来儿身上。
孔明月有很多话想说,她想说最近案子真多啊,想问妈妈有没有好好吃饭,她想撒娇。可是换成手语就太麻烦了,丧失了即时性。有时候她甚至会说出口才意识到妈妈听不到,就当作没讲过。
孔来儿很想拍拍她的背,可手却总是僵硬着,无法自然地放下去。
“去洗澡了,头发都油了。”
最后孔明月还是离开沙发去洗澡了,孔来儿把她换下来的脏衣服收拾起来,先放进了洗衣机。
等到孔明月洗完澡出来,孔来儿已经把吹风机准备好,每次孔明月都懒得把头发吹干,但这样睡醒了常常会头痛。孔来儿按着她的肩膀坐下,帮她吹头发,孔明月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头发吹干之后孔明月就没什么记忆了,她就像梦游一样回了屋,倒头大睡,连被子是不是自己盖的都不记得。
孔来儿轻轻带上门,在外面忙活起来,先从冰箱里拿出冻了很久不舍得吃的排骨和虾解冻,又从洗衣机里把刚才的脏衣服拿出来手洗。她怕洗衣机的动静太大了,会把孔明月吵醒,毕竟她也听不见。
洗好衣服,把肉菜都处理好,孔来儿就静静等着孔明月睡醒。谁知孔明月这一觉睡了快十个小时,也多亏了中途没有电话吵她,她出房间上厕所,就看见孔来儿坐在沙发上打瞌睡,炉子上的汤已经在煲着了。
“妈,”孔明月碰了碰她,她一下醒过来,“你怎么不回屋睡啊?”
昼夜颠倒,这时候真的是半夜了。孔来儿摇了摇头,忙到厨房看汤,回身对她比划:“吃点东西再去睡吧。”
“好。”
等孔明月从卫生间出来,刚好就看见阳台挂着的衣服,一摸那个潮湿度就知道没用洗衣机甩干,不然可能都已经干透了。
“你又用手洗衣服,那么厚的衣服,多冷啊。”孔明月走到孔来儿身边,看孔来儿的手上一沾凉水,冻疮眼瞅着就要发,“咱家这个洗衣机还是老款,不费水的。再说了,咱家现在也没有那么困难。”
“就那么两件衣服,很快就洗完了。”孔来儿利索地炒着油爆虾,让孔明月给她递调料。
“也怪我,一直说要接根热水管过来,一直都忙。”
“花那冤枉钱干啥!”孔来儿一下就不乐意了,“不用,马上天就热了。”
孔明月也知道说不通,只能直接叫人来装,而且必须她在家才行,不然孔来儿会把工人赶走。她这个妈妈总是这样,好像自己享一点福都是十恶不赦,却总把最好的留给她。
冰箱里这些菜肉水果,都是孔明月买来,本意是自己不在家时,让妈妈吃。结果每次都为了给她留着,硬生生放到快坏掉才赶紧吃,永远吃不到新鲜的。
饭菜和汤上了桌,孔明月就埋头吃,孔来儿在对面一动不动看着她,筷子都没拿。
“妈,你不吃啊?”
“我还不饿,明天我再吃。”
“趁着新鲜,你也吃几口。”孔明月要站起来给她盛汤,孔来儿赶紧摆手让她坐,抢先一步站了起来,好歹也给自己盛了一碗。
“妈,我现在手头这个案子有点棘手,这阵子肯定会忙些。”孔明月吃几口比划几下,“不过我们组里的人现在都锻炼得很好了,没有我也一样能行。等这个案子结了,我就休年假,带你出去旅旅游。”
孔来儿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替孔明月把虾头虾尾去掉,孔明月就可以一口一个地嚼。
从小到大,只要看她大口吃肉,孔来儿就高兴。
“妈,要不一会儿咱俩一起睡吧。”孔明月满怀希冀地“说”。
孔来儿呆坐了两秒,突然起身拿过孔明月的碗,转身去盛汤。背对着孔明月,她用指腹抹了抹眼角渗出的泪水。
等她坐回来,跟孔明月“说”:“我睡觉打呼噜,怕影响你,算了吧。”
孔明月眨了眨眼睛,低头喝汤,烫了一下舌尖,装作无事发生。
在她的成长岁月里,常常有这样的时刻,她觉得母亲内心里拒绝与她亲密。虽然她很爱母亲,也知道母亲很爱她,可偏偏在那些交心的,亲昵的时刻,母亲就会后退一步。
她不理解为何会这样,也只能将其归之于她们无法真说真听,所以总像隔着些什么。
人的心理确实很玄妙,所以孔明月理解周尧在母亲惨死后的选择,不是为了渡人,而是为了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