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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生病的人而言, 能在周边,享受到最好或者较好的医疗资源,算得上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可同时,更要人痛苦的是,哪怕享受到最好的医疗资源后, 依旧会发现, 医学并不是万能的。
离裴家不远的地方, 正是c城第二医院, 和中心医院一样都是综合性三甲医院,院内的神经内科和肝胆外科都算得上是王牌科室,在国内都很有名气, 每天一开门, 便会有不少患者涌入排队, 争先恐后地挂号,生怕耽搁了诊治时间。
裴二妹动作利索,她负责拿着裴闹春的医保卡去前头挂号,裴大妹则挽着裴闹春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头, 眼周到现在还是通红的,她神情很是恍惚,要知道,就在刚刚,自家精明了一辈子的大哥,竟是忽然像是认不出来一样, 管着裴二妹叫大妹,虽然看她一哭,裴闹春反应了半天,又叫了回来,可裴大妹和裴二妹心里都清楚,看来这回,大哥确实是生病了。
对于她们俩而言,大哥向来是个可以倚赖的人,也是他们这兄妹三人的核心,虽然大哥相对年长她们一些,可差得也不多,她们从前开玩笑地说过几回,也不知道三兄妹会是谁走在前面,可当这样的疾病突然爆发时,依旧像是惊雷,炸在人的心里。
“没事,大妹,人嘛,都是要生病的,病了就治病,治不好就等死,人这一辈子,又有谁不是在等死呢?”裴闹春轻声地安抚着妹妹,事实上他确实看得很开,现在病情估计进展得还不是很快,他对自己穿越诸多世界经历考核的事情,也记得清楚,病死过很多回,对生老病死也看开了许多。
“胡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哪有治不好的病啊!”裴大妹吸了吸鼻子,她都做人奶奶的人了,现在还和个孩子似的,哭得一塌糊涂,只是她心里知道,这老年痴呆,恐怕没那么好治。
人到了这把年纪,多少心里也有些数,哪怕再健康的人,也会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偷地听一些关于老年疾病的情况,平日里的闲聊唠嗑,最常被提起的,便是周边哪一家的哪位老人,得了什么病,出了什么事,或是走了。
大家最恐惧的,反倒不是什么老三样,而是所有会让人失去自理能力的疾病,无论是老年痴呆,还是中风等引起的瘫痪,都要他们闻风色变,不寒而栗,甚至有时,都忍不住要说,如果有一天我成了这样,还不如走了更好。
如果老年痴呆有得治,地方电视台上头又怎么会三天两头登什么寻人启事呢?
“好了,挂好了,我们去六楼。”裴二妹取好了号,便带着大家网上,她嘴皮子利索地,不断再安慰着裴闹春,“这哪有什么大事,大哥,我给你说,咱们家就没这个基因,你忘了,咱们爸妈年纪大的时候,个个精明,人家都说,这个东西是要讲遗传的!我们祖上十八代都没这个毛病,怕什么呢?再说了,人啊,年纪大了,这一辈子记的事情也多了,这多多少少,不也得忘一点吗?”她的语速比平时还快,劈里啪啦地一顿说,却要两个了解她的人一眼看破了她心里的紧张。
裴闹春觉得心里挺暖,在原身的记忆里,这两个妹妹也算是为他操了不少的心,只是后来,她们俩年纪也上来了,自己的家庭也得照顾,便只能看着自家的侄女一点点地为照顾父亲焦头烂额,无能为力,有好几回,这姑侄三人,直接坐在一块抱头痛哭,当然,那时记忆懵懂不知的原身只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些害怕,缩回房间里看都不看。
“你们就别替我着急了,万一真病了,早查出来也好,咱们兄妹也能一块多聚聚,珍惜眼前时光,总比哪一天再想和我说话,发现我什么都忘了好吧?”
“闭嘴!”裴大妹难得的生气,“不要乱说话,呸呸呸,都没检查呢!你那么专业,你咋不自己去做医生呢?哪有人没看病,就给自己诊断的!”
“对,大姐说得对,没准就是个小毛病呢!”裴二妹也连连点头,有时候不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只是哪怕有一丝希望,都会希望是好的那个结果。
可有时候,一切总是事与愿违,哪怕有再多的期盼,都会在现实的面前轰然倒塌。
要诊断老年痴呆,要做的检查并不少,裴家三兄妹也是这才知道,原来可能会引起类似记忆、判断力上问题的疾病不止一种,虽然再做了简单的询问对话后,那医生已经粗略判断,这肯定是出现了问题,可要确诊,还是开了一堆的单子,什么抽血检查、核磁共振,好几大项,每个项目都要排队,尤其这核磁共振,还得要提前预约,约好了等明天再来,到时候拿着检查单子再去找医生。
裴二妹心里头实在着急,她等不了,便托着家里儿子认识的朋友去问了那神经内科的医生,三人在那等到十一点多,门口那没什么人才敢进去,生怕插了别人的队伍,毕竟他们都清楚,求医时大家都一样的紧迫担心,在知道是认识的人后,那神经内科的医生便也没等报告,推心置腹地和他们说了心里话,就裴闹春目前的这些表现,再加上之前没有相关病史,现在也没有其他身体上的症状表现,如果不出意外,十有八九的就是阿尔兹海默症了。
“……不过按照裴先生说的,他这两天才出现这个问题,之前都很清明的话,大概率还是早期症状,像是类似这样的记忆症状,很多家人都会觉得没什么大碍,能早期就医的寥寥无几,毕竟这些症状都很容易被忽略,有很多人最后到医院的时候,都已经连基本的对话都成问题了,能及时就医,还是很好的。”那位吕医生很和气地安慰着。
裴二妹拿着块方巾擦着眼泪:“不是我们发现的,是我哥自己觉得不对劲,吕医生你看,我哥就是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连自己情况不对头都能发现,他怎么就会得这个病呢?”她想不通,如果是她自己得,她还能理解,毕竟她是个笨人,也不爱思考,可大哥和她不一样,还天天看书呢,怎么会呢?
裴大妹现在反而要镇定一些,她咬着牙告诉自己可不能倒:“那吕医生,你说早期发现及时就医很好,是不是意味着他这个病现在还能治疗?我也听人说过,就像肿瘤,早期发现一下就好了,如果是晚期,就是花再多钱都难治。”她期待地看着医生,刚刚那番话,要她重新燃起希望,对啊,大哥可和她知道的那些人不一样!
“……”吕医生在裴大妹期盼的眼神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他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摇头一下击碎了裴大妹的希望。
“医生,我不是冲你发火,我就是心里着急。”裴大妹先解释了一句,“如果没有意义,那早期发现晚期发现有什么区别,不都一样治不了吗?”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那吕医生扶了扶眼镜,很是镇定,任谁家里人遇到病都会着急的,“早发现,意味着早治疗、早康复,虽然不是百分百,但及时的药物配合和康复治疗,对于延缓病程是很有效果的。”
他解释了很多,意思并不难理解,这个病一旦开始了,就是不可逆的,不像是很多普通疾病,存在痊愈的可能性,可治疗和康复,就意味着“变糟糕”的速度能变慢,或者不会变得那么糟糕,最起码,也算是黑暗里的一点星光。
“我明白。”裴大妹失落地回,勉力笑了笑,“只是医生,那早晚发现,其实差别也没那么大。”
“对于病人而言,也许没有,可对于家属而言是有的。”若不是人介绍来的,吕医生不会说得那么推心置腹,毕竟现在医患关系紧张,说得过头了,等等被投诉到上头又是很多检讨,“老实说,我见过、经手过类似的病人很多,像是这样的疾病,如果到了晚期才发现,对于家属而言,是巨大的心灵折磨。”
“……早发现,也意味着给你们发出了一个信号,在病人彻底失去相关能力之前,能和他好好地告别。”吕医生顿了顿,观察到裴家兄妹的状态都还好才继续往下说,“也能让病人在还清醒的状况下,好好地安排自己的事情,有什么该说的、该交代的,都提前吩咐。”
吕医生并不是危言耸听,他见过很多类似的案例,有的病人是一家之主,家里的存款都在个人户头,结果忘了密码,也忘了存折和银行卡的位置,家里人翻来覆去,最后连看病的钱也得去借;也有的病人家属,一直在外地,好不容易回来,发现病人已经认不得自己,痛哭流涕,想知道病人有什么话想和他说,却一句都问不出来。
对于人类而言,到底是肉体重要,还是精神重要,有的人虽然还活着,可是从精神的层面来说,他却无限地接近死亡,在医院看多了悲欢离合,反倒会发现,能好好地、体面地告别,已经是一种幸运。
“……好,谢谢你医生。”裴闹春拉着两个妹妹起来,给吕医生鞠了个躬,他说的话,也同样触动了他的心,这并不是什么大道理,而是人世间,大概最质朴的“愿望”。
“谢谢你了。”裴大妹和裴二妹异口同声地道了谢,虽然吕医生讲得听残酷,甚至有些暗示着要裴闹春把之后的事情安排一番,可她们都是讲理的人,知道这些话虽然不那么顺耳,却都是好话。
一行人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唯有中间的裴闹春神态自若,当然,路过的人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在医院,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
“好了好了,我们赶紧回去,要不等等阿宝和泽一到家了,还以为我丢了呢。”裴闹春背着手,还开着玩笑,“结果最后发现没丢,只是和你们俩出来了。”
裴大妹和裴二妹都笑不出来,心情很复杂,良久,裴大妹犹豫地开了口:“大哥,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就好好地过日子,这日子啊,还是得照样过。”裴闹春随意地回答。
“……那,那之后呢?”裴二妹哽咽着问,孩子小时候常奇怪,为什么好像很少看到大人的眼泪,其实只是还没有到伤心的地方。
“等哪一天啊,我真的不认识人了,就到什么康复中心,养老院去过日子。”他背着手,三人打算走回去。
裴大妹激烈反对:“去什么康复中心、养老院,咱们家又不是没有人?”她想起裴宝淑目前的状况,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如果阿宝没离婚……就好了。”
她知道自家大哥,心里一直把女儿当宝,现在裴宝淑单身,若是家里有个不能自理、动不动就会跑丢的爸爸,别说再找个对象了,就是正经过日子都难,若是有个丈夫,好歹有个依靠,家里有个男人,也能顶事——这顶事,并不是看不起阿宝,而是她以前伺候过生病的公公,男人和女人体力上天然有差距,万一哪天人爬不起来床,一个女人要搬动起一个大男人,着实吃力。、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啊,阿宝离婚就对了,人这辈子有多长?就为了我,和那余浩天拖下去,有意义吗?这件事是我做的主,我自己开心,要是阿宝没和那余浩天离,我死了都不甘心!”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错了不再提了,你别再动不动说什么死的,我心里难受!”裴大妹红着眼,握住了大哥的手,她也知道自己这想法不对,可这时她亲哥。
“再有咱们都是高知识分子了,现在国家不是推行社会养老服务体系吗?要是人人都有你这种想法,那养老院还开不开了?人家专业人做专业事,就要给点支持,再说了,我们自己在家照顾,还能比养老院好啊?”裴闹春要把这样的想法掐死,上辈子裴宝淑哪怕是濒临崩溃时,都没生出把父亲送养老院的心,一是因为她自个儿孝顺,舍不得,二也是因为无论是身边的亲戚还是社会,整体的风气,就是把老人往养老院丢是不孝顺。
裴二妹同样不天能接受这个想法:“你没看那新闻,多少护工虐待老人,对老人不好的,万一你去养老院给人欺负了呢?”
“那你怎么不说,还有老人叫子女给养老院送锦旗的呢?”裴闹春笑着回,“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还记着呢,以往你们照顾公婆的时候,也累得头晕眼花,心里也来气,我以前照顾咱们爸妈的时候也一样累,到最后,磨得你怨我、我怨你的,有意思吗?”
“就你豁达!别人都在家里好好的!”
“可我这毛病不一样啊。”裴闹春摊手,“我昨天晚上就上网查了,有天天发脾气闹事的、有基本生活不能自理的、有成天往外跑撒手丢的……这和其他毛病还不太一样。你没听人家吕医生说啊,我这就是抓住机会了,提前安排好自己,我还要给自己挑养老院呢,到时候把咱家房子卖了或是租了,再加上退休金,我要去最好的养老院,睡最好的房。”
他这乐观劲,让裴二妹没忍住拍了他一下,又哭又笑的:“我都问过了,咱们省会那有个最好的养老院,一个月要三四万呢,还住小别墅,专门护工照顾,你的钱付不起!再说了,远的,我们都没法子去看你。”
“那么奢侈的,咱们住不起,我就住个c城最好的就行。”裴闹春立刻退而求其次,“到时候要是阿宝不来看我,你们就打,我先替你们看看情况,如果你们看我住得不错也能过来,还真没准,老了我们三兄妹又能成邻居了,天天一块出去玩!”
裴大妹终于被逗笑了,她瞪了自家大哥一眼:“哪有你这种爱住养老院的,再说了,我和二妹才不去呢,我们自己有家!”
“好,我自己住,我自己住。”裴闹春只是笑着回答,脸上的神情依旧如故,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
“大姑,二姑,你们都多吃点。”裴宝淑笑起来的时候有个好看的酒窝,她自己都顾不上吃,忙着给每个人夹菜,她中午一回家就发现爸爸不在,她没多想就先煮饭,毕竟爸爸还是有些属于个人的娱乐活动的,比如什么到老年活动中心下棋之类的。
可没想,这饭菜还没做好,门那就有了动静,进来的不止爸爸一个,还有大姑、二姑,只是不知为何,大姑和二姑脸上的表情不算太好看,爸爸则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差别,裴宝淑确认了大姑和二姑要在家里吃饭后,便也被匆匆忙忙地下了点粉丝汤,生怕谁不够吃。
“好,我会多吃。”裴大妹吃得很快,今天一早上,他们三又是锻炼又是走路的,在医院也一样,上上下下的,还哭了几场,现在肚子早就翻江倒海地发出了饥饿的信号。
余泽一在旁边挺乖,时不时地还给外公夹着菜,等到吃完饭,他便第一个进了房间,下午还要上课,外公和妈妈早就替他规定好了,每天中午都得要好好休息。
看到余泽一进了屋,门也已经关得严严实实,裴大妹总算能开口:“阿宝,你先别急着收拾,等等我和你二姑来,现在你有没有空,我们到你爸房里,有点事情要说。”
“……好。”裴宝淑有些迷茫地跟了过去,心里隐隐地有些紧,她忐忑不安地跟了过去,看见的却是爸爸安抚的笑,只是这份不安心,怎么都安抚不下去。
然后便是石破天惊。
“……确诊了吗?”裴宝淑脸色有些白,她腾地站起,已经没法安安稳稳地坐下了,神色有些仓皇地看向父亲。
“还没,但是医生也已经说了,十有八九,不管是什么问题引起的,但结果都大同小异。”裴闹春轻声回答。
“我们去b城,去s城再看看吧?那边有很多好医院的!”裴宝淑焦虑地走了起来,“我想想,我好像有认识的人在那儿,我问问他们!”
裴大妹知道裴宝淑心里难受,可他们都必须得接受现实:“咱们二院的神经内科,在国内都不算太差,那吕医生,说得也挺直白,应该是没错的。”
裴宝淑惶惶地坐在了床上,她低着头,原本稍微分开的刘海现在耷拉在眼前:“太突然了,真的太突然了。”为什么不好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的来,她才离婚没多久,爸爸就病了。
“我们也觉得突然。”只要在晚辈面前,便会下意识地收起自己的软弱,刚刚哭得最凶的裴二姑,现在看上去神情都是坚毅,“可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那我们都要学会去接受,阿宝,你看看你两个姑姑,都是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没了爸妈,你看,医生也没说死,没准再过十年,科技发展,就研发出能够治疗这个病的药了,对不对?”
“……我真的接受不了。”裴宝淑有些狼狈地低着头,手抱着脑袋,在事情真的发生之后,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爸爸更重要。
“阿宝。”裴闹春一开口,女儿便看了过来,“今天那位吕医生告诉我和你的姑姑们,你爸我啊,运气特别好。”
哪里运气好了,一点也不,如果运气好就不会生病了。
“人这一辈子,本来就是一直在告别的。”裴闹春看着女儿,“就像以前你妈,人说不好就不好了,最后连句交代都没有办法留下来,你看现在,爸爸多幸运,有了这么个机会,能够好好地和你们告别,也能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多看看你们,多记住你们的样子。”
裴宝淑只是掉着眼泪,她并不想接受什么告别,她宁可爸爸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裴闹春靠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替女儿擦掉了脸上的眼泪:“还哭啊?上回不是和我说你以后不哭了吗?等等泽一看到了,还以为我欺负他妈妈了呢!到时候没准进来打我一顿保护你。”
“泽一哪敢打你,你净爱瞎说。”她知道父亲在哄自己,努力控制着眼泪,在离婚之后,她和父亲一块出去旅游时,她曾在谈心时向父亲保证,最伤心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从此以后,她不再哭了,可这还没多久,怎么就又这么难过了。
“我要郑重警告你们几个,可不要在我面前哭了,没准以后我什么都记不住了,就记得你们三个,在我面前哇哇大哭呢!多不好,对不对?”裴闹春只是笑着说话,“我们不是很爱说那句话吗?既然事情都发生了,那我们就学着去接受,趁我还有记忆,咱们一起把想做的事情做了,也替以后的你们和我都留点念想,这不是很好吗?”
“……嗯。”这一点都不好,可即使这么想,裴宝淑依旧点了头。
“还有一点要和你们强调啊,既然我现在还是清醒的,我的事情还是要让我自己来做决定,知道了吗?”裴闹春很是郑重地说,“我知道你们对我好,也想念我,可很多事情,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也希望未来有一天,哪怕我真的到了失去记忆的程度,你们也不要替我做什么决定,好吗?”
“好。”裴宝淑点头,她虽然从大姑和二姑的眼神中,隐约看出了,爸爸的这些“决定”大概会不太和她们的心愿,甚至包括她的,可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她还是希望,能够一切听爸爸的,就像爸爸为她做的一切决定,归根结底,都是她自己乐意的那样。
这场“严肃”的会议,很快就告一段落,毕竟裴宝淑还得送儿子去上学,自己也得去学校,裴大妹和裴二妹倒是留下了,两人只想多看看裴闹春,和他在一块说说话。
……
[今天一切都好,阿宝带了奖状回来,今年她是学校评选的优秀、师,泽一也带了考卷回来,今年期末,他考了双百,老师表扬了他,说下个学期继续努力,就能争取三好学生,我很高兴,煮了一桌饭菜,只是我忘了、鱼怎么处理,最后没煮,买菜的时候,明明写好了,可还是忘记了买豆、,幸好阿宝和泽一都不嫌弃,一家人吃得很好,过得也好。]
桌上的台灯正开着,照下一片光,裴闹春低着头,正在伏案写着什么,现在的桌上,和从前的很不相同,摆着好几本各式的笔记本,他手头这本,写了可能有三分之一厚度的样子,只是他书写的过程像是不太顺畅,写几个字便要顿一下,犹豫片刻再继续往下写。
他的阿尔兹海默症及时干预,进展得比常人要慢些,可也已经开始影响他书写、表述的能力,要像是以前一样,动辄挥挥洒洒,文采斐然已经全无可能,但还是能做到把基本意思表达清楚,只是有好些字,他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能等一会去问问女儿。
现下没有事情,他便往前翻,自从诊断出得了病,他每天都要写上至少一面的日记,能看得出,一开始,写个满满一页不成问题,中间也很流畅,没有不会书写的字,到现在,连写满一半都难,更别说还有不少想不起来的字了。
他伸手往兜里摸,是个小小的能放到口袋的本子,一开始的是他自己做的,现在的则是裴宝淑买回来的,他翻看着,确认今天的事情做完了没有,他随手必须有着本子和笔,每一项事情一做完就得马上打勾,否则等一会很有可能就会马上忘记。
小册子上,只有那项刷牙洗脸和另一项睡前工作没有打勾,他立刻捧着册子带着笔,到厕所里头整理起来,幸运的是,他唯独在自理能力上没出现太大的问题——现在的他,已经记不起来是系统的功劳了,只觉得没有耽搁女儿。
“妈妈,外公今天有没有好一点?”已经做完了功课,余泽一开始了他的例行询问,病情确诊后,裴宝淑也没瞒着儿子,把这件事完整的告诉了泽一。
只是余泽一还不太能够理解阿尔兹海默症的可怕,妈妈的说法很简单,只是说外公的记忆力会变得很差,然后一天天地忘掉一切,最后甚至忘记了他,也忘记了妈妈,这年头的孩子大多会上网,他识字不全,到网上连蒙带猜地看了好些帖子,然后便偷偷地蹲在房间里头哭了。
可是没关系的,他很快擦干了眼泪,以后除了妈妈外,他还要连外公一起保护,他会很快长大,然后要他们一点烦恼都没有。
“……可能没有。”裴宝淑笑着摇了摇头,她想起晚上的场景,今天中午,爸爸就听说了她和泽一的好消息,下午便出门买了菜——现在的裴闹春还没有出现失去空间能力的问题,他手上绑着防丢环,手机也开着定位,平时还会带着纸条,裴宝淑便还没有控制他的外出。
到了晚上裴宝淑到家的时候,爸爸正在厨房忙碌,裴闹春做得一手好菜,他最擅长的菜色之一,便是这鳗鱼豆腐汤,以往爸爸曾经开玩笑地说过一回,他闭着眼睛都能把这道菜做好,就在今年暑假,裴宝淑还吃过几回。
可当她进入厨房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站在水槽前束手无策,很是茫然地父亲,她走过去一看,那里头摊着个红袋子,一条半死不活的鳗鱼正在里头动弹。
“阿宝,这个要怎么弄啊,爸爸不会。”裴闹春尴尬地搓了搓手,看向了女儿。
裴宝淑当场眼泪就要下来了,她只是利落地挽起袖子,然后走到爸爸身前,开始处理:“没事爸,这个我来,这个不难。”这病就是这么奇妙,明明就在中午,爸爸还会把普通的鲳鱼做好处理,清蒸出来,可到了晚上,却连他最熟练的鳗鱼也不知如何是好。
裴宝淑很快就把这鳗鱼切段处理清楚,她看了一圈,猜到爸爸要做汤,正在煎鱼呢,她随口就问:“爸,你今天是要做鳗鱼豆腐汤吗?那豆腐呢,洗了没有。”可这问出去,身后良久没有回答,只听到塑料袋翻动的声音,她忙回头,看见的是爸爸正蹲在墙角那,翻着今天他买回来的菜。
找了一回,裴闹春站起来了,表情很迷茫:“我不知道我有没有买。”
“没事,我不喜欢吃豆腐,正好,咱们做个鳗鱼汤就行。”裴宝淑立刻就笑,迅速地把白水下锅,放入葱姜蒜调味,然后等出锅后说着要换衣服,立刻进了房间,捂着嘴,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在幻想和美好的希望里,什么都能变好,什么都有可能,可在真实的人生里,却往往是坏事来敲门。
“可是外公还没有忘记我呢!”余泽一看出来妈妈伤心,安慰着他,“没准奇迹就发生了呢!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事实上,就连余泽一,也意识到了外公的状态再变糟糕,今天晚上,外公拿了两次葡萄给他吃,可自己却完全没有发现,这件事做了两次。
他在前段时间,和爷爷说了外公生病这件事——事实上,爷爷和奶奶已经旁敲侧击地和他说过几回,说爸爸对不起妈妈,他要担负起男子汉的责任,孝顺妈妈、对妈妈好,他中间见过爸爸一回,爸爸看上去变得好糟糕——爷爷和他说,外公这个病,很严重,他要多和外公相处,以后不要留下遗憾。
“谢谢你宝贝,很晚了,你该休息了。”裴宝淑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在没了丈夫后,无论是爸还是前公婆,都很尽心尽力的对待泽一,他并没有因为少了个父亲受到太大的影响,现在成绩也表现优异,这算是不多的让裴宝淑感觉到欣慰的事情了。
裴宝淑起身,身上披着外套,准备去看看爸爸,这也是她现在每天晚上的例行工作了,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卫生间,都要摸黑去看爸爸一回。
“爸,你睡了吗?”裴宝淑敲了两下门,便探头进去,看到的是父亲在房间里不断打着转,神色焦虑,“爸,怎么了?”她连忙走过去,一把抓住爸爸,安抚着要他坐下。
裴闹春脸上神情迷茫,他看到女儿就像找到了主心骨:“阿宝,你来了就好,我找你有事!”
“有什么事?”裴宝淑很耐心。
裴闹春先是有神的眼神慢慢变得迷茫:“……对啊,什么事情呢?我,我想不起来了。”一想不起来事情,人便立刻变得焦躁,他看上去很不安,左顾右盼的,自打症状明显,他的脾气也变得急躁了许多,虽然不会伤人,可却会伤己,上回说着自己想不起来,把自己脑门都给打红了。
“好,没事,我帮你想。”裴宝淑立刻抓住了父亲的手,“爸,你的小本子在哪呢?就是那记每天事情的本子?”
“在这呢!”裴闹春倒是记得,他手伸到口袋里一摸,立刻找到了本子,乖巧地上交给女儿。
裴宝淑立刻翻到了今天对应的一页,点了一下,上头的项目基本都打勾了,只剩下一项:“是这个吗?爸爸。”
“不是,这个我记得的,要等你来了以后说。”裴闹春立刻摇头,露出孩子气的样子。
“那我想想……”裴宝淑开始飞速思考,每天晚上到了这个时间,爸爸都一定会做的事情,她开始在房间打转,药是她看着爸爸吃的,已经没了,洗漱刚刚她看了眼,牙刷是湿的,也已经洗了……,“对了爸,是不是今天的日记,有什么字不会写?”
裴闹春疑惑地侧着头,想半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就算提醒了,他还是想不起来。
裴宝淑熟门熟路的到了书桌面前,拿起笔记本翻到今天这一页,果然上头有几个不会写的字被点上了顿号,她向父亲展示证据,耐心的解释:“你看啊爸,你每天晚上都要写日记的,每回你有不懂的字都会问我,今天晚上我教泽一功课,教了好久好久,结果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这几个字怎么写呢!”
“是这样吗?”裴闹春似信非信。
“嗯,是的,我是你女儿,我还会骗你啊!”裴宝淑拿了根笔,仔仔细细地教着父亲:“你看,这是教师的教字,要这样写……”
小时候,父亲总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要怎么写字,纠正着她的笔画笔顺,她长大了,曾经博学的父亲却老了,现在是她在教着父亲。
这小型教学活动没有持续很久,今天裴闹春不会写的字不多,在教完后,裴宝淑便帮忙把本子放回了桌上:“爸,有件事我想要和你商量商量。”
“怎么了,阿宝。”
“我和泽一的寒假不是都快到了吗?我想带你还有他一起出去玩,好不好?我明天问问大姑和二姑,如果她们想去,我们也一起。”裴宝淑提议,这件事她想很久了,她之前提过一嘴,只是大姑和二姑有孙子得照顾,上学期间离不开人,泽一才上学也总不能耽误学业,她这想法便憋了很久。
她看过爸爸的相册,年轻时候,爸爸和妈妈去过不少地方旅游,如果可以,她也想为他们留下一些共同的回忆。
“好,那我们一起出去。”裴闹春立即回答,缓过神来的他听到要旅游的事情同样觉得开心,“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看看山、看看水,也带泽一见识见识。”
“那好,我过后会安排,爸,你该休息了,我也要去睡了。”她顺手替爸爸抖了抖被子,铺好,只要人躺上去盖上就行。
“好,要睡觉了。”裴闹春很听话,躺上了床,又重新拿起了本子,认真对了一遍,“阿宝,爸爸爱你。”说完后,他郑重其事地把本子的最后一项打勾,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缩到了被子里,是的,本子的最后一项,写得格外认真“睡觉前和阿宝说一句,爸爸爱你。”目前为止,还没有漏掉过。
“我也爱你,爸爸。”裴宝淑站定,眼神温柔,等到爸爸说完才轻轻地关上了灯,“好梦。”
这日子,又过了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很悲情吧?是个很温柔,很细水长流的故事!这个故事真的好长啊,我明天必完结!不完结打我!
△请各位担心沉重的小天使放心,我是写甜文出身的,下个故事一定轻松!发誓!偶尔穿插一个沉重的也当是调剂嘛!
△我其实为了这个故事,快跳海了 = =阿尔兹海默症的论文都看了几篇,现实实在太沉重了,强烈安利大家去看纪录片《人间世2》第七集,事实上这个故事我想了很久要不要写,怕大家觉得太沉重,大家也应该知道,这个被遗忘的世界,挂在了文案很久,顺序一直往后推,直到那天,我看了这个纪录片,我忽然意识到,我真的太想写这个故事了,虽然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其实我肯定写的比较温和的,我不会写太不好的那一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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