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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翊坤宫的鎏金兽耳香炉里焚着安息香,浅浅的阳光烙在墁地金砖上,平滑如镜。夷贵人珠饰尽去,华裳已褪,披头散发跪在那殿中。
皇帝怒急攻心,将手旁的甜白釉花瓶狠力掼下,喝道:“朕自问待你不薄,你竟做出这等泯灭良心的事,戕害朕的幼子!”
夷贵人一身浅绯色中衣,跪在那殿中颤颤发抖,皇后见他动怒,忙问夷贵人道:“你为何要害三阿哥?”
她凝噎片刻,方断断续续道:“自臣妾入宫以来……康妃多番苛责……臣妾,臣妾实难忍受……”
皇帝听罢,已是一声怒喝:“荒谬!你可知道稚子无辜!”他沉吟了片刻,定下心神,方问道:“可有什么人指使与你?”
夷贵人涂抹得雪白的面孔霎时骇得没了半点血色,一双惊恐的眸子不住往周遭望去,却定定地说不出话来。皇后素来仁善,念了声“阿弥陀佛”,方道:“只是可怜了五阿哥小小年纪……”
夷贵人听得常宁,方回过神来,重重磕下头去:“皇上!您留臣妾一条命罢,五阿哥还小,他不能没有额娘……臣妾已经失了大公主,求皇上饶了臣妾,臣妾知错了……”
端妃狠狠啐了一口,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便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五阿哥考虑!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如何下得了手去害康妃的阿哥?”
夷贵人面无血色,只是一味地哀哭,拿袖口掩了面,眼睛却一个劲儿往贞嫔身上瞄去。贞嫔方依依起身,对帝后道:“皇上,五阿哥到底年幼,若是失了额娘……倒也可怜,臣妾恳请皇上,看在五阿哥的份上,便饶了夷贵人一条性命,莫要教他小小年纪,便失了亲母……”她话音未落,已是一番哽咽,素白的脸庞如一块羊脂玉,隐隐见得眼里一汪秋水,甚是柔婉。
皇帝不由叹了一口气,道:“你们两姐妹,皆是这样心善。”
夷贵人怔怔地瞧着贞嫔,方欲开口,便听得贞嫔道:“皇上谬赞,臣妾着实不敢当。姐姐向来慈悲为怀,先后收养了承泽王与安王爷的两位格格,臣妾斗胆,还望皇上饶夷贵人一条性命,将五阿哥赐予姐姐抚养。”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此事终究还要问问皇贵妃的意思。”说罢便吩咐吴良辅去承乾宫将董鄂凌霄接来。夷贵人听罢贞嫔一番话,面上已稍稍镇静了几分,叩首道:“臣妾失德,甘愿受死,唯盼皇上与皇贵妃娘娘照顾好臣妾的五阿哥……”
皇帝面色一沉,分明是极大不悦与怒意,那目光如电,冷冽似冰,只道:“贵人陈氏,骤失妇德,戕害皇子,着废去封号,打入冷宫。”
夷贵人早已面无人色,却犹自镇定着,再度拜倒:“臣妾谢皇上不杀之恩。”皇帝左右宫人已将夷贵人拖了下去,外头内监方唱报:“皇贵妃到——”
皇帝顾不得众人在场,忙上前扶了董鄂凌霄,见她身形愈发消瘦,气色虚弱,直如开败了的白玉兰,那面上一丝生气也无,不禁心疼道:“凌霄,你辛苦了。”
青月原静坐于殿中,偶然听得他唤一句“凌霄”,见得二人仿佛同宿鸳鸯,心下不由层层生凉,又听得皇帝道:“夷贵人伏法,现下五阿哥无人照拂,朕与皇后的意思,是交由承乾宫抚养。”
董鄂凌霄方欲开口,已是一通咳嗽,只无力地摆了摆手,待得咳喘稍定,方屈膝福道:“臣妾膝下已有柔嘉与和顺二位公主,实在无心无力照拂五阿哥……”
皇帝心下不由生怜,扶了她起来道:“罢了,你既病着,还是回宫好好歇息罢。”他方扶了董鄂凌霄坐下,已听得外头内监唱驾道:“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不由一愣,忙不迭请了安下去。见太后一身石墨色缎绣博古花卉纹袷袍,那云髻花白,皱纹渐生,那一双眸子清明宁和,又深不可测,仿佛能透过一切,望到人心底去一般。
皇后方向太后秉了来龙去脉,见她眉目间隐隐生了几分怜悯,朝着皇帝与皇贵妃微微一笑,方道:“常宁这孩子,倒也可怜,不过才两岁,便要落得无人照拂的境地了。”
董鄂凌霄犹在病中,那面上撑不住红一阵白一阵,只道:“儿臣无德无能,不能宽怀皇上半分。”皇帝已道:“既然皇贵妃病着,常宁便交由贞嫔抚养,朕想进贞嫔为妃,不知皇额娘意下如何?”
太后慈蔼一笑,不置可否,贞嫔已然跪下道:“臣妾愿替姐姐抚养五阿哥。”
那殿中的安息香一丝一缕,脉脉一斜乳白色,袅袅而起,太后的面容含了几分深沉,只道:“皇后乃一宫之主,抚养五阿哥也未尝不可。”
殿中无声无息,极是安静,那兽耳铜漏滴答一声,皇后方回过神来,小心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忙屈膝道:“臣妾惶恐。”太后虚扶了她一把,方慈和一笑,道:“你这孩子,旁人求之不得的福气,你却如此诚惶诚恐。罢了,罢了。”贞嫔听罢,不由露出了一抹无声无息的微笑,却听得太后道:“青儿向来蕙质兰心,字字珠玑,哀家倒很想听一听她的意思。”
青月静静立在那殿中,一袭青衣,生了几分清冷,几分淡漠,不动声色轻瞥了贞嫔一眼,方朝着太后微微一福,方道:“依儿臣之见,皇后与贞嫔性子温和,优柔寡断,不宜抚育皇子。若是大公主还在,交由皇后、贞嫔二人,必能出落成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
她一番话,原是含了几分狡黠之意的,太后微微一笑,道:“青儿可有照拂常宁之心?”
青月不由神色一冷,沉吟片刻,百转思量,方道:“回太后的话,儿臣有照拂之心,却无抚养之意。”众人俱是一愣,又听得她道:“众妃之中,端妃入宫最早,性子直爽通透,颇具善心,亦得恩宠,却积年无所出。儿臣以为,由端妃抚养五阿哥常宁为宜。”
皇帝静默半晌,与太后对视一眼,方道:“端妃协理六宫多年,恪尽职守,忠贞可嘉,朕便将五阿哥赐予端妃为子。”
端妃素来性子刚强,此刻亦撑不住泪如雨下,盈盈拜倒:“臣妾承恩多年,无德无福,不能为皇上诞育一儿半女,实在愧对于天地,愧对于皇室列祖列宗。”皇帝亦是动容,上前扶起她道:“爱妃请起,朕素待后宫只论夫妻伦常,不论君臣之纲,爱妃不必如此。”端妃眸中含泪,再度拜倒:“臣妾谢皇上赐子之恩。”
皇帝温和一笑,又吩咐吴良辅道:“再下一道圣旨,晋贞嫔为妃。”
众人方出了翊坤宫,青月正欲随康妃回景仁宫,端妃已匆匆跟了上来,屈膝一福,道:“多谢妹妹。”青月忙伸手去搀她,道:“姐姐快起来。”又取了帕子替她拭去泪痕,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
恪妃素来娴静温婉,莲步姗姗,方追上三人,不由气喘道:“妹妹得了贵子,便忘了我这姐姐了。”端妃撑不住哧地一笑,道:“恪姐姐和青儿待久了,惯会油嘴滑舌的。”她见康妃依旧满面愁容,不由柔声道:“如今三阿哥病情渐好,我与恪姐姐便随你回去,看一看三阿哥可好?”
青月却神色坚定,只道:“天花恶疾,无异于洪水猛兽,二位姐姐膝下有阿哥公主需要照拂,我不过孑然一身,无须顾虑太多。”说罢又携了康妃的手道:“浮云蔽日,终究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我只信事在人为,玄烨的病,一定会痊愈的。”
端妃亦道:“我已命江清尧出宫到民间查访偏方,不日之内便会回宫了。妹妹无需太过担心,三阿哥吉人自有天相,必定能逃过此劫。”康妃一时凝噎,不由郑重拜倒:“瑾瑜实在无以为报……”
四人各自搀扶着起来,一路同行,恪妃与端妃方送二人至了景仁门处,见得宫殿四处戍卫众多,不由叹了一口气,只道:“二位妹妹千万小心,珍重自身。”
玄烨身上的疹子发起痒来,虽在昏迷之中,却不时拿手去挠,青月生怕日后留了伤痕,忙命李德全拿纱布将他十指裹了,又每隔半个时辰,擦拭草药。待到亥正时分,方欲告辞离去,康妃见她神色苍白,虚弱无力,不由含了几分担忧道:“妹妹连日来用心太过,现下夜色已深,妹妹若不嫌弃,便在丹阳殿留宿一宿罢。”
青月见她神色殷切,亦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便道:“依你便是。”
那丹阳殿里的乌檀木大床质地坚硬,不过以朱红一床褥子覆了,青月有择席的毛病,向来喜睡绵软的蜀锦,那夜里辗转反侧,听得身旁康妃的呼吸渐渐匀了下去,不由得低低叹了一口气。待到子夜十分,那暖阁里的通臂红烛烧尽了大半,青月方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青月不过辰初时分便醒了过来,见康妃秀发婉转,披于肩上,正坐在暖阁中的月牙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发。青月念及午夜梦回,不由脱口问道:“我昨夜……可有伸手摸你的头发?”
康妃撑不住扑哧一笑,道:“妹妹还记得呢?大半夜的,倒是唬了我一跳。”
时辰尚早,那阁中的通臂红烛还未燃烧殆尽,青月不施脂粉的素面犹如梨花初蕊般,欺霜赛雪,隐隐泛着两点红晕,那素来清冷的眸子亦镀上了几分柔和的色泽:“我极小的时候,额吉将我抱在怀里哄着,哼着蒙族的儿歌哄我入睡,她的秀发便那样垂落着,像极了漆黑的瀑布,又似一匹无边的云锦,带着清凉之意,我只有将她的发握在手心里,才能安稳睡去。”
她的声音清朗柔和,渐渐低了下去,仿佛含了无尽的眷恋与神思,又颇含了几分心伤,道:“在这宫里,长夜漫漫,我已经许久没有睡得这样安稳了。”
康妃向来只见得她清冷如玉,寒如秋水,自是势凌风雨,气傲烟霞,却从未见过她柔情似水,温柔婉转的模样,不由怔怔地出了神去,静默片刻,方含了笑意道:“我便知道妹妹心里有情意,不似外表那般清冷淡漠,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青月黛眉一蹙,不由道:“姐姐这是何意?”
康妃见她穿得单薄,忙起身替她披了一件香色的云纹大氅,方道:“我若没有猜错,妹妹对皇上有情罢?”
青月有一瞬间的怔忡,只觉心如轮转,辘辘生凉,静默良久,亦不愿瞒骗她,只得垂首道:“一见心许,不可转也。”
康妃不由心下震惊,脱口便道:“皇上可知道妹妹的心意?”
青月冷笑一声,又是那淡漠疏离的如玉容颜,只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不过都是在这宫中度日如年罢了。”
康妃见阁中四下无人,思虑良久,方压低了声音在青月耳旁道:“妹妹与皇上之间究竟如何,我并不知晓,但多少必是为了皇贵妃的事儿……”她去瞧青月的神色,只觉她无悲无喜,并无一丝殊色,又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宫中已有传言,皇贵妃的身子早已虚透了,只怕活不过这半年……妹妹既然对皇上有情义,何不趁此机会,重修旧好?”
青月盯着那殿中平滑如镜的方砖出神,那三月里的阳光透过窗上明纸,淡薄温暖,一分分烙在地上,望得久了,只觉明亮刺眼。青月低低叹了一声,方吟道:“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康妃读书不多,并不十分听得懂,那晨光熹微里,只觉她心伤到了极致,凄切……留恋……凝噎……离别……不由怔怔问道:“妹妹在念什么?”
那殿中清香萦幽,青月微垂蛾首,苦涩一笑,只道:“此去经年,早已是物是人非,我与他,终究是回不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