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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十五年九月初八,奉皇帝旨意,葬科尔沁巴图鲁王之女博尔济吉特?夕颜于京郊蓟县黄花山下,名曰“悼妃陵”。
送梓棺入陵的那一日,青月方将素银镶好的玉兰簪放入夕颜的陪葬之物中。素来镶玉皆以赤金熔嵌,然夕颜生前不喜金玉之俗,青月便以素银镶嵌,也算是祭奠她故去的一份心意。
那日皇帝下旨不允宫妃随行,她便独自去了太庙跪祭夕颜,亦不知过了多久,只觉殿中方砖上,那日光一分分褪了下去,方听得身后一阵柔声轻唤。她凝噎片刻,方回头道:“念锦有心了。”
恪妃温婉一笑,眉眼柔和,笑道:“端妹妹与康妹妹也来了,只怕你伤心,便在外头候着呢。”
青月方扶了其木格的手,依依起身,道:“怎好教你们劳累。”恪妃上了一柱香,见青月玉容寂寞,清瘦异常,不由忧心道:“那夜我在景阳宫里待着,竟不知断虹桥凶险,听闻妹妹为使真凶伏法,竟险些丢了性命。”
青月微微一抬眼帘,那莹白如玉的侧面上,鸦翅似的睫毛仿佛墨色小扇,隐隐含了几分泪光,只望着那满殿神牌道:“满天神佛在上,得爱新觉罗与博尔济吉特列祖列宗保佑,我方能擒了那凶徒,替夕颜报仇雪恨,只是那幕后之人……”她神色一冷,转首对恪妃轻声道:“此处不宜说话,我与姐姐们回宫便是。”
她方携了恪妃的手出了殿门,便见端、康二妃携手立于廊下,康妃笑道:“我便说了,唯有恪姐姐去请,青月才肯出来的。”
她面上清冷的神色淡了几分,却有些倦怠,只道:“方才与念锦说了那夜断虹桥之事,倒是瞒了你们许久。”
端妃心智最是聪慧,只道:“妹妹不说,自是有妹妹的道理。”
那廊下秋风渐起,拂过朱红廊柱,碧绿芭蕉,倒生了几分清凉之意,青月便道:“不过是赌上一把罢了,若是输了,倒也不至连累你们。”
康妃奇道:“妹妹可是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不说没把握的话。”
青月微微一笑,明眸皓齿,瑰然生姿,道:“那日我自夕颜怀中得了玉佩,又是欣慰,又是忧心,只怕那贼人心知环佩落在了延禧宫里头,便吩咐了如意派宫人日夜不舍地守着华清殿。然而一过数月,竟无人私下来寻,我便断定那人行凶之时仓促惶急,一时间也未发觉遗失环佩,反倒教我扼住了他的命脉。”
恪妃抚着那廊柱出神,静默片刻,方道:“妹妹真乃女中诸葛,心智之坚非比常人。”
青月只道:“我原自视甚高,总以为人定胜天。如今看来,方知谋事在人,成事确是在天了。”
恪妃轻携了青月的手,道:“咱们出行已久,还是早些回宫,免得教皇后知道了,又是一顿饥荒。”说罢便命了黄唯丹去传轿辇。
端妃娇俏一笑,只道:“皇后如今是自顾不暇了,妹妹可知皇上意欲再度废后?”
青月悠扬的远山黛眉微微一皱,方道:“此前宁妃曾对我提起此事。”
三人一言一语间,行至那太庙门口,却见三顶孔雀软轿静候在旁,不禁诧异道:“妹妹是步行来的太庙……”
青月莹白如玉的面上凝了几分哀恸,只道:“一路行来,思念夕颜,倒不觉疲惫。”
康妃心下亦生了几分悲悯,只道:“悼妃妹妹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青月唯美的眼帘轻轻垂下,那明晃晃的日头打在她面上,隐隐见得一双明眸里泪光闪烁:“若是夜来幽梦,能教我见一见夕颜也好,可我日有所思,夜里却无所梦……”她凝噎良久,方抬首一笑,道:“我这幅样子,倒教你们见笑了。”
她话音方落,安德广便领着迤逦一列宫人,抬着香陵软盖顶轿到了那太庙门口。他见众妃皆在,慌忙上来打了个千儿道:“主子吉祥。”又道:“奴才见过恪主子、端主子、康主子。”
端妃笑道:“小安子如今愈发体贴主子了,不似本宫宫里头伺候的那几个,木偶泥胎似的。”
安德广憨厚一笑,抬头道:“端主子过誉了。”又忽地拍了一下后脑勺,慌道:“娘娘一说笑,奴才竟把正事浑忘了,太后传几位主子回宫,说是皇后……出事儿了。”
青月闻言一凛,方对端妃道:“可见大白天的不能说人,必是为了姐姐方才所说之事。”她微微一肃,道:“我便先行一步。”说罢便挑了帘子,进了那暖轿里头。
康妃凝视着她莲青色的裙裾,软软拂过那香色的软轿,心里亦不禁感慨,道:“静妹妹看着虽性子冷漠,内里却是重情重义之人。”
恪妃亦道:“当日皇后与恭妃一力指谪静妹妹为真凶……她赤子心肠,又怎会害了嫡亲的族妹去?”
端妃生得娇俏甜美,那雪白的面孔一板,却教人生了无端的敬畏:“也算让皇后与恭妃得个教训罢了,好歹都是我博尔济吉特氏的姐妹,竟同室操戈起来。”
那软轿紧赶慢赶,申未时分终于到了紫禁城,她亦不多耽搁,吩咐了安德广直往翊坤宫去。
九月里原是凉爽,六月里本应前往盛京避暑,但因着悼妃之事,便阖宫留在了紫禁城里。太后与诸位太妃年纪渐长,原受不得酷热,便先行前往南苑养疾,那日青月方进了翊坤宫,却见太后凤驾亦在,不禁心下一震。
雅尔檀穿着家常的凤纹长裳,满头青丝不过以赤金累丝点翠凤钿挽起。她到底只有十八,连遭申饬,威仪尽失,那精心粉饰的面容显得格外苍白无助,想是惶恐到了极致,已无了半分母仪天下的气度风华。
太后鬓已星星,容色中犹带庄重与高华,那声音听来犹如黄钟大吕般:“皇帝既然思虑清楚了,哀家也无异议。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后,这满宫的嫔妃之中,不知皇帝属意于谁?”
福临的神色分外冷峻,仿佛连那眼角的细纹里,亦深深刻着帝王的凌厉与机锋,只道:“皇贵妃温柔体贴,素察朕意,侍奉至孝,御下有方,堪为国母典范。”
董鄂凌霄的面容皎皎若满月光华,含了三分欢喜,七分忧思,慌忙跪下道:“臣妾无德无能,不配为大清皇后。”太后宁和的眉目并无一丝殊色,只含着慈母般的亲切道:“皇贵妃很是懂事。”又道:“依皇后与皇贵妃之见,六宫之中,何人有本事坐这皇后之位?”
董鄂凌霄面色雪白,那目光灼灼似火,往青月芙蓉素面上一燎,方温婉笑道:“回皇额娘的话,静妃妹妹出身高贵,福泽深厚。”
皇后面色哀凉似死水,眸中愈发黯淡,只跪下俯首道:“静妃曾居皇后之位,彼时六宫清明,雅尔檀无福无德,治内不严,方使六宫诸事多发。恳请皇额娘废去雅尔檀皇后之位,另立静妃为后。”
太后柔和的轮廓中犹带几分肃穆,似开得正盛的一剪秋菊,只道:“顺治八年八月二十,青儿入宫为后,天象吉兆,亦是哀家心中所属。”
她话音甫落,吴良辅便匆匆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启禀皇上,太后,端主子、恪主子与康主子来了,在外头求见。”
太后温和一笑,道:“传她们进来。”
恪妃入宫最久,携了端、康二妃行过礼,便垂首侍立在两旁,只觉那殿中清凉,教人无端端地寒到了心里。
青月素来不施脂粉,却愈发显得素净年轻,一张秀面似那寥落的晨星,又似秋日里脉脉的清风,静静凝视着福临深沉而冷峻的神色,仿佛在那漱芳斋里头,看着戏台上一场啼笑皆非的剧,良久,方莞尔一笑,清冷道:“本宫要那凤位做什么?”
她见众人俱是惊愕,福临亦是眉头一紧,那神色愈发暗沉,仿佛子夜里无星无月的夜空,深不可测,望得久了,只觉心下愈发哀凉,几分悲辛……几分沉痛……却生生迫了自己不去想,不去念。
青月上前将雅尔檀搀起,那清冷的眼风扫过匍匐在地的董鄂凌霄,方昂然对着花容失色的雅尔檀道:“皇后一朝不慎,引得六宫风波四起,不过甫遭申饬,便要将这后位拱手相让于本宫。可若他日本宫居于中宫之位,不过三两年间,又触怒龙颜,再度一朝被废——”
那殿中百合香幽幽盈盈,缭绕不已,她转首静静望着福临,那双绝美的眼眸沉静如水,又清寒似冰,并不带一丝情愫,只淡淡道:“皇上乃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可朝令夕改,令天下臣民耻笑?何况皇后乃一国之母,多废多立,伤了我博尔济吉特家的颜面事小,若损了大清皇室的威严,又教爱新觉罗氏的子孙何来立足之地?”
他怔怔地立着,见得她寒如秋水的模样,芙蓉秀面……远山黛眉……桃花明眸……依旧是那倾国殊色的女子,却远非当年初初嫁入宫廷的那个任性而善妒的皇后。
那稀疏的阳光透过窗棂,一分分烙在翊坤宫墁地金砖上,他的面色无悲无喜,亦无一分殊色,仿佛只是寻常般,拂袖而去,那龙袍袖间犹带龙涎阵阵,明黄一缕,离得她不过咫尺,却似天涯。他的眉目中生了几分萧索,却依旧是当年清俊温和的少年君王,如玉山上行,高山仰止。
七年……不过七年……她还是她,他亦是他,只是七年踪迹……早已是物是人非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