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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晓寒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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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六月里,青月足不出户已一月有余,只吩咐了宫内人按照萧临风送来的画像,于正白旗侍卫中暗访那买药之人。那日天气炎热,内务府的梁尚钧方亲自奉了夏日所用的冰至永寿宫,安德广便衣角带风似的冲了进来,直叩头道:“主子,找到了。”

    那三尺来长的*精心雕刻着百花齐放的图案,经殿中风轮一转,只觉凉气袭人,青月露出一分不可察觉的微笑与畅快,方问道:“是谁?”

    安德广道:“是正白旗的侍卫,名唤鄂仑安,原是鄂硕大人手底下的,如今……由抚远将军费扬古带领。”

    青月闻言一凛,仿佛雪亮一根银针狠狠刺入心头,顷刻间滴下绵绵的血来,脱口便道:“董鄂凌霄——”

    她纤弱的手紧紧握着,那半寸来长的指甲硌在手心里,殷红痕迹似小小月牙般,其木格慌忙去掰她的手。那仓皇之间,却瞥见其其格呆若木鸡,只怔怔地侍立在一旁,面色苍白如雪,孱弱似素白一朵茉莉,迎风摇曳。

    其木格沉了脸色,亦不多言,只道:“格格小心气坏了身子。”青月只觉心如轮转,辘辘生凉,吩咐了句:“都下去罢。”

    她心下疲惫,和衣便倒在那炕上,那泪水顺着眼角,滴滴沾湿了赤红的苏绣锦缎软枕,亦不知过了多久,方沉沉睡了过去。

    因着连日来都未得安眠,青月的气色愈发不好,那莹白如玉的面上似覆了薄薄一层蜡黄,人也愈发清瘦下去。她醒时已是午后,拾起案上那青铜镶珐琅的芭蕉小镜一照,忽地生了闷气,便掷在那案上。

    她见暖阁中无人伺候,便随意趿了双薄青色的绣缎软鞋,方走到那暖阁外头,便听见廊下一阵争执之声。她素来多疑,便立在殿内一人多高的元青花大瓶后头,静静听着。

    其木格的声音素来是高亢而尖利的,一如她刚烈的性子一般:“格格蒙在鼓里,我却是知道的。你整日地对着那把银匕首发愣,可不是那费扬古赠予你的信物么?”

    青月心中百转千回,却又听得一阵凝噎,那娇花照水般轻柔的声音道:“格格与皇贵妃是夙敌,你千万别教她知道……我和费扬古,只能是情深缘浅罢了。”

    其木格却道:“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害了自己,也害了格格。我问你,前些日子皇后奉命查的私相授受之人,究竟是不是你与费扬古将军?”

    那六月里的风带着一丝温热,软软地拂在身上,却无端生了几分躁意。其其格只是一味地哀哭,良久,方道:“我没有……”

    青月抚着那冰冷的元青花瓶,那釉质细腻,触手生凉,只觉一路冷到了心里,那心头又是惶急,又是悲痛,随手一掼,那元青花大瓶已成了满地残雪凝光似的碎片。

    二婢唬了一跳,方见她身形袅袅,依依而出,那面上似是波澜不兴,眸中却藏了无尽的哀恸。其其格撑不住跪倒在地,哀戚道:“格格——奴婢当真没有……”

    青月静默不言,只伸手将她轻轻扶起,其木格惶急道:“当着格格的面儿,你还不说个明白吗?”

    其其格泪痕阑珊,一时无语凝噎,青月不慌不忙,取下了帕子替她拭着泪,道:“你说没有,我便信你。”

    其其格纤柔的眉眼里满是震惊与动容,青月莞尔一笑,道:“襄王有意,神女亦有心,很好。”

    其木格却道:“费扬古将军可是皇贵妃亲弟,皇贵妃娘娘又是那样的人……格格恕我多嘴,格格忘了悼妃娘娘是如何死的吗?只怕费扬古将军也未必是什么好人——”

    其其格素来温柔寡言,她原本静默了许久,此刻却一改往日的娇柔,昂声道:“不,费扬古他……他是很好的人。”

    青月眼睛一酸,忙垂了眼帘,只轻声道:“我一直记着当日的诺言。”

    其其格面上仅有的一丝血色即刻褪得尽了,那清泪涟涟,仿佛和田白玉盏里的朝露芙蓉,令人心生怜惜。她直挺挺跪下道:“奴婢出身卑贱,不配嫁与费扬古将军。”

    清风朗朗里,依稀是那一年里,她也是这样满面泪痕,一样的梨花带雨,不胜哀戚,只道:“奴婢不配嫁与叶大人为妻。”然而彼时心境,却不似今时这般,痛伤离别,无语凝噎。

    青月素知她心性执拗,亦不多相劝,只温和道:“你终有一日会明白的。”

    待到七月里,后宫之中流言愈甚,更有人道私相授受之人原出自永寿宫。其其格为避与费扬古之嫌,整日整日地待在永寿宫里,足不出户。

    七月十八日原是宁妃的生辰,她素来与人为善,那夜宴便邀了阖宫嫔妃前去,青月却道了身子不爽,又命其木格前去永和宫送上贺礼。

    其木格领着迤逦一列宫人,回到长乐殿已是申正时分,她将暖阁里侍奉的小宫女打发了下去,方神色古怪地对着青月道:“方才经过永寿宫后头的长廊时,有个小内监模样的人将这条子塞给了奴婢。”

    青月将那纸条展开,上面不过寥寥几字:“今夜子时,断虹桥一会。”落款竟是“马佳图海”,青月心下一突,其木格已道:“格格仔细有诈。”其其格亦道:“不如奴婢即刻去将马佳大人请来。”

    青月只道:“不可。”又将那字迹反复读了几遍,挑了白纱罩子,将那纸条焚得净了,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宫不怕。”

    彼时已是盛夏时分,那断虹桥附近紧致极好,莲池上处处开满名为“东方欲晓”的粉色荷花,通体粉红轻盈,唯花瓣尖尖处一点素白,中央鹅黄幼嫩莲蓬,果如东方晓色并金轮朝阳一般。夜风拂过,一丝一缕的甜香格外醉人。

    青月扮成夜里奉命行事的小太监,水缎似的墨黑长发细细结成辫子,身形瘦弱娇小,夜色中倒也一时分辨不出。

    一队正白旗行袍的侍卫巡逻走过,青月忙藏身在莲池畔的假山丛里,月色朦胧,浮着乳白色的一点雾气,只觉如临梦境,那处处蝉鸣蛙叫,香远益清,教她愈发生了几分松懈之意。

    她正深思恍惚,夜色里一声喝道“谁在那里?”,突然伸出了一只孔武有力的手,便要来扭她。

    青月水蛇似的身段一滑,轻轻避开了去,慌乱中听得那声音竟仿佛是图海的。

    青月方欲与他相认,那心底却霎时滚过了无数念头,如惊雷乍起,忙一压额前的帽檐,只想赶快逃离此地。

    图海身为御前侍卫,岂会放过子时宫内的任何一个可疑之人,顿时掌下生风,招式凌厉,直向着青月袭去。

    青月迎着掌风慌忙招架,她虽自幼习得些武功,对付寻常女子或是文弱书生倒也不成问题。然而图海天生神力,武艺高强,乃是勇冠三军的巴图鲁,青月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过片刻便被他擒住。

    她的右手被图海反扭着,那内监的顶帽倾落在地,露出一头乌黑如云的秀发,图海见是个柔弱女子,一时吃惊,手上不禁松了些力道。青月立刻回身反手拧了他,将他压在假山上,图海正要还手,却听得她踮起脚在耳旁轻轻道:“图海哥,是我。”

    听得这一句,图海脑中仿佛惊雷一般,压低了声音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今夜费扬古领着正白旗的侍卫军来断虹桥搜查宫中私相授受之人……”

    青月陡然一惊,片刻间心头已一片雪亮,沉静道:“图海哥,你快走,往后头绕到武英殿那儿……”

    话音未落,已听得侍卫整齐有力的步伐向假山处而来,青月与图海俱是一惊,图海方道:“来不及了……”

    青月略一沉吟,忽然猛地把图海往外一推,在他耳旁轻声道:“木愣子,放聪明些。”又探手往怀中一摸,自言自语道:“幸而我随身带着。”便轻巧一跃,投入莲花池中。她颇通水性,入水之处浪花极小,仿佛莲池中一只锦鲤跃出投入。

    图海定了定心神,方敛敛衣袖,正色迎上前去,恍若无事一般。

    费扬古年少英武,姐姐又是当宠的皇贵妃,因而多了几分世家子弟的骄矜之色,只对图海拱手道:“马佳兄别来无恙。”图海亦回礼笑道:“别来无恙。”

    费扬古身侧一青年侍卫突然上前,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几句。费扬古便昂首对图海道:“夜半赏荷,马佳兄兴致真好。只是近日宫中私相授受之闻颇多,今夜我奉旨巡视此地,马佳兄若不说个清楚,当兄弟的怕是不好处置呢。”

    图海虽素来憨厚老实,却不至愚笨,当下便爽朗一笑,只道:“费扬古将军少年英雄,不似我这般闲云野鹤,自然是不知的。”他生得星眉剑目,眸光如电,倒将费扬古盯得退避了几分,又道:“这断虹桥原是我与叶兄弟饮酒之处,此刻故地重游,不过是思念故人罢了。”

    费扬古心知图海与皇帝交情匪浅,一时间倒也不敢造次,只冷冷道:“这宫中规矩多,马佳兄还是好自为之罢。”说罢便领着一众侍卫扬长而去,唯有他身侧那名年轻侍卫,抱拳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开。

    图海亦顾不得许多,见一众侍卫走远了,忙甩了外氅,一个猛子扎进池子里。

    夜里的池水有些冰凉,大朵大朵茂盛的荷叶里滚着晶莹浑圆的露珠,零星几瓣荷花散落在水面上,幽香盈盈里,图海猛吸了一口气,潜入池底,约摸一盏茶的时间,便捞出一个湿淋淋的女子来。

    青月的长发浸了水,越发乌黑柔亮似一匹铺开天际的黑色蜀锦,娇小似荷瓣的脸颊、浓黑如鸦翅的睫毛、轻盈一点樱唇,皆覆上了轻薄细密的一层水珠。

    图海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青月放在地上,她的右手紧紧握成拳,灰蓝色的内监服已经被扯破一角,依稀露出丁香紫的肚兜来。图海不敢再看,忙扯了干燥的外氅给她盖上。

    忽然听得不远处一阵兵甲相击之声,泠泠作响,图海心下一惊,慌忙抬头去看,只见火把通明,亮如白昼,费扬古领着一众侍卫,即刻便至了眼前。

    他垂首打量了一眼尚在昏迷的青月,他虽从未一窥青月之貌,此刻亦只见得她双眸紧闭,却只觉倾城倾国,绝艳殊色,清丽中犹带一丝冷傲。不禁冷笑连连,道:“清风明月,美人如玉,马佳兄当真艳福不浅。”

    见图海已是冷汗涔涔,费扬古方转首对身后的侍卫道:“去请圣驾,就说那私相授受之人,已经抓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