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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长乐殿里长久焚着清淡的沉水香,最是凝神静气,和着那炭盆中烧得正旺的红箩炭,只觉温暖如春。青月昏迷了一个时辰,方从炕上悠悠醒来,见得其其格垂首侍立在旁,便轻唤了她一声。其其格慌忙来扶她,道:“格格没事罢?”青月见她那柔婉秀面上泪痕宛然,想是哭得久了,一双杏眼又红又肿,甚是凄婉。
青月勉强支撑着自己单薄的身子,倚在那苏绣的软枕上,方轻声道:“你放心,我并无大碍,只是为了慕宁而感伤……亦觉得十分愧疚。”
其其格复又垂下泪来,低声道:“叶大人其实是很好的人。那日格格小产……”她惊觉失言,那清秀的面庞霎时变得惨白,忙垂了首去不敢再言。
青月却是无悲无怒的神色,只道:“但说无妨。”
她方小心地觑了一眼青月的神色,道:“那日萧太医为格格开的药方里有一味千年何首乌,御药房却是缺了。奴婢急得不知所措,萧太医便与奴婢取了格格的令牌,欲往宣武门出宫去。到了那城门口,图大人正巧当值,叶大人恰巧亦在。问明了缘由,因图大人无法走开,叶大人便当即策马带奴婢离去,遍寻京中,到了未时天色已晚,方寻得了何首乌,叶大人又亲自将奴婢送回宫中。”
青月苍白的唇角漾起一点笑意,竟不由自主想起了彼时于南郊和福临共乘一骑的时光,便道:“原来竟有这样一段过往,无怪慕宁对你情根深种了。我倒真是糊涂,直到去乾清宫的那一日,方才知道慕宁早已有了这样的心思。”她望着其其格清秀可人的面容,见她含羞带怯,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既对慕宁颇有好感,为何当日要拒绝他一片痴心?”
其其格的脸颊飞起两片晕红,手里不住地绞着帕子,半晌方嗫蠕道:“叶大人的确是温润如玉的好男子,但正是因为他待谁都好,反倒教奴婢失了安全之感。”
青月沉吟片刻,仔细地打量着其其格的神色,方疑惑道:“你是否已有了心上人?”
那北风阵阵里,其其格的脸顿时没了血色,仿佛一朵素白茉莉,在苍劲的寒风中发颤,良久,她开口道:“奴婢……”她尚未说完,便已然跪下道:“奴婢没有心上人,奴婢只愿一辈子陪着格格,终身不嫁。”
青月伸手扶起她,颇有些动容道:“你说的什么傻话,你既有了心上人,合该告诉我,若真是好的,我便即刻求了太后,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其其格却只管自己摇头,无论青月如何相劝,依旧不肯吐露那人的姓名。青月与其其格自小一起长大,深知她虽看似纤柔软弱,内心坚韧却犹胜其木格,便也不再多言。
她静默不语间,又听得其其格道:“恕奴婢多嘴,格格当真打算一辈子呆在这永寿宫里头么?”
那殿中的长窗并未掩实,偶尔有一阵寒风吹来,青月不禁微微一颤,那面色愈发苍白冷寂。她轻垂蛾首,思虑良久,方道:“我答允懿靖大贵妃娘娘的事情,还未办妥。”
其其格望着她那莹白消瘦的面颊,粲然一笑,道:“这才是奴婢认识的格格。”吩咐了小宫女端上汤药来,伺候了青月喝下,她身心俱疲,很快便沉沉睡去。到了子时,那风雪愈发大了,青月方辗转醒来,便只携了其木格,披着玄狐的大氅,又兜了风帽,沿着那冗长的宫道直往着寿康宫去。
寿康宫的东配殿略显寂寥,泛着丝丝陈旧之色,懿靖大贵妃并未就寝,只依靠在那炕上,穿着家常的素纹寝衣,簪着一支银钗,那满头青丝已是花白。她见了青月,不过一愣,便猝然起身,对着她道:“静妃——”
青月解了那风帽,面上已无了半分憔悴落魄之感,只微微颔首道:“懿靖大贵妃娘娘安好。”
懿靖大贵妃凌厉而凄寒的目光在青月面上逡巡,良久,方道:“那贱人——”青月方扶了她坐下,吩咐了伺候的宫人尽数退下,方轻声道:“青月有一事不明,当初董鄂氏可当真身怀有孕?”
懿靖大贵妃愣了片刻,那面上尽是深恶痛绝的神色,极力回想了许久,方道:“说来惭愧,我这个做额娘的,竟连博果尔是否真要当阿玛了,也不知道。”她低低叹了一口气,那曾经明艳如玉的姿容愈添了几分萧索,道:“自从她宣称有孕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再也未曾进宫向我问过安。”
青月不禁疑心大起,又问道:“那么襄亲王,是否亦有不同寻常之处?”
懿靖大贵妃毫不犹豫道:“那一段时日,博果尔变得很反常,时常眉头紧锁,与我说着话时,亦总是魂游天外般。即便知道了董鄂氏身怀有孕,也并未舒心半分……”
青月略一沉吟,方唤进贴身伺候懿靖大贵妃的宫女,嘱咐了她们好生照顾,又对懿靖大贵妃道:“我瞧大贵妃娘娘憔悴了许多,襄亲王在天有灵,必然希望娘娘福寿延绵。”
懿靖大贵妃冷笑了一声,竟似夜枭般凄厉生寒,道:“我在这宫里苟延残喘着,不过是为了等到贱人伏诛的那一日——静妃娘娘,我这把身子骨,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了……一切,便唯有拜托你了。”
青月的神色格外凄寒,泠泠似一地清冷月光,她轻轻颔首,郑重道:“青月必不负大贵妃娘娘所托。”
那鹅毛大雪已然停了,檐下所悬的八角宫灯火光滟滟,照在那雪地里,粼粼似月下清辉。青月匆匆告辞离开,在那宫道上行了不过一盏茶时间,便听得西华门方向有兵甲相接之声,那响声和着檐头铁马,清脆凌乱。
其木格不知出了什么事,害怕得往青月身后躲去,直道:“格格,这大半夜的,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了?”
她话音方落,那斜里的宫道便传来侍卫整齐有力的步伐声,宫靴踏在那湿漉的青石方砖上,夹杂着刀剑碰撞的清冷之声,在夜色里听来分外慑人。
青月亦不多言,正欲拉着她避到近处的宫门下,那为首的侍卫已然高声喝道:“前面是什么人?”
其其格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早已吓得失魂落魄,青月不动神色地将她掩在身后,清灵的身姿在北风中犹如一只展翅青鸾,直对着那侍卫凌然道:“本宫是永寿宫的静妃,不知将军又是哪一位,何以深夜在这后宫行走?”
那为首的将士有一瞬间的怔忡,半晌方不卑不亢道:“奴才是正红旗的侍卫,方领兵巡逻经过此地,不想吓着了静妃娘娘,还望娘娘不罪。”青月只冷冷地瞧着他,并不发一言,又听得那侍卫道:“夜色已深,娘娘还是尽快回宫为宜。”
青月听罢,亦不欲与她多言,便携了其其格匆匆离开。其其格犹在惊惧之中,直扯了青月的衣袖不肯撒手,青月便温言道:“若真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明日传图海来一问便知,方才那人可不是说自己是正红旗的侍卫么?”
翌日云消雪霁,天色晴好,青月起得颇早,用过早膳后便派了安德广前去传唤图海。她独坐在永寿宫的*院里抚琴,忽然听得一阵绵长的笛音,和着她悠扬的琴声,清音袅袅,不绝如缕。
青月不禁微微一笑,心知是图海来了,她正沉思间,不过片刻,其木格便引了图海进来。
因是在内宫行走,图海甲胄尽除,只着一身赤色菱纹京绣常服,手执一只紫玉笛,阔步迈进了那庭院的拱门,朝着青月简单行了个礼:“娘娘吉祥。”
青月莞尔一笑,示意图海起身。自她被废后,慕宁与图海怕惹得她伤心,一向只唤她“娘娘”,其其格等人亦是以旧日的格格之称唤她。
她秀手一指,示意图海坐在她左手侧的紫檀木大椅上。图海方入座,便示意青月屏退众人,青月微微一抬眼,周遭宫人便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只留了其其格与其木格侍立身旁。
图海含了几分羞愧的神色,对青月道:“昨夜听闻我手底下的人冲撞了娘娘,图海在此向娘娘赔罪。”
青月颔首道:“不妨事。只是昨夜西华门处听得兵甲响声凌乱,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便低声对青月道:“启禀娘娘,昨夜御林军在西华门处的角楼擒住了一名闯宫的刺客。”
图海素来是豪情万丈的铮铮男儿,此刻面上却附着分外的沉重与焦灼,青月心下亦是微微一震,霎时皱起了眉道:“那刺客若已被生擒,你倒也不必如此焦虑。”
图海自袖中取出一方绢帕,小心翼翼地打开道:“娘娘聪慧,昨夜那刺客当即咬舌自尽,只是西华门的御林军乃我心腹,从刺客怀中搜出了这东西,连夜便交予了我。”
青月接过那绢帕,却是上好一方湖蓝色天蚕丝手帕,上头以娟秀的簪花小楷写了寥寥几句:“檀郎亲启,奴为所愿。心系郎君,掷果潘安,琴心剑胆。”
她细细思索了一会儿便与图海道:“看上去像是宫人私相授受的定情信物,然而仔细想来,那刺客既是闯宫而非离宫之人,身上又怎会带有女子所写的诗帕。”
图海一击掌:“娘娘说的是,即便是宫女相授,那刺客也理应是出宫之时被擒,怎会反而是闯宫之人?只可惜我生性愚钝,整整想了一夜也不得其所,亦不明白这帕上所写之意。”他长叹一口气,道:“若是慕宁还在……如今臣只好来劳烦娘娘了。”
青月将那绢帕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却是浅浅的茉莉花香,清新淡雅,便对图海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这绢帕定是女子所用之物,只是茉莉乃寻常花种,民间女子皆。天蚕丝虽素珍贵,却也容易寻得,看来问题还是出在这些诗文上。你且先回府,此事莫要打草惊蛇,我若想出求解之道,立刻差其其格知会与你。东、西华门向来不比玄武门门禁森严,这两日切要加强城门巡逻之力,防有贼人再生事端。”
图海感激一笑,道:“臣多谢娘娘,若无娘娘相助……近日皇上颇重视皇贵妃之弟费扬古,臣只恐皇上会吩咐了他去办。”
他话音未落,其其格清秀的眉头已然一紧,青月犹自未觉,其木格却已是心下生疑。
青月心知图海素来忠厚老实,亦不懂人情世故,未必知道她与福临之间所生的种种事端,当下也不多言,只温和一笑道:“当日清风明月下义结金兰,图海与慕宁一生都是青月的兄长。”
图海的两道剑眉方轻轻舒展了,那眼睛里尽是欢欣的神色,道:“臣亦视娘娘为亲妹。”青月亦笑,复又垂首去看那白玉石桌上置着的绢帕,看得“琴心剑胆”四字,方沉思了片刻,道:“琴心……倒是提醒本宫了,这帕子不似寻常嫔妃或宫女所用之物,倒像是南府歌姬所有……”
图海略一沉吟,突然道:“娘娘这样说,臣倒是想起来了,因着元宵佳节将至,南府近日里新来了一批江南的戏班子,说是擅长梨园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