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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到底是大家子公子哥儿出身,虽无意仕途,也不是不图上进的,世途上清楚明白,如何不知自己父子才是荣国府的正经主子?可如今父亲这真主子移居别园,自己倒成了住在叔叔家的,碍着贾母在,不能言说,深心里怎么能服气。这回看着妻子王熙凤同他一条心,先把话吐了口,如何不喜欢。起先他喜爱王熙凤,不过是图她年轻美貌,又伶俐温存,到了这时,才真算是把王熙凤刮目相看,有了些真心。就反握着王熙凤的手道:“我从前只当你同太太是嫡亲姑侄,难免有情,我也不好强你,如今看来,你倒是个明白人。你即一心向着我,我必也不能辜负你。从今而后,我们夫妇一心。”
王熙凤笑道:“有二爷这话,我也就放了心了,只是我身在内宅,若是要做事,总要二爷帮衬些,二爷不免就要受累些。”说到这句时,不免心酸,这道理,却是用十几年辛苦,临了众叛亲离换得来的。要是早能明白这个,把自己正经婆婆奉承好,不往外逼着贾琏,何至于最后那等凄凉。如今重来一回,在王熙凤,她知荣宁两府,照着这个势头,依旧是日渐没落,且那个肇端秦可卿又成了贾蓉未过门的媳妇,只怕大厦倾倒的日子就在前头,总要及早谋划才是。只是自己身在深宅内院的,便是有心也出不去,更使不上劲,总要有个臂膀才是,除了贾琏又能靠着谁呢?贾琏听着王熙凤这样说话,就笑道:“那是自然。我还能叫你吃亏了去?”王熙凤只是把脸一笑,却不作答。
却说王熙凤奉了贾母之命就接着王夫人料理家事,起先王夫人理事时,因王夫人宽厚,为人厚道多恩少罚的,本身就少了惧怕,这回看着琏二奶奶接了手,人只当着王熙凤是年轻媳妇,从前又是一副温柔恬淡的模样,更不把她放在心上,比之王夫人时都懈怠了许多。若是以前的王熙凤,一早发作,那些敢在她面前□□鬼的,腿筋也能折断几根。这回倒是能忍下气来,慢慢施展手脚去,三四天后,几件事过手,这些人渐觉琏二奶奶精细处不让王夫人,只不过是年轻媳妇,自己尊重不肯动怒罢了,倒是警惕起来,只是散漫惯的,依旧有些阳奉阴违。
王熙凤在贾琏跟前提过荣国府几大弊端,她即提了出来,就有意整理整理,也是凑巧,就有人送在了她的手上。
这事情还是从赵姨娘那里生出来的。原是赵姨娘在贾政跟前几次三番搬弄唇舌,搅得宝玉叫贾政打了一顿,连累得王夫人也跌破了头,王夫人那里别说是为着从前贤良方正的名声不好自己动怒,就是想发做,也是伤了脑络,更把从前的病根也勾了起来,张眼说话都头疼,那里有精神寻赵姨娘的不是,只得罢了。
赵姨娘起先倒也有些怕,只怕贾政看着妻子儿子都伤了,就迁怒在自己身上。不想贾政倒是淡淡的,只告诉赵姨娘说,王夫人既不喜欢她,如今病得重,她就不要在王夫人跟前晃,以免给王夫人添病。赵姨娘听了,心里得意,当着贾政不敢露出来,背着贾政就现了形,只是夸耀着贾政爱宠她们母子,连着王夫人同宝玉都要靠后。别人不过当过笑话听,也不敢学了去告诉王夫人等,只在背后笑话罢了。倒是赵姨娘跟前的瑞香,因才十二三岁,年纪即小,眼皮子也浅,更不懂什么嫡庶之分,竟认作是真,也跟着目中无人起来。
这日贾环忽然吵着要吃个炖得嫩嫩的鸡蛋羹,赵姨娘听了,就命瑞香去厨房里说。也是事也凑巧,周姨娘身上不大爽快,懒怠吃饭,也想吃个鸡蛋羹,她倒是灵醒,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姨娘,这样要东要西叫人说嘴,就拿着一百个个铜板出来,让百合送在了厨房里交在了厨房里管事的常家媳妇手上。虽说这几年世道不好,鸡蛋总是有的,这一百个个铜板别说一碗鸡蛋羹,就是鸡也能买上一只了。常家媳妇自是欢欢喜喜答应了,就炖上了。瑞香到时,鸡蛋已然炖得了,已然从蒸笼里挪了出来,搁在托盘里,正要给周姨娘送去。瑞香也是个不懂事的,看见了鸡蛋羹,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上手就要抬走。
常家媳妇看着了,忙过来拦着道:“贼丫头!快放下来!这个是周姨娘现拿了铜钱来叫我炖的,你这拿了去,我可拿什么给周姨娘呢?”说了就在瑞香手上抢。瑞香冷笑道:“放屁。什么叫贼丫头!我偷了你什么了?不过是一碗鸡蛋羹,又不是我要吃,是环哥儿要吃。周姨娘那里急什么,你再炖个过去就完了。她好大一个人了,也好意思和环哥儿争先吗?”说了,就拿着眼睛斜了常家媳妇一眼。
若是瑞香好生央求几句,许常家媳妇就放手叫她抬了去,偏瑞香嘴上不饶让,又拿着白眼子看人,常家媳妇也有了气,就把托盘抢了过来,欺着瑞香人小个矮,就把个托盘高高举起,啐道:“好个没嘴脸的小蹄子!想一出是一出,你当着这是什么地儿,由得你撒野?别说周姨娘是先说的,便是她后到,这碗鸡蛋羹也该紧着她。周姨娘现拿一百个铜钱来的,都拿来买成鸡蛋,蒸成羹都能撑死你!”
瑞香听了这句,就跳了脚道:“你才放屁!你说撑死谁呢!这鸡蛋羹难道是我要吃的?这是环哥儿要吃的!往跟上说,他是主子,周姨娘不过是个奴才!也在主子跟前充体面!”她的话音才落,就觉得背后叫人重重推了一把,险些跌了,待站稳了脚,转了头看,却是周姨娘跟前的百合走了过来。
百合进门时听听得瑞香编排周姨娘。周姨娘不大得贾政喜欢,做人就谨慎,不肯出头的,百合倒是有些气性,前些日子为着抢水就同瑞香闹过一场,这回子听着瑞香满口说着奴才主子的,哪能不气,走过来就把瑞香推在一边,瞧也不瞧她,就向着常家媳妇道:“常家嫂子,我们姨娘说,你厨房里要应付老太太,老爷太太的差事,好多事忙的,不好劳动你走一回,叫我来取呢。鸡蛋羹可好了没有?”常家看着百合一笑,道:“早好了,正要给姨娘送去呢。”说了就要把鸡蛋羹交在百合手上。
瑞香这时也回过神来,她久听赵姨娘自夸贾政如何宠她,又看着贾政果然是十日里总有六七日歇在赵姨娘处的,便信以为真,只觉得这家里,便是王夫人也要容让她们赵姨娘一二,周姨娘更不在她眼里,何况是周姨娘的丫头,冲过来,就把个托盘一打,那碗鸡蛋羹就跌在了地上,碗碎成几片,鸡蛋羹撒了一地,又撒了百合半幅裙子。
百合恼怒,骂道:“你个小娼妇!抽什么羊角疯!”抬手就一掌,朝着瑞香的脸上打过去。瑞香一闪,百合的手掌就从她的头发上掠了过去,瑞香把头一低就往百合的肚子上撞去,把百合撞倒在地。百合跌得哎呦了一声,就把瑞香的头发抓住了用力扯去,骂道:“小□□,今儿疯了,竟敢打起我起来了!还满口的主子奴才,莫不是你个小蹄子也把自己当主子了!”两个就在一起扭打起来,把碗筷杯碟碰下来许多,都跌得粉碎,就是菜也压坏了许多。两个在地上滚,身上也难免叫碎了的瓷片刺得伤了,沁出血来。
厨房里的媳妇们,原是看笑话一般,等看得这样,忙过来拉,可瑞香同丁香两个,都把对方的头发抓着了,一时之间哪里分得开,还是三四个媳妇一起过来,这才把瑞香百合两个分了开来。就是这样,两个人都是把头发衣襟扯得散乱,脸上都抓出了几道血痕。都跟乌眼鸡一样瞪着,恨不得过去再打上一场。
却说赵姨娘那里久等瑞香不回去,贾环又闹得厉害,吵着要吃鸡蛋羹,就道:“瑞香这小蹄子风魔了!你去找她回来,看我不把她的腿也打折了!”说了,就打发了丁香去看。丁香到了厨房里,看得这样,就把百合看了几眼,过来将瑞香的耳朵扯住,骂道:“失心疯的小蹄子,姨娘不过差你做点子事,就跟得了皇命一般,眼里都没了人,敢欺负人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瞧瞧自己是什么东西,那什么同人比呢。人的主子可是姨娘,有远方堂叔在府里当得体面差事,在太太跟前都能说上话!指不定人家一撒娇,她叔叔婶子回了太太,打你一顿,撵了出去,到时叫你哭都没处哭去!还不跟我回去!姨娘恼了,要打折你腿哩!”一只手拧着瑞香的耳朵,一直往前边来见赵姨娘。
百合听着丁香句句都刺着自己,脸上都气得红了,指了丁香同瑞香的背影道:“好,好口齿!我只看你们主子奴才的能得意到几时去!”说了,一手捂着伤脸,脚下一瘸一拐就去了。
赵姨娘看得瑞香身上脸上都是稀烂的回来,立时就把眉毛竖立了起来,拍了桌子道:“好个娼妇!就敢挑唆了她的丫头打我的丫头!眼里也太没人了!正当我的好性儿的吗?我正要当面问问她!”说了,把袖子挽了,指环腕钏,叮当乱响,带了丁香就要往周姨娘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