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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急了。”看着换了韦弁服的熊荆,宋玉如此道。即位之礼后本还有诸多事宜,可熊荆要骑马奔走百多里去息县大营,其他事情不得不放下,战事才是最要紧的。
“是急了。”熊荆心里有数,他知道自己太急了,不管是行程上还是政治上。
“先君庄王即位,三年不鸣,三年不飞……”宋玉话到一半便停住了,剩下的意思他清楚熊荆已懂。“项燕之举、县尹之势,数百年积淀,非一日之功啊。”
“老师,我懂。可没有时间了。”熊荆叹了一句。“先君庄王有三年韬光养晦,学生却连三个月时间都没有。不鸣不如争鸣,不飞不如怒飞,此时不尽全力,楚国真就没了。”
“哎——!”这次轮到宋玉叹息了,垂沙之后,再也没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更凶险,哪怕秦军拔下鄢郢、先君襄王举国东迁。如此凶险的时局,即位的却是一个未龀的孩童。舍我其谁、舍我其谁,这话说的半点不错,那些已经加冠的庶子,从未有此英武,更无如此自信。
“老师放心,学生必定驱逐秦人、凯旋而归。”熊荆笑起,话语让人暖心。
“大王看着你,楚国历代先祖看着你,东皇太一会庇佑。”宋玉也泛出笑容,如此安慰道。然后,他看着这个已经为王的学生走出明堂,走下宗庙,最后拜别了王太后赵妃,这才上了一匹不大的小马,在众骑士的簇拥下往期思北门而去。当最后一名骑士出了北门,熊荆那袭红色的披风依旧在宋玉眼里心里晃荡。
“宋大夫勿忧,此行吉矣。”宋玉站在阶上,北风吹得他白须飘飞,人似乎也要被风卷走。太卜观季知道他担心大王,如此相告。
“此战吉否?”宋玉也知道此行占卜的结果是吉,可战事呢。
“战吉与否当问军司马,我不知也。”观季说道,他本来是劝慰宋玉,可一说起战事自己也站在了阶上,吹着呼啦啦的北风。
“战吉与否全在军心士气,卜以决疑,不疑何决?”淖狡也来了,还有昭黍。“我楚国有此英武之大王,此战必大胜秦人。”
淖狡毫无理由的信心十足。平实而论,疏于战阵也少有训练的楚军明显弱于秦军,江邑之战就是明证,但楚人心中的蛮勇和爱国之情绝不输于秦人。淖狡于军中日久,他虽然说不出两者具体的优劣,却能时时感觉到楚人身上不屈的战意。
淖狡毫无理由的自信,百多里外的城阳,守将陈丐则是有理由的高兴。因为,秦人撤军了。
作为曾经的郢都,哪怕只是临时,王城也极为高大坚固。渠答密布,外墙满是箭矢的王城城墙上,守将陈丐和军司马陈不可等人正看着城外无边无际的秦军汇成几道洪流,在马嘶步履声中往北疾去。将军们能看见,守城的士卒通过渠答之间的空隙也能看见。不知谁喊了一句‘秦人撤了,’长宽五百米不到的内城顿时人人高呼,万岁声不断。
只是,攻城日久的秦军见不得自己的敌人如此高兴,这边没欢呼多久,外城城墙上便是一阵箭雨射来,箭是蹶张弩射的,射程远于长弓。一顿箭雨飞过,内城的欢呼当即改成惊呼,更间杂着一些惨叫,不少人中箭了。陈丐身前的渠答也被弩箭射的摇摇晃晃,好在渠答很厚,即便是蹶张弩也射不透。
“秦人此去,定是上将军来援!”陈丐满眼血丝,浑身皆是战火血性之气,他嗓音是沙哑的,只有靠得近的人才能听清楚。
“秦人连攻城阳之军也调离,上将军……”陈不可并不知道秦军一共有多少人,可他知道秦人狡诈,内城只要再攻数日便要拔下,到嘴的肥肉不吃,定是有更大的肥肉等着入口。
“立刻传讯,好使上将军提防。”陈丐命令道,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秦人果不其然增兵了。”城阳以东一百二十里,项燕晚间收到了讯报——城阳附近的飞讯杆全被秦军扫荡毁坏,但扫除城外飞讯杆仅是让城阳收不到消息,发消息则是无碍的。密密山林只要爬到大树上,城阳发出的讯息照样接受。但这样接收的飞讯要靠传令兵递送到安全之处才能再次发出,时间自然要到晚间。
“若我猜的没错,这可是近三十万大军啊。”军司马彭宗对项燕北上的命令仍有疑虑,想到三十万秦军他就头皮发麻,坐立不安。
“江东之师到何处了?”项燕没去想秦军,而是问起了江东之师。
“今日传讯说是能在息县郊外宿营。”彭宗答道。
“如此之快?”项燕有些吃惊,他记得上次说是要十一日到息县,今日才第十日。
“我们的新大王见楚国上将军不听君命,便只能下令江东之师速速了。”彭宗看着项燕笑。
“江东之师士卒几何?战力如何?”项燕没有心思说笑,大军再行一日就是江邑,江邑过去五十多里则是沂邑。秦军若有三十万,十八万楚军前出息县四十五里也是凶险。
“江东之师拔营离开江东时,计有五万六千五百余人,到郢都时不过五万……”
江东之师的损耗数字让项燕大为吃惊:“为何折损如何之多?”
“越人跣足,无履,大军越是往北天越是冷,冻伤者众。”彭宗道。“冻伤者按例安置于沿路城邑,伤好当地司马会遣人将其送至息县。以我看,江东之师恐只能以五万人计。至于说战力如何……越人锐兵敢死,性脆而愚,然不善车战,军中戎车甚少,而步战又惯于山林之中,江邑、沂邑皆为平原,恐难适应。”
项燕生于淮北,以往都是面北背南,关注的全是中原大事,对越人还是少有了解。不过听彭宗说越人‘锐兵敢死、性脆而愚’,禁不住连连点头。他为将日久,自然深知徒卒必须愚,像陈师那些刁滑的徒卒,他是不想召入军中的。这也是他要陈丐领军守城而非与他一起出城奔袭秦境的原因。陈人只有把他们置于绝境,身上那种刁滑才能转为战意。
“江东之师五万,大司马带走的封君之师一万四千,还有息县的环卫和新王的宫甲……”项燕算是把所有能算到的兵力都算上了,但他还是漏了一项。
“上将军勿要忘了,蔡县之师输运不绝,每日有三千人至息。”彭宗提醒道。
“城阳至沂邑一百二十余里,即便一日一舍,也不过四日可至,加之战前议兵、布阵,最多不过六日,六日尚不及两万之众。”项燕预估着秦军抵达决战的时间,虽然只有六日,但好歹也多了两万人,如此楚军总数已近二十七万。
“我军死守江邑,后方援兵不绝,若是能再拖一、二十日,”彭宗的声音充满着诱惑,“恐有三十五万之巨,秦军虽有三十万,然城阳城下、沂邑等地全要遣人留守;而其于江邑与我决一雌雄,粮秣输运骤长,纵能接济,用于输运之卒也必是不少,如此算来,与战之兵不过二十五万,三十五万对阵二十五万,我军胜矣。”
“再拖一、二十日?”项燕苦笑。他之前北上并无和秦军决战之意,但昨日齐军已南出穆陵关,魏军也会在近日出兵南侵。一旦拖延日久后方城邑有失,鲁地之师、淮上各县之师就会无心恋战,只想回家守城。“我军须在十日内与秦人决一雌雄,不然……”
*
‘驾——、驾——!’月亮上来的时候,官道上数百名骑士仍在策马疾奔。这是护送熊荆去息县的骑队,一半是红衣环卫,剩余一半多是江东之师会骑马的斥候。太阳落山之后气温陡然下降,空气里的水汽居然起了雾,这雾在月光下白蒙蒙一片,丝丝缕缕缭绕在官道周围,匹匹奔马驰过,它们顿被冲散,消失于林间无光之处。
项燕率军北去,熊荆和众将商议后不得不命令大军每日行军六十里,提起一日赶到息县。三日行程作两日走完徒卒并无不满,他们吃的可是斗食。但熊荆这个大王赶场就辛苦了,从期思到息县郊外的大营有六、七十公里的路程,骑马得六七个小时,加上中间喂马喂水休息的时间,即使到了晚上,息县大营仍是不见。
伏趴于不断起伏的马背,尽量使身体的起伏切合马的奔跑。虽有马镫以及舒适的高马鞍,熊荆仍觉得大腿酸麻的不能自己,而屁股第一次休息前就破了,最挠人的是裈裤,它一直勒着大腿内侧的嫩肉,弄得那里火辣辣一片。此刻,骑马再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而是变成一种苦难。每每迎着北风望向前方,熊荆都希望能找到几盏灯火。
数百骑啼声如雷,迅速的往前方黑夜里疾行,当熊荆不祈求望见军营灯火、只求早一点休息喂马时,前方忽然传来几声喝问:“何人?口令?”
是大营的前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最前面的骑将大声道:“龙渊!”
“是殿下!”哨位惊喜声一片,看来中军已经交代过熊荆今日赴大营。
“非殿下,乃我楚国之大王。”骑将语气中带着无比自豪。他为王前驱开道一百五十里,自视为一生之荣耀。